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重秋城

58 役心


姬柳来到了□□韩霜的地方,其实这也不算是□□。门前没有看守,韩霜的身上也没有枷锁,她只是独自待在那样一个房间里,独自把伤养好。她既然决定走向□□的时候,便已经放弃了离开。
    这里是姬族洛阳分舵,她所下榻的那个房间是姬倚华的故居。在这个房间里,她一丝一毫对于那个人的感知都没有了。也许当时的他带着自己的全部,走上了她的刀锋,没有留下对这个地方一点的留恋。她就是他的梦想。
    姬柳走进房门的时候看见韩霜在习字,她负着手凑过去,惊讶道:“你会写颜体?”
    “海卿教我的。”韩霜冲她微微一笑,姬柳惊讶于这个冷煞刚硬的女子居然可以笑得那么纯粹,那么好看。
    这样的笑容里有姬柳记忆深处的年轻与温柔,当年她抱着一只小鹿,小鹿把头探向韩凌霄的掌心上去吃那里的草莓。韩凌霄疑惑道:“你从哪里弄来的鹿?”
    “四郎送给我的。”她笑着去挠小鹿的脑袋,不听话的小东西一下子变得很乖,一副享受的样子。
    姬柳寻了一处坐下:“我倒觉得,有这个闲工夫,你不如去练一练刀。”
    “我不用刀了。”她放下手中的笔,看向女掌门。
    姬柳叹息:“不是你放不下,而是你放下了也要拿起来。你是心甘情愿被处决了,但是韩族依然会有人为了给你报仇而再次走向战场。你不如考虑一下是不是可以杀了那些一定要你死的人。一个不愿意杀人的刺客对我而言意义不大,相比之下,我更希望用你的活来换取东海的消停。嗯,还有宣卓的消停。”
    韩霜沉默了良久,缓缓道:“韩寻死了么?”
    姬柳面色微微一黯:“谁知道呢?我见到他的最后一面他还没断气,但是有人说他死了,那就是死了吧。”
    韩霜欲言又止,姬柳接着道:“毕竟你回来这件事情勇气可嘉,我都有点被感动了。其实说句让你失望的,即使你不回来,风霜面临的也不是处刑。在你们韩族,人是唯一的财富。所以说可能会有恶心的事情发生,譬如,风霜里面很多不是‘东海贵胄’的成员,会被姬况两家的权臣瓜分。毕竟,即使是韩柔从中作祟这个理由成立,这场战争还是你们韩族挑起来的。所以说下一步确定的事情是,韩族的力量不会被消灭,但是会被剥夺。如果不是因为你是韩寻的女儿,你也是争抢的范围之一。现在要杀了你也不知道算不算短见,但是很大的原因是为了防止韩寻党羽为他报仇。”
    “韩枫呢?她也需要被处决么?”
    姬柳叹息:“那个丫头比你多点小聪明,现在即使是她挑起的战争,她杀了所有人,东海上下,也没有人敢动她。不瞒你说,北斗在查韩枫的账目的时候,只看到了满篇的空白,而她的财力是真实存在的,也就是说小半个东海的共有财产,韩族自己的金库,加上京城商会里她自己的财产,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具体明细。北斗判决的是剥夺韩枫这个人的决议权力,却保留她的白银支配,你是北斗的记名犯人,她按照规矩,没有能力捞你出局。
    “那,你还好么?”韩霜轻轻开口。这一问,让姬柳也不由得沉默。
    “谁知道呢?”姬柳苦笑道,“我太忙了。”
    你们要是都死干净了,我反而还有点时间想想我还好不好。
    “柳掌门,能听我说些话么?”她看向银发憔悴的女子。
    姬柳挥了挥手,闭上双眼:“说罢,我来这里就是来听你说话的。”
    韩霜敞开了窗子,冷风吹进来,撕扯着小案上写满字的纸张,片片如同秋叶一般飞扬起来,笔杆滚到边缘,噗通地坠入水缸,渲染开了一池的墨色。
    “我走出东京的时候,只知道,这一战打完,我真的要走了。不论韩寻是死是活,但是我走出东京的一瞬间真的决定不再回去了。其实相比那个人当年收留了死亡边缘的我,我感激的却是这么多年来他为我做的一切,虽然越到后来,越是矛盾,已经谈不上什么爱了,残留下来的是我还是尊重他的。我不知道自己辜负了韩寻对我多少用心,但是我为他付出的,都是一些曲折了我无数意愿成就的实在的东西,而我对他所有的心情,他大概也就看不见了,如此我们之间大概没有两清,但是也可以当它扯平了。
    “其实我对柳掌门你不熟悉。开战前,韩寻他从来不在我面前提起过你,我对你有一些零星的印象都来自于韩枫和其他的韩族人的闲言碎语。大概是我比较懒,也比较烦他人无谓的吵闹。但我最终还是没想到,这种无谓的事情造成了所有悲剧的本源,譬如阿桑的罹难,阿柔的复仇,韩寻他自己的悲剧,以及整个韩族的疯狂……甚至是,我去杀了这个屋子的,前主人。”她美丽的眼睛里含着绵绵的痛楚。
    “抱歉。”姬柳微微垂眸,轻轻道。
    “你来道歉又算什么呢?错误这种东西素来是结果,每每纠结是什么催生了它的时候,所有人都无辜,同时所有人都不能幸免。”韩霜悠悠道,“就像你和韩寻之间,你真的认为自己是错的么?但是你那个你是对的的理由,说了一万遍也说服不了自己但内心。就像东海的动乱,所有人都指责对方,如今探讨谁对谁错,真的是为了反思么?但是又能如何,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由这些不完美的人造成的错误,只是有些错误很美妙,有些错误只会徒增痛苦。
    “要我说,他不爱你,或者说,他不知道自己对你还有没有爱。”韩霜轻轻道,“我已经不觉得韩寻对你的那种感情是爱了。爱会让你疼痛,但让你疼痛并不是对方的本意。他不曾和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讲过有关你的一切,他就这么把自己对你所有的感情藏在心底,让他们一同发酵,怨恨和留恋纠缠在一起,有人说那是爱,但是当双方对对方都不再有什么期待,为何要把这种烦恼强说成爱呢?为何要把沾满了恨的泥污的爱强行抽离出来,哀悼它被玷污的外表呢?
