温莎墓园日记

第9章


我们形成了另一种融洽气氛,似乎都老练得多。她言谈流畅,与她娟秀流利的字迹比较相称了。 
    她是不知道的,我却撇不开地留意她的变化,甚至不无遗憾地想:如果当年初次见面,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在爱情上,以为凭一颗心就可以无往而不利,那完全错!形象的吸引力,惨酷得使人要抢天呼地而只得默默无言。由德行,由哀诉,总之由非爱情的一切来使人给予怜悯、尊敬,进而将怜悯尊敬挤压成为爱,这样的酒醉不了自己醉不了人,这样的酒酸而发苦,只能推开。也会落入推又推不开喝又喝不下的困境。因此,不是指有目共睹,不是指稀世之珍,而说,我爱的必是个有魅力的人。丑得可爱便是美,情侣无非是别具慧眼别具心肠的一对。甚至,还觉得“别人看不见,只有我看得见”,骄傲而稳定,还有什么更幸福。
芳 芳 N O . 4(2)
作者:木心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我迅即趋于冷静。相识已五年,尽管通过许多言不及义的俏皮信,芳芳的心向我是不知究竟的,只看到她不虚伪,也不做作。但淡泊、胆怯、明哲保身,是她的特征。我曾几次去过她家,感到她对父母、弟妹,都用二分之一四分之一的心。她对音乐、文学,也懒散、游离――与其说她从不做全心全意的事,不如说上帝只给她二分之一四分之一的心。这个小小的宿命论,也就使我平下来,静下来。 
    本埠信――芳芳的老作风,善于说话贴邮票的。 
    这信……重读一遍,再读一遍,从惊悦到狂喜。结束时,她写道:“……即使不算我爱你已久,但奉献给你,是早已自许的,怕信迟到,所以定后天(二十四日),也正好是平安夜,我来,圣诞节也不回去。就这样,不是见面再谈,见面也不必谈了,我爱你,我是你的,后天,晚六点正,我想我不必按门铃。” 
    以我的常规,感到有伤自尊,她就有这样的信念,平安夜圣诞节一定是赋予她的?她爱我,不等于我爱她。我岂非成了受命者。赴约,她是赴自己的约,说了“我是你的”,得让我也说“我是你的”,就不让我说?就这样? 
    当时全没有意识到这些,只觉得事出非常,与我多年来认知的芳芳显然不符,她矜持、旁观。不着边际、怕水怕火,凡事浅尝即止――骤尔果断炽烈、大声疾呼……这些疑惑反而强化了我的欢庆,我状如胜利者,几乎在抱歉了,我有什么优越性使她激动如此? 
    分别婉谢了其他朋友的圣诞邀请。清理客厅卧房浴室,所谓花、酒、甜品、咸味…… 
    是六点正,是她,是不必按门铃。 
    并未特别打扮,眼神、语气、笑容,一如往常,所以这顿晚餐也澹静无华,茫然于晚餐之后谈什么,就像是饮茶抽烟到深夜,照例送她上车回家。 
    亚当、夏娃最初的爱是发生于黑暗中的吗,一切如火如荼的爱都得依靠黑暗的吗,当灯火乍熄,她倏然成了自己信上所写的那个人,她是爱我的,她是我的,轻呼她的名,她应着,多唤了几声,她示意停止,渴于和她说些涌动在心里的话;然而她渴于睡……其实直到天色微明,都没有睡着过,我决意装作醒来,想谈话,她却起身了。 
    从浴室出来,她坐在椅上望着长垂的窗帘。 
    我迅速下床,端整早点,又怕她寂寞,近去吻她,被推开了。 
    一点点透过窗帘的薄明的光也使她羞怯么,我又偎拢――她站起来: 
    “回去了。” 
    这时我才正视她冷漠的脸,焦虑立即当胸攫住我: 
    “不要回去!” 
    “回去。” 
    “……什么时候再来?” 
    她摇摇头。 
    “为什么?” 
    “没什么。” 
    “我对不起你?” 
