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重秋城

60 散场


傅海卿一干人几日来看着宅子外面人来人往,不时有人探头进院子指指点点。谢嘉近日来唠叨上瘾,现下风波平息,但是前些日子自己一意孤行指缨韩族锋芒,结果师父来信,说如今华副堂主已经放出话来,谢嘉这臭小子,敢回来就打断他的狗腿。恐怕今年是有家不能回,得在外面吃冷饺子了。这件事情想得头疼了,就问两人,你们说,我和枫姑娘有可能么?没有!傅海卿想都没想就回答了。荆落云打量了一下他,叹息,疯姑娘够呛,但是傻姑娘倒是有几分眉目。
    谢嘉当众吐血一斤。但是说这些玩笑话的时候,几个人各怀心事,心不在焉。
    在洛阳因为不同目标而来的人,纷纷来此处辞行。
    先是苏寡。
    “那些人有些我的确无力回天,但是剩下的也是尽力了。”凤凰手神医还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
    “辛苦苏大夫了。”傅海卿恭敬道,“在下真是给苏大夫添了不少麻烦。”
    苏寡悠悠道:“足下只身犯险,替洛阳诛杀了真凶,如果当时没有高人相助,足下自己的生命拿什么来担保?这等侠肝义胆,退让多了,反倒没有意思了。”
    傅海卿苦笑:“这个侠肝义胆真的没有关系,当时情急,后来想想,实在有些惭愧,我还是有些后怕。”
    只是当时我有几个非杀他不可的理由,本能证明了那些东西比我的命更重要。
    苏寡摆摆手:“家兄生前一直在这座城与我公然相斗,如今他溘然长逝,我才发现我对他还是有留恋的,现下我对于此地,反而不剩什么留恋。以阁下日后倘若开宗立派,在下定然不请自来,在门下给人诊诊脉还是可以的。”
    傅海卿大笑:“不敢让苏大夫屈才,但是我派里的人绝对总是遍体鳞伤,到时候还请苏兄赏光缝好他们。”
    再是罗晓离。
    “就是这样。”罗晓离温言道,“不然你经脉闭塞,气血逆行,还杀了有解药的人,恐怕活不过半个月。”
    傅海卿可做不到像罗晓离那么平静,他的嘴已经惊讶到闭不上了,一合拢舌头又不停打转。
    “我现在体内的内功,是‘天下气宗’沈圭天师的亲传弟子,天下第一高手,‘道高一丈’凤大侠二十年的内力?”
    “……嗯,是。前辈名讳上粼下修,江湖谬传其名为凤岚,他一生都不敢自称大侠。”
    “我现在是不是就像……武侠小说里得到了绝顶高手真传内功醍醐灌顶任督二脉全通天下无敌……”
    “你想多了……”罗晓离一头黑线。
    “那前辈为我岂不是油枯灯尽,岂不是……”
    “都说你想多了,”罗晓离哭笑不得,“按照肈氏算法,凤前辈的有一百五十三年的内力,给了你二十年的,只是可能排不上天下第一,但是离油枯灯尽还早得很,倒是那位谭掌事,他执意要亲自给你洗经伐髓,若不是凤前辈把他给打昏了,接下了这个差事,凭着谭掌事那点微末功力,恐怕要油枯灯尽的不止是他一个人了。”
    傅海卿愣了愣:“但是我还是不明白,在下身无长物,将来大概也会废物上一辈子,谭掌事何必如此……”
    “杀了‘不老张生’,让韩寻全城搜捕,况宣卓视如软肋,又被天下第一女刺客爱得死去活来的男人,嗯,也是够废物了,”罗晓离忍俊不禁,“但是,我觉得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师父。”
    傅海卿沉默。从当时的情境来看,张生完全没有必要说假话来掩饰什么。他是从张生口中听到了侠义道那些不为人知的历史,难怪侠义道不需要承认师父死于他们之手。
    “他们当年都是很好的朋友啊。”罗晓离叹息,“东海剑魁之宴,荆州擂,昆仑十九派联盟,三百高手会京师,包括推大掌事荆聿白上位……这都是你未出生之时江湖上的大事。两个剑神,南陈北夏,槿楼惟英五君子,兰氏天女党羽,他们当真是配称上三百年来,继东海六子之后,最为风华绝代的一群人,这些人都不约而同地站在了一起。只是后来,人生对人的安排总是不由人意的。
    “替天下接下了一块格杀勿论令,从此注定会走上孤独的一条路。陈前辈是侠之大者,他可以用生命来捍卫他作为侠客的原则,至死不悔。凤前辈是侠之小者,他的原则建立在珍重的人不被伤害,所以他可以因为侠义道放逐了京畿剑盟的夏宁先生而反出侠义道,却不能看着那个亲手剥夺了他太多东西的好友,为任何一个人损耗自己。而谭掌事不是侠,他的骨子里还残存着侠道,这是他最大的牺牲——为了稳定的江湖局面,放弃了生前身后名,从此侠行是路人。你享受着各方相互牵制,河清海晏,风平浪静的局面,却指责他做人没原则,没情义,这也是不公平的。”
    傅海卿愣了愣,苦笑道:“也是。我师父都不怨了,我还瞎起什么劲儿?”