    “反而是柳掌门爱他更多一些吧。我细想过这些年你们所有的相互中伤,从一个角度上来看,这都是你对他的保全。东海里面总有人需要一个可以和你制衡的人,所以韩寻浪子回头,飞黄腾达,绝对不是什么偶然。你需要他从内到外强大,你需要他可以和你一同站起来不被任何人左右,即使是刀剑相向。”韩霜看向掌门,“但是你爱的并不对啊,有的时候,爱就是要和那个人一起傻,一起堕落,一起毁灭。如果两个人真的要为了广阔的江湖而放弃相呴以湿,那当然也算是一种爱。但爱转移了,而对一个人的爱是专属的。”
    姬柳平静道:“韩霜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怕是东海都会很吃惊。”
    “这些日子我也闲了许多,听说海卿的经脉通了,伤也恢复了起来,我自己整个人忽然觉得活着还是很放松的,尽管我随时都可能掉脑袋,但是从我第一次拿起刀开始,这是我最轻松最自由的几天。大概是被要挟的日子结束了,需要我杀人的人同我阴阳永隔了,我对海卿已经没什么遗憾,所以我可以坦荡荡了。”韩霜抿了抿唇,“我年龄尚浅,也没有经历过柳掌门和我义父之间的种种,从道理来讲,我是说不上话的。但是从我初秋的时候来到洛阳,到了今天,生命中突然多了一个无法取代的人的存在,又一点点失去往昔里我那些珍贵的人,让我把前面后面许多事情都想通了。”
    “愿闻其详。”
    “人是可以哭的。”韩霜的眼睛里噙着一抹温柔的笑容,“如果有痛苦郁结于心,如果有重负倾倒肩上,明明就不需要遮掩啊。难过就哭出来,生气就去骂出来,要是不想做,起码此时此刻把一切都放下就好了。只是哭过、骂过、放下过之后,永远要记得上路,永远记得去走那条无论经历什么,你却都不后悔选择了的那一条路。”
    “我不后悔我现在的选择。我不怕了。”
    姬柳静静地看着韩霜的笑容,她忽然回忆起,这个世界上,笑容是可以有力量的。
    犹记得幼年时的她,尽管一路上吃了无数的苦,但是在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她也用力拼凑了一个很坚强的笑容,那是一个值得四郎在忘川中受尽折磨一千年也不愿意将璧伶忘却的理由。
    在她第一次走上姬族掌门的位置上时,她送给全东海一个最自信的笑容,那是一个年轻而沉重的承诺,她承诺给这个纷争不断的东海一份和平,几份改变,那时的她,是世人无可挑剔的存在。
    后来,要给出的笑容太多了。以至于讽刺,虚伪,愤怒,殷勤,哭泣,笑容都可以成为他们的另一种表达方式。直到那个值得她努力微笑的人永远不再,直到她和信任她追随她的人,最终还是在了名与利的天平的两端遥遥相望。
    “啰嗦死了,杀了你算了。”姬柳拂袖起身,冰冷地看了韩霜最后一眼,“让你活着岂止于东海的麻烦?
    在韩霜的目送下姬柳走出了房门,走出了永秦坊,走到了街上,她的步子不快,整整一个午后,却都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街边的人对着这个银发童颜的女子指指点点,而她根本就不去在意。只是这个城市好似一个迷宫,几个城门长得如此相似,一个个街坊如同棋盘上的格子,她就这么一点一点地失去了方向。直到华灯初上,她踏上了一条嘈杂热闹的街道,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买糖人的老人的小车前围着一群孩子,贩手绢小贩吆喝着吸引来了一群叽叽喳喳的妇人,酒肆里醉汉们吆喝着行酒令,教坊里歌女们清亮的歌喉染醉了整个冬夜。
    姬柳对这样的街很熟悉,那是在扬州,当时的璧伶、四郎和小镯子在除夕的市集里时候合伙顺了人的荷包,四郎一把把小镯子推到了香料摊子底下藏了起来,自己拉着璧伶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拐来拐去,弄得整个一条街乱七八糟,推倒了糖葫芦摊子的时候还抓了一大把山楂。二十七年后,姬柳就这样一直站在洛阳街道中央,直到失去了力量,直到慢慢地透不过气来。她幻想着那个人可以忽然出现在她的身后,嬉皮笑脸地拉她站起来,但是在那个夜里,她亲眼看他走向万劫不复。
    她以为自己一直活在一个全都是人的世界,其实只是转过一个街头,就发现,今天,她的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四郎,原来,我们是可以哭的。
    如果我们之间有一个人,早一点明白了这个道理。
    那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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