    “好了好了。” 
    也不要我送她,径自开门,关门,下楼。 
    圣诞节早晨六时缺五分。 
    能设想醉后之悔厌,或醉醒后一时之见的决意绝饮。我不以为她的幸福之感是荒诞无稽,也不以为她错了或我错了,即使非属永约,又何必绝然离去。
芳 芳 N O . 4(3)
作者:木心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两天无动静,去她家,说回安徽了,这是明的暗示。春节后,知道她已北上。不知是谁告诉我的。 
    我没有得到什么。她没有失去什么。她没有得到什么。我没有失去什么,最恰当的比喻是:梦中捡了一只指环,梦中丢了一只指环。 
    是个谜,按人情之常,之种种常,我猜不透,一直痛苦,搁置着,猜不下去。 
    因为猜不下去才痛苦……再痛苦也猜不下去――是这样,渐渐模糊。 
    大祸临头往往是事前一无所知。十年浩劫的初始两年,我不忍看也得看音乐同行接二连三地倒下去,但还没有明确的自危感――突然来了,什么来了?不必多说,反正是活也不是死也不是的长段艰难岁月。我右手断两指,左手又断一指――到此,浩劫也算结束。又坐在什么比赛的评判席上。是“否极泰来”的规律吗,我被选为本市音乐家协会的秘书长,陡的宾客盈门,所见皆笑脸,有言必恭维。家还是住在老地方,人还是一个,每天还是有早晨有黄昏。 
    黄昏,门铃,已听出芳芳的嗓音――十四年不见。 
    头发斑白而稀薄,一进门话语连连,几乎听不清说什么,过道里全是她响亮的嗓音,整身北方穿着,从背后看更不知是谁。引入客厅,她坐下,我又开一盏灯,她的眉眼口鼻还能辨识,都萎缩了,那高高的起皱的额角,是从前所没有的。外面下着细雨,江南三月,她却像满脸灰沙,枯瘦得,连那衣裤也是枯瘦的。 
    她不停地大声说话,我像听不懂似的望着她高高的额角,有什么法子使她稍稍复原,慢慢谈,细细谈。 
    她在重复着这些: 
    “……要满十年才好回来,两个孩子,男的,现在才轮到啊,轮到我回上海……他不来,哈尔滨,他在供销社,采购就是到处跑,我管账,也忙,地址等忽儿写给你,来信哪,我找到音乐会,噢不,音乐协会去了,一回家,弟妹说你是上海三大名人,看报知道的,报上常常有你的名字,你不老,还是原来那样子,怎么不老的呢……就是嘛,要十年,不止十年了,安徽回去,不要了,到过长春沈阳,总算落脚在哈尔滨,大的八岁,小的六岁了,他要个女儿,我是够了,我妹妹想跟了来,我说上火车站……” 
    冲了茶,她不等我放在几上,起身过来接了去,北方民间的喝法,吸气而呷,发出极响的水声,而语声随之又起: 
    “你是三大名人,昨天,是昨天找到你协会,看门的把地址告诉我。其实我来过的,以为你早搬家了,我以为你在运动中早就死了,死了多少人哪,我也换了好几个地方,大连待过半年,你是一点不老,还是那样子,奇怪头发都不白,看门的说要找你得快,你马上要出国,是吗,英国?法国?还回来?我看你不回来了?你不老,昨天没有空,今天一天又买东西,我也就要走了,今儿晚上非得找到。到门口还担心,哎,茶,我自己来……” 
    想使她静下来,静下来才有希望恢复,给她沏茶,端盒糖果,找几本新版的琴谱,我个人的影集,题了字,延长“幕间休息”,希望她的思绪接通往昔的芳芳,也就是从前的我。可惜门铃作响,多的是不速之客,进来三位有头有脸的大男人。 
    芳芳收起我的赠物,把茶呼噜喝干: 
    “不打扰了,走了走了,真高兴,总算找到,我走了,你们请坐,请坐,走了。” 
    请她留个通信处,她是一边念一边解释,一边写的。 
    送她到楼下,门口,她的手粗糙而硬瘠,而走路的速度极快,一下子就在行人中消失,路面湿亮,雨已止歇。 
    等三位不速之客告辞,我才在灯下细看她的地址,有一点点从前的笔迹,只有我辨得出。 
    “奇遇”还要来,来的不是人,是信: 
    “这次能见到你,真是意外,我一直以为你早已被迫害而死,我想,回到上海,家里人会告诉我有关你的消息,不用问,他们会说的。哪知你还在,还不见老,我真是非常高兴,真是不容易的,能活下来,也就不必去多想了,保重身体。 
    这次我买了船票,到大连再转火车,安静些也便宜些。好久不见海了,这渤海虽然不怎么样,也辽阔无边,一人站在甲板上,倚栏遥望,碧浪蓝天,白鸥回翔,我流下眼泪,后悔当初是这样地离开你,后悔已来不及,所以我更深地后悔,第一次流泪之后,天天流泪。 
    你到了外国,能写信给我吗?谢谢你给我的影集,其中还有我们在北京玩闹的照片。谢谢你给我的曲谱,我居然还读懂一些,你写得真好,很想在琴上并出来听听。 
    如果以后你回国,也请告诉我,知道了就可以了,不会打扰你的。如果你以后到哈尔滨,那请来看看我们一家。 
    异国异乡,多多保重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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