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心俱已崩溃的刘大块儿干干脆脆地交代了他这几月的去处,原来,自从明医药铺开业典礼上他暗地里下绊子重伤徐粲之后,因为李满一直带人满郡里找他,以至于他们风餐露宿东躲西藏了好一段时间,跟着他的人越来越少,这时候正好他身边的狗头军师家里有个什么远房亲戚在东方家做奴才,听说他们也在找颜峤麻烦,两人一合计,便投奔了东方辉。让人故意在县里惹事,牢房人满为患,便是他给东方辉出的计策,本来是想着徐粲会管这件事,到时候仁义堂插手进来,便趁机治他个官匪勾结之罪。
上次章梓被徐粲三言两语糊弄了过去,那是因为没什么实质性的证据,可一旦徐粲让犯人住到仁义堂去,这罪名算是坐实了。没想到徐粲并没有这样做,反而让他们撞见了茶馆闹事那一幕,甚至找到了几个混混的家人去县衙问话。其实那几个是刘大块儿原先的手下,他生怕那些人嘴上没个把门的,让徐粲知道自己和这件事有关,刘大块儿便又鼓捣着让极爱惜名声的东方辉请了无常阁的杀手,抢先下手杀人灭口。
这一计不可谓不毒。人满为患的牢狱,人心惶惶的柴阳,还有数条人命的大案,颜峤身为一城县令,除了过往功绩皆化作虚无不说,还必得引咎辞职以谢天下。而如果徐粲动用仁义堂的力量插手,只要有一点蛛丝马迹被他们逮到,非但解不了颜峤之困,反而会让自己深陷其中,到时候那真是亲者痛仇者快了。
可是他们万万没想到,无常阁身为天下第一的杀手组织,竟是两面收钱的墙头草,连自家杀手都坑,不得不让人好奇这无常阁的阁主究竟是何方英雄。
徐粲瞧了一眼刘大块儿的供词,密密麻麻一堆字,他只说了一句:“哼,不就会写个繁体字吗,有什么了不起,哥还学过鸟语呢!”然后就将供词送到了县衙。
颜峤收到这份东西,并没有想象之中的高兴,眉头反而愈发紧皱。
停云要去给颜伯送药,看着他一个人站在亭中发呆,便加快了脚步往颜伯的院中走去,不一会儿就搀着瘦骨嶙峋的颜伯出来了。
“颜伯,你身体刚好一点就不要出来吹风了,停云,快把颜伯扶进房里。”颜峤收起供纸,上前和停云一起扶着形容憔悴的颜伯。
颜伯摆了摆手,往旁边的石凳晃了晃,颜峤他们扶着他坐下。
“少爷,老奴没事。”咳了几声缓了缓,颜伯伸出只剩下皮包骨头的手拉着颜峤坐下,像是有什么话要跟他说。颜峤让停云去拿件衣服过来,自己替颜伯倒了杯热茶。
“少爷折杀老奴了。”颜伯的精神头还不错,清瘦的面上也泛出点红光。
“爹娘早逝,颜伯养育我长大,我为您做这些,自然理所应当。”颜峤笑着宽慰道。颜伯连连点头,浑浊的眼眶里有亮光闪闪,人老了就喜欢回忆,也喜欢讲给别人听,看着颜峤手边的供纸,他絮絮叨叨地开口:“老奴记得,当年老爷也总是爱一个人看各种各样的案卷,一看就是大半天,还要夫人每次亲自去叫才能叫回去吃饭。”
颜峤神色如天边流云,缓缓道:“爹说过,断案要求真相,处事要看长远。只有看得多了,眼界宽了,才能减少不必要的失误,避免不必要的灾难。”
颜伯点头:“是啊,老爷辛苦一生,清白一生,却还是避不开被人构陷的灾难,老奴想了一辈子也没想明白,为什么好人就没有好报呢?咳咳......”
“所以我在找答案。”颜峤起身,背手看着远处来来走走的下人。
颜伯忧心忡忡道:“那万一找不到呢?万一和老爷走上同一条路呢?”