    罗晓离微微一笑。
    “这些日子真的是忙到公子了。”傅海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们这有伤有病,全都指
    望着苏大夫和公子妙手回春,都不知道应该怎么谢你。唉……”
    “我有自己的自私。”罗晓离笑容略略收敛,“你的仇人张生,是我的同门,我们两个一同长大。他离开圣教之后又为了术宗掌管的秘籍杀了我们的老师,我在洛阳城外两年,一直都是奉命杀了这个人而停留。洛阳的屠杀,以及这两年他手上所有的人命,只怪我太过拖沓。”
    傅海卿吃惊道:“如此说来,公子也是南鄉楚冥教众?那人千变万化,怎能怪公子拖沓?”
    “如果我当时不阻拦圣教派出大批人马截杀这个人,即使会有不少伤亡,但是钦玉——哦,我叫惯了他这个名字,早就身首异处了。但我以为我可以感化这个人,让他自首服诛,所以向圣教提出了请求,但是我失败了太多次了。”罗晓离神色渐渐黯淡了下来。“在我眼里,当你失去了老师,又同时要失去为数不多几个说得上话的人,嗯,中原叫这种人朋友,你的世界里真的就空空如也了。在没有发生这件事情之前,我的愿望就是永远不要失去这样的人,但是现今失去了,还是一去就失去一双。”
    “如果你的人生如我曾经一般单调,便会知道,即使你能制出再巧妙的机关,破解再复杂的
    算式,配出再有效地良药,炼出再诡谲的蛊虫,却永远不会有人让你可以同他分享,你的存在甚至不如你做出的东西真实,他们只是拿走你的人生,然后再把你遗忘。有时候我甚至在在梦中把自己弄醒,只为了证明我自己还是存在的,或证明我还是愿意存在的。也怪不得我们术宗没有多少人留下来。直到这两年,我才些些许许治好了一点孤独。”
    第一次听着罗晓离这般安静地剖白,傅海卿有些不适应,大概是那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好似旁若无人。习惯于被一群人善意恶意包围着的他,大概很难对罗晓离这种对“人”和“存在”的理解感同身受。
    傅海卿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岔开了话题,“改日里一定要找到两位前辈当面致谢。”
    “唔,你要找凤前辈,去惟英楼就好了。”罗晓离微笑,“碰巧小蝶叫他爹。”
    “什么叫碰巧,我叫爹还需要碰巧么?”他身后冷不丁蹦出了这么一句话。
    罗晓离回头一看,原本满面春风的一张脸顿时乌云密布:“我不是让你在龙门好好待着么,来洛阳干什么?”
