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重秋城

59 超度


韩枫是被韩青檀用轮椅推进这个房间的。我从接受关押开始,一直是和韩枫隔绝的,但是对于她双腿的残疾我也是有耳闻的。韩青檀看见我倒是很激动,不等韩枫开口就左一句右一句的问我有关我身上的伤。我的内伤颇少,一些皮外伤大多慢慢愈合。而这个小子到今天还是一瘸一拐不能有大动作,我随口问了他几句身体是否也有不适,他愣了一下,忽然激动得似乎要热泪盈眶,弄得我倒是很是后悔。
    这个像我弟弟一样一直照顾我的人,不求任何东西,当时的我,何必那么吝啬一点点地关心。
    韩枫把朱红色的食盒摆在我面前,打开盖子的时候,熟悉的香味肆意出来,“傅海卿给你做的,要我务必看着你吃完。”
    “他现在身体恢复得如何了?”我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今天食盒里有什么。海卿三天前就开始托姬云朔给我一天送两餐,从姬云朔那里知道,海卿现在状态出奇地很好,至于是什么原因,据说是谭掌事把他的毒给解了。
    韩枫道:“哪里还需要恢复?整个人不知道着了什么魔,成日里精力充沛龙精虎猛的,就是坐立不安无事可做,说明天给你包馄饨……你说,他是真的不知道你的处境,还是被刺激疯了?”
    我麻利地拎起筷子:“不管了,我饿了。”夹起一只扁豆就塞进嘴里,海卿做这道菜火候素来精妙。
    韩青檀忽然拦下:“等等。”
    韩枫一脸不耐烦:“又怎么的了?”
    韩青檀顺手抓过只炸虾,边嚼边道:“有毒怎么办?我得给霜姐试一试。”
    “……你吃得这么香,我不相信你的忠心,也相信我姐夫的厨艺,”韩枫拎着筷子夹了一块红烧羊肉,“不过你随便诬陷我可没什么意思,我谋杀亲姐的意义是什么?”
    “你现在有多少把握可以夺回霜姐,又让韩族和你站在一起?如果你只是不想让东海处决霜姐,倒不如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韩青檀塞了一嘴菜,说起话来呜哩哇啦。
    韩枫还在嚼那块羊肉:“你倒给我提了个好建议。明天包馄饨我再把□□下了吧。”她不顾韩青檀脸色苍白张口结舌,也不知道是被自己的弄巧成拙吓到了,还是真的噎到了,转向我,“你家那位就不能用好一点的羊肉多炖会儿,徒有其表!对了,你怎么看啊?”
    “如果是你们的阴谋论,我没什么兴趣。如果说这个羊肉,我觉得挺好的,越嚼越有味儿。要是想吃入口即化的东西,你点名让他给你做黑鱼汤,天下一绝不敢说,但是让你闭嘴是够了。喏,吃这个扁豆,别就盯着肉。”我笑了笑,给韩枫夹了一筷子,“青檀别站在了,盛碗饭坐下来吃。”
    韩枫白我一眼:“韩霜,我说真的呢。”
    “真的用□□啊?”
    “我不是来杀你的。”韩枫嚼着扁豆,“只是有些事情我想从你那里弄明白。”
    “问吧。”我从韩青檀筷子地下抢了一只虾。
    “你知道阿柔的事情了?”
    “姬柳和我讲了。”
    “韩寻的谈判呢?”
    “这个她不讲的。”
    “他死前的事情呢?”
    “听了,我很惊讶。”
    韩枫的筷子顿了一下,轻轻道:“开心么?”
    “开心什么?”
    “那个用恩情和忠诚锁住你的人死了,”韩枫的声音微微颤抖,“我都有一点为你开心呢。”
    我苦笑道:“或许吧,我和他之间如果不是有一个人死了,永远没法算清那些糊涂账吧。”
    “既然两清了,干什么回来,一个连张生都对付不了,除了杀人什么都不会,还不愿意做这行的女刺客,你在我眼里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韩枫冰冷道,“你这么逞英雄,是想向谁邀功么?”