颜峤轻轻摸着腰带上的莲花坠子,回头看着颜伯,缓慢而坚定道:“有人曾跟我说,无论我做钓鱼老叟,还是成为鱼腹中食,都会陪我。”
颜伯的目光从玉坠落到颜峤脸上,表情纠结片刻又转为平静,也不继续方才的话题,似乎是力有不及一样,他扶着桌子边站起来,正好停云拿了衣服进来,替他披上,搀着他准备回去。颜峤陪他们一起下了台阶,就看到久未谋面的庄修与走了过来。
颜伯他们远远向庄修与行了礼,停云正要扶着颜伯离开,颜伯忽然又回头,颤着声音对颜峤说道:“少爷,徐堂主是个好人,有他陪你走下去,老奴放心,老爷夫人知道,一定也替您高兴。”
颜峤心中一动,冲颜伯点了点头,目送着他们缓缓离开。
庄修与走了过来,微微颔首:“好久未见,浔桑一切可还好?”庄修与算是世上最来去自如的县丞了,任何政务不管不说,还动不动就消失踪影,偏偏还不敢有任何人质疑指责,大概这也算所谓的空降奇兵。
“还好。”颜峤点点头,神色不冷不热,经过与世家打交道一事,他虽然坚定初心,却也疲于应对,但凡他出身高贵,有所倚仗,便不会有诸多麻烦,终日里周旋于权贵名利之间的时间,倒比断案处事还长。试问这样的朝廷,如何能专心致志为百姓谋福利,如何能修得太平天下,人人安乐?
庄修与递上一罐茶叶,莹白细腻的瓶身里,青绿的茶叶色泽鲜亮,青白相映,分外舒心。
“多谢庄县丞好意。”颜峤心情好转一些,接过道谢。
“是我疏忽了,好不容易与浔桑亲近些,一别数日,又变回庄县丞了。”庄修与手收回宽大的袍袖里,一笑华美无方。
颜峤收敛心神,恢复一贯温和的待人态度,请庄修与到亭中小坐。是他无心之失,不该迁怒他人。
庄修与摆摆手道:“不打扰你了,我这次来只是与你告别而已。我来柴阳不过是一个赌约,如今期限到了便也要离开了。这次一别,再见不知何时,相识一场,浔桑乃当世少见之君子,出淤泥而不染,重锦有幸结识,深感荣幸,所以特地亲往告别。”
颜峤一惊,虽然他于庄修与,并无多少私交,甚至同僚之谊也多不到哪儿去,但也总算是同道中人,相信若有时间相处,必能成为知己良朋。而且他也不免好奇,庄修与话中赌约是何意?
“我以这三年只开一次的‘一梦’相赠,浔桑有何回礼吗?也好让重锦日后观物念人。”庄修与含笑看着还在惊讶思忖的颜峤。
颜峤脸色一红,赶紧上下打量,看自己身上有何物件可以相赠。
“不如就这玉坠子吧,与浔桑一样品质。”庄修与看着他腰上悬挂的白玉坠子。
颜峤一愣,摸了半天讷讷道:“这东西做工粗糙,重锦一身华贵,实在不相配。”庄修与但笑不语,看了半晌才说道:“浔桑莫要为难,我只是在与你玩笑而已,这等贴身小物,想必是心上人所赠,重锦岂会做夺人所爱之事?看着颜峤再度羞红了脸,庄修与又看着他手里的瓶子说道,“浔桑可知这‘一梦’的独特之处?”