    来者是惟英楼的小掌柜梁清蝶,她穿了一身鹅黄色的小袄,乳白色的对襟襦裙打底,露出腰肢盈盈可握,撑着一把油纸伞挡着雪,被冻到绯红的脸颊招人怜爱,仿佛是邻家柔弱俊俏的小妹子。
    但是这在罗晓离眼里,这就是一顿骂。
    “我爹在洛阳啊。”梁清蝶一脸不乐意,“我不能来看看么。”
    “梁大小姐!”忽然有个身影拔山倒树而来,扑向了梁清蝶,等到罗晓离傅海卿看清楚,只见谢嘉抱着梁清蝶的小腿就不放了,“大小姐你今年一定要回家啊……你要是回家了……我师父一高兴就有勇气和副堂主对抗了……不然我就是死路一条啊……”他一副死皮赖脸,傅罗两人替他惭愧到不敢直视。
    梁清蝶满脸通红:“你天天就胡说八道,副堂主人那么温和怎么会和你过不去……我今年生意的日程满了,想回去也不可能了,要不然让咱师父来洛阳过年吧……”
    “这就是问题啊……咱家洛阳的堂口被他们韩族给烧了……副堂主说要拿我的骨头渣子烧砖……”
    “这哪行啊?”梁清蝶焦急道,“你们堂口被烧成那个样子,你的那点骨头也修不好啊……”
    “大小姐你狠,我算你狠。”谢嘉在梁清蝶脚边咽了气,傅海卿和罗晓离终于笑喷了出来。
    梁清蝶踢开谢嘉,对傅海卿道:“公子好像要救人吧。”
    “嗯,嗯,是啊。”傅海卿如梦初醒。
    梁清蝶眨了眨眼睛:“现在就捞人的话是五百两,劫法场的话八百两,帮你们从这个院子里出去的的话一百两就够了,如果你加盟惟英楼的话可以打五折……
    “要我装着什么都没听见,一千两。”年轻的十二掌事谭之寒不知道何时已经坐在屋檐,笑嘻嘻道。忽然一道箭光闪过,他避之不及,稀里糊涂地跌下了屋檐。韩枫吹了吹□□,正色道:“梁东家,做回头生意可是不规矩的。”
    梁清蝶苦着脸:“枫姑娘是高枕无忧,你忽然撤了生意,我今年连大家回家的盘缠都出不起了。”
    话音未落,头上便挨了罗晓离一记重槌:“你长不长记性?怎么又和这些人搅和在一起了?”
    梁清蝶嘟囔道:“切,这是傅公子的事情,你也不管啊?”
    罗晓离瞪着她,绛蓝色的眼珠子烧成了紫色。
    “我随叫随到啊。”梁清蝶留下了这句话之后便被罗晓离拽走了,傅海卿见罗晓离扯下她软软的披肩,不由分说地把她的头脸脖颈缠得像个粽子。傅海卿苦笑,姑娘家家配衣服还蛮用心的,但是架不住真正关心的人,只在乎她会不会冷到脖子。天降大雪,两个别别扭扭的人影渐渐消失在白皑皑的巷尾,便是旁人看了,嘴边也能不知不觉地挂一丝笑容。
    来辞行的人居然包含了几个东海人。
    “你就是……傅海卿?”少女明眸皓齿,肤色雪白,刘海的末梢微微鬈起,她大大剌剌地在傅海卿门前一站,肩上横扛着一只比自己还要高的银枪,“我叫况琼。是宣卓师父的弟子。我师父提起过我么?”
    “没有。”傅海卿看得呆愣,如实回答。小姑娘的脸上有点不满:“我来替我师父道个别。他说他做了点坏事,把家中的大家长得罪了,先溜了。他要你保重,韩霜的事情上别冲动,等等结果。”
    傅海卿微微诧异:“况大哥有说等什么结果么?”
    况琼歪了歪头:“当然是好的结果啦。你得相信他,我师父说话素来很算数的。”
    傅海卿笑得有些勉强:“我自然信任况大哥。”
    身后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琼舵主,我还没问过你,东京被你们砸得还剩下什么?”