    “以前我和你说话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难听?”我微微一笑,“对不住了,我不是个好朋友。”
    韩枫嘴角歪了歪,嚼着扁豆。
    “你想报仇么?”我放下筷子。
    韩枫还在嚼着,看了一眼韩青檀,不言不语。
    “青檀,你出去一下吧。”我对韩青檀说。
    韩青檀皱了皱眉:“可是……”
    “我打得过她。”我截口道,“女人之间说话你就别介入了。”
    韩青檀端着饭碗走了出去:“我就门外给你们守着。”
    “你想报仇么?”我重复了刚才的那句话。
    韩枫抿着唇,松弛后闭上了双眼:“我去洛阳之前,他说如果他能活着回来,答应我一个愿望。不反悔的。”
    我不敢呼吸。
    “你说,”韩枫吃吃笑道,“他是不是反悔了,就不会来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原来的那个愿望么?”
    “不。”韩枫低下头,“我许的那个愿望,是我要接手他所有的基业。”
    “我对他已经没有太多幻想了,这种人即使看似得到了,永远是可以说走就走的。我要的爱,不是一场戏,而是一种真实的尊重,两人的无法分离。”她苦笑道,“然而我睡眠一直不太好,不太容易活在一个梦里。”
    我感慨道:“你要他的一切身外之物,只是想让他脱离罢。但是他是自己把自己的心关起来的。”
    “切,我才没那么给他着想呢,”韩枫不屑道,“我只是想捞回一点青春的损失。”
    我微笑道:“那你是不想报仇了?”
    “我不知道呢。”韩枫看向窗边的光影斑驳,“韩青檀说得不是没有道理。昨天姬柳公开了他的讣告,那个时候我只觉得,即使是我亲手杀了你,也不要看你上了东海的断头台。今天看到你,却想,如果我们都这么装下去,会不会就这么忘记那些事情。反正我对他所有的爱,大概已经无处安放了,扔了反而干净。”
    “所以,我需要死在你手上么?”我直截了当。
    “我现在知道的事情是,傅海卿已经被那些主张杀你以儆效尤的人包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了。”韩枫的眼神一瞬间回到了东海解铃人的犀利,“我可以保你一个人隐姓埋名永远离开,从一开始你就不需要担心风霜。西行成功,韩琦返京,韩族手中的筹码还是很多的。”她蘸水在桌子上写道,“廿六亥时,出城。”
    我愣了一下,忽然笑了。
    “我在你眼中,是不是韩族宿命的最后一息?”
    韩枫不语,我接着道:“没想到,他死了,还有人你们这些人会前仆后继地站起来孤军奋战。而在你心中,倒是我这个落跑天下的人,接下了他的遗志,有趣。到底还是要报仇啊,你明明想好了。”
    “韩族不在战场低头。”韩枫冷冷道,“所以我不打算把另一场无聊的谈判搬上日程。”
    我大笑,笑到泪光闪烁。韩枫看我的眼神冰冷,好像看待一个疯子。
    “你笑什么?”她冷冷道,“为了他,我做一切都是值得的。为了你,会有人丢了命也觉得值得的。这个事情很严肃。”
    “我们这行杀人如麻,却忌草菅人命。”我轻轻道,“这个韩寻教过我们。”
    “如果觉得值得,那这个世界上就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韩枫“哼”了一生,“你轻薄自己的生命,为的也不过是值得两个字。我们可以继续开战,也是同样的理由。你如果珍视那些愿意为你倒下的人,不如把把你的刀和心都磨得锋利些。这是你说过的东西。”
    “你以为,当时我为什么离开海卿,回到韩族?”我泪眼朦胧,缓缓开口,“我怕永远失去海卿,也怕韩寻与我不辞而别。你道我又为什么回到这里做人质?我想看江沁和韩雄的婚礼,我想看青檀能够考进芝兰阁,我不想看海卿再一次受到纠缠和要挟,我不愿意韩族还有人活在韩族宿命的操纵里……我怕我的妹妹会首当其冲。”
    “他死了,你不用再叫我妹妹了。”韩枫一脸不可理喻地看着我。
    “你真的认同韩族宿命么?如今的那个东西,不过是他游荡人间的亡魂。”我艰难道,“所有认为韩族宿命存在的人真的都想要一场疯狂的报复么?所有人都在和宿命开战,如今为什么要为了守护那个宿命而重新开战呢?我想要安静地人生,你想要把他拉出万劫不复,哪一个目标的终点是战场呢?他的万劫不复本来就来自于他把个人一生的痛苦,纠缠于所有人的头顶,天地不容,只能在人间做孤魂野鬼。”
    “你觉得我现在应该苟同你说的这些东西么?”韩枫大声道,“韩寻呢?他对于你,只是解脱与否的衡量?”