“传说有摄人心智的奇效?”颜峤这才顾得上感叹手里这瓶茶叶的名贵。
“不错,这一梦名为一梦,饮下使人有恍然一梦之感,一梦方醒,可让智者醉,愚者清。”庄修与缓缓道,“浔桑灵台清明心念至坚之人,本不用这俗物,重锦赠你,只希望将来着实为难时,可有浮生一梦之了悟,勘破放下,便得自在。”
颜峤闻得庄修与这一番话,肃然起敬,他本以为庄修与纨绔公子,出身显赫,却耽于一己之好,不曾想他于官道于人生竟早有如此透彻之悟,顿时生了竟没有及早相交的遗憾之意。
在袖中摸了又摸,忽然瞥见腕上一串佛珠,是之前颜伯身体还好的时候替他去寺里求来的,求一生平安。松了口气,他摘下佛珠递予庄修与:“今日听重锦一席话,浔桑为先前愚昧抱歉,以后宦海尘世,你我天涯若比邻。”
庄修与含笑接下,微微颔首:“甚好。”
仁义堂中,忙里偷闲跑来看这里交接进度如何的沈均路过徐粲的院子前,看他正蹲在墙角逗蚂蚁玩儿,忍不住溜达进去:“你干吗呢这是?”
徐粲转头看见是他,伸手招呼,笑得欢快:“妖孽,快来快来,我挖出来个蚁后!”
沈均被他的快乐感染,笑着走过去:“你把人家蚁后弄死,小心晚上睡觉,人家蚂蚁爬满你的床!”
徐粲翻个白眼:“我武功再不好,难道还会被几只蚂蚁咬死不成?”说完他随手一扔手里的棍子,往后席地而坐,叹了口气幽幽道:“我倒是希望那谁可以爬上我的床,唉,再这么下去小爷就要变成大龄处男了啊!”
沈均无语:这种话不要随随便便说出来好吗,尤其不要在他这个更大龄的处男面前说!
徐粲忽然抬头看他,笑得猥琐而八卦,沈均暗道不好,果然,徐粲张口就来:“那啥,你和程面瘫以前进展到哪一步了,有没有圈圈叉叉啊?这么多年在仁义堂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没有按耐不住暗度陈仓来着?”其实细细一琢磨,他们想做些什么还真能掩人耳目,这具身体的本尊想来是个只知吃喝玩乐的没心没肺型,二愣子和李满那缺根筋的怕也一点儿也不会注意到。
沈均适时地将徐粲的话头掐死在半路,岔开道:“对了,老大,你今天怎么没去县衙,只把供纸送过去了。”按照徐粲一贯的尿性,肯定会借此机会跑到颜峤面前大献殷勤才对。
“这你就不懂了。”果然,提到颜峤徐粲立马忘了沈均的八卦,意味深长地说道,“你觉得桑桑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均坐下,想了想道:“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正直又有儒雅风度,若是入得朝堂,可为肱骨之臣。”
徐粲摇头,不满地看了一眼沈均道:“满口官话,说话都不走心。”沈均心中叫嚣自己根本就不该进来惹这人,但咬牙半天还是挤出一句:“那您说呢?”
徐粲毫不犹豫回答,语气相当之自豪:“他最宝贵的,是一颗温柔而勇敢的心,明明如莲般清洁,也可如莲般独善其身,他却以一己单薄之身,微弱之力,要为一片浑浊带去清新之气,以期更多的同道中人。你们这年代我了解,最不缺的就是那类嫌官场的水太深,怕自己一个不下心陷了下去影响一世清明,然后就说什么翩然远去的人,真正的出世是入世,既然来了这世上一遭,自然要勇于承担起自己的责任,无论这条路走下去会走到哪里,总归要尝试着走下去。有一个很伟大的人说过,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我家桑桑就是这样的勇士,虽然体形有些单薄就是了。”徐粲很庆幸自己还记得那个八婆语文老师讲过的鲁迅,虽然对那早已作古的人不怎么感冒,但自从认识桑桑,无数次让他有这种感激,端的是激动人心,振奋无比,一种男儿热血的激情在心中荡漾。
沈均哑然,徐粲这番话不止是在夸颜峤,更是在说给他听,说给程远孟寒他们听。纵使曾经摆在他们脚下的路并不完美,但他们选择了慌不择路,结果一走走了这么多年,甚至已经不知道现在究竟身在何方了,这次回去,或许他们也能看一看,当年若是坚持下去,那条路的终点,究竟是何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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