    况琼哼了一声:“全东京弟子都剩下半条命,枫姑娘回家自己验收吧。”
    说着便蹦蹦跳跳地走远了。
    韩枫冷笑道:“这个臭丫头,眼里除了自家师父,什么都没有。前些日子况宣卓重伤匿藏,她一怒之下一路毁了韩族三个分舵。虽说不杀人,但是那些人一个个被打得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那个,尊师重教总是好的……”
    “放屁!”韩枫一手扶额,“走得这么快,估计又是去追况宣卓了。况宣卓最近头脑迷糊,人生困顿,脆弱得很,要是这个臭丫头加紧了攻势……过些日子你得叫她况大嫂了。”
    傅海卿吃惊道:“况大哥原来好这口……”
    “好她?”韩枫不屑一顾,“别看他况大掌门一脸禁欲,不嫖不赌只喝白水,人家在东海女人缘很好的。要不是撕破脸了,我都在考虑将来是不是找这么一号人嫁了……这个臭丫头近水楼台而已。”
    傅海卿这些日子和韩枫倒是颇能聊得起。这个原本容光焕发的女子,自从知道了韩寻的死讯,整个人看起来清瘦黯淡了不少,平时喜欢四处调戏的毛病也收敛了,整个人对人对事冷厉严肃了许多。傅海卿有几次想安慰,但是却觉得自己根本插不上嘴。而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压制心中对秋凉处境的担心,只好让自己忙起来,托信任的人把吃的给秋凉送去,也报一个平安。
    “你和韩曦兄台准备何时离开?”韩曦捡回一条命都是韩枫处理及时,如今武功废去,每天只是默不作声地给韩枫推轮椅。韩枫曾和傅海卿聊到,自己想使个法子把韩曦弄出韩族,但之后如何安顿?韩枫一筹莫展。
    “赶我走?”韩枫瞥了他一眼,“起码等到劫法场吧。”
    “你怎么知道是公开处刑?”
    “因为这样劫法场比较方便啊。”韩枫没好气地回敬了一句,“我和那个混账女人说了,她废话一大堆,反正就是不走。”
    荆落云把剑扛在肩上:“什么时候?请我可以打折。谢嘉你去么?”
    谢嘉捂脸:“反正今年已经回不去家了,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韩枫捅了傅海卿一肘:“劫了法场你也得亡命天涯。来韩族的话加入‘风’吧,他们‘霜’都是一群后勤,能杀南鄉楚冥教五百岁的刺客,去‘霜’太屈才了……”
    韩青檀脸拉得老长:“我虽然是个后勤,但也很想救霜姐……枫老大,咱们能不能待会儿考虑拉姐夫下水的事儿?”
    韩曦忍不住开口:“枫姑娘,风霜解散了。”
    “‘胡缨漫’没解散啊。”韩枫道,“咱们不是在讨论傅海卿入韩族……”
    韩青檀发飙了:“咱们在讨论怎么救霜姐啊!”
    谢嘉补充了一句:“我们还是考虑一下怎么给枫姑娘治治脑子吧……”
    众人都不由沉默。自从韩枫那一夜从永秦坊姬族分舵返还,傅海卿算是真的没有能力走出这个院子了。他去姬族掌门处请求,但是姬族掌门不在,姬云朔万分抱歉,保证对霜先生大家都会秉公,但是奉命行事坚决不能放人见面。
    但这种等待太煎熬了。傅海卿每天能做到的事情就是坐在门口,等着每一个走进院子里的人,能带来一点真的有用的东西,但是除了大家纷纷辞去,没有什么其他他想听到的。有的时候谢嘉和荆落云会陪他坐一会儿,但是也禁不住他从早做到晚。有的时候韩族的刺客会来庭院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但是对于这样的情况所有人也一筹莫展。后来门口守卫的人都来和傅海卿聊天,但是他们受命行事,也不能散开。
    这个时候,唯一的曙光是那个整个院子里的韩族人都喜欢不起来的小姑娘。
    “芙蕖小姐,”韩枫看着她就没什么好气,“光临此地,有何贵干?”
    姬芙蕖不理她,转向傅海卿:“你想见韩霜么?”
    这几个字如此摄人心魄,那一刻,一切之外的声音都好像在他耳畔被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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