    “既然他的死给了我解脱,”我泪眼里含着一丝笑容,“我就用我的死超度韩族宿命。这才是两清的意义。”
    韩枫冷笑了一声,眼泪却瞬间爬满了脸庞,她狠狠地擦拭着泪水,却不能让新的眼泪不再留下来。我向前倾了倾,额头轻轻抵住了她的额头,低语道:“不然,像他那么恶劣的人啊,如果天上地下都不收容他,你让他去哪里呢。”
    那是这个嬉皮笑脸的姑娘第二次在我面前泪流面满面,很难想象两次的时间是这么近,不能确定为的是不是同一个人。只是这一次她在我怀里失声痛哭,像一个知道了亲姐姐明天就要掉脑袋的普通的妹妹。
    我这么做似乎圆满了所有人,但是对于海卿和韩枫是不公平的。对于韩枫,如果我死了,也许就意味着世界上最后一个绝对不会在她身后给她一刀的人就消失了。所有的孤独都要自己承受,所有的空门必须自己来把守。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情大概都是有代价的吧,她一直以来受命去保护罪恶,所以自己爱的东西一个都留不住。
    后来她哭了很久,好像要把后来几十年的眼泪都在她最后的亲人怀里流干一样。有些讽刺,直到最后我们才可以像真正的姐妹一样卸去一切的甲胄。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好久,话题居然是我们之间的一切,譬如我们从来没有聊起过的东海杂七杂八的八卦,譬如我们曾经出差事时发生的奇闻异事,譬如元宵节的时候漂亮的华灯、廉价却精致的首饰香囊、以及探头来打量我们的男人们……
    至于那个在我们前半生里纠缠了太久的韩寻,起码在这一刻,已经没有资格插入我们的人生了罢。
    夜色降临,肿着眼睛的韩青檀要推着韩枫的轮椅离开了。他走到我面前,从怀中掏出了一只残损的珠花,珍珠碎了几个,掉了几个,唯有那温柔地磨平的珊瑚蔷薇还在端头开放。我颤抖地接过来,青檀涩声道:“那天晚上江沁摸了好久,我们用药酒把它洗净了,这是霜姐喜欢的东西,丢了就可惜了。”
    我站起来,紧紧地拥抱了我的文书,结果他眼泪更加汹涌,抱着我的手臂紧得好像我把我勒死,但是我却没有力量推开他,也许是人之将死留恋也多了不少,我一脸无奈地安慰着他,最后是我和韩枫合力把他从我身上扒下去的。
    那一夜开始,我周围的守卫忽然多了不少,说是里三层外三层也不为怪。韩族需要一个人做殉道者,我的罪名也是成立的,大概所谓的处刑也近了。而直到韩枫走了,我也不知道她是否放弃了劫我出城,放弃了再次开战。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韩枫,只记得我们两个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就把好好一顿饭弄得全都是眼泪。最后玉兔东升,我一个人拌着月光,吃完了一桌子残羹冷饭。
    时庆历二年十一月廿二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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