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沧录

38 第三十八章 瓮中蝉·其四


叶求狂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抛下了混乱与机遇的战场,去看了一眼这个与自己同样命运的僧人是如何走完最后一步的。
    他曾经听苍桑说过的,有一个衷情到愚昧的僧人,一厢情愿地犯了情戒求娶了路上舍与自己一碗水的丑女,一厢情愿地借着渡生的佛言与她生活在一起,最后终于是为自己的一厢情愿付出了代价。
    那眉眼温润的佛修如同初初学会爱慕的少年人一般,手不作梵印,牵着他喜欢的女子的手,走过的地方,想要拦阻他的人,无论是鬼狱的还是天宫的,都被生生渡成了枯骨。
    鬼后怔怔地便由着他牵走,她本也以为自己当然要战死在疆场,而非如现在荒诞的戏剧一般扔下一片内乱的残军随着一个丝毫不相关的人走。
    战声被遗弃在身后,待到一切渐渐远去的时候,她听到了佛者似是欢喜的声音。
    “曾经有个的姑娘,活得很艰难,脾气也并不好,却愿意给一个刚下山的沙弥一碗她好不容易翻过了一座山才打来的清水。”
    “然后那沙弥便喜欢上了这个姑娘,时常在她周围的村落中讲禅,日出日落时,看着她远远地走过,便很满足。”
    “沙弥越来越喜欢这个姑娘,但姑娘似乎并不想和他说话。他就想办法制造了一场瘟疫,本来就不喜欢这个姑娘的村民们认为瘟疫是从她传染开的,便要打死她。”
    “这时候沙弥站了出来,说要求娶这个姑娘来保护她,姑娘感念沙弥的救命之恩,犹豫了很久才答应下来。”
    “沙弥很开心,他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不久以后姑娘有了一个孩子,但因为沙弥很喜欢这个姑娘,喜欢到不想包括孩子在内的任何存在插足。所以在孩子生病的时候,就只是看着孩子死去也没有出手相救。”
    “然而这个坏沙弥的幸福并没有持续很久,坏沙弥的师父来找到了姑娘,告诉姑娘坏沙弥做下的一切,等到坏沙弥从师父那里逃出来找姑娘的时候,姑娘就在他们生活了很久的家中自杀了……”
    叶求狂不禁叹了口气,他终于知道了这个僧人的故事的全貌。容央沉迷的爱情只有他自己虚构的美好,这个故事背后的白骨累累,却再再昭示了他们这些人啊,人命债和人情债,生生世世都还不完,苍桑救了是罪业,杀了才是功德。
    而说到姑娘自杀的时候,容央眼中的悲伤蓦然浓郁起来,他握紧了鬼后的手,带到身前一株菩提树前,轻声道:“我记得很清楚,就是这株树……我们第一次见到的,所以看到你的时候,我总想着,既然是同去的,也要同归。”
    鬼后低头看着他们交握的手,那手上一轮仿佛走至了尽头的指针刺青,正在悄然蔓延到自己手上。
    人在将死之时总会有些预感,鬼后本以为她会回顾自己的一生,而此时却陷入了容央的故事中。
    他的故事很美,也很残忍。
    鬼后碰了碰自己半面破碎的脸,道:“你叫我什么?”
    “夭夭。”
    “我是鬼后璇瑰,若你相信,待到来世……”
    容央笑着摇摇头,道:“来世就只有夭夭,没有容央了……夭夭会转世成为夭夭,而罪孽深重的坏沙弥,再也不会去打扰夭夭了。”
    鬼后不解,却仿佛心中失落了什么,再一抬眼,手上一轻,映入眼帘的容央身形虚幻起来。
    她猛然上前,却抓了个空。
    “你……你的故事没讲完,你要去哪?”
    菩提树影摇曳,鬼后只看到树下的人徒劳地开口,她却听懂了他的心音。
    “夭夭,我们回家……”
    心口传来的尖锐的痛苦让鬼后慢慢滑坐下来,她呆呆地望着空无一物的树下,慢慢落下一滴眼泪。
    “……我跟你回家,我跟你回家。”
    叶求狂转过身,不忍心再看,若是苍桑在看着这一幕,他惯有的对感情的嗤之以鼻又会被颠覆,这对在错误的时间里遇到的,让时间磨灭了一切对应记忆的人,唯独没有磨灭他们或怨或爱的情。
    大家都有罪的时候,容央的罪或许是最动人的,然而无论是怎样地动人,他都已经在彻底消亡中结束了。
    而鬼后……她也已经尽了她的用处。
    实际上却也结束得圆满,如同老迈的狮子与成群的角马搏斗,一者成就了王者荣耀,一者获得了肥美领地,前者书写了信仰时代的最后传说,后者继续为了成为传说而延烧不休。
    ……
    “这世上放目所见的一切,都始于时间,而终于时间……但我刚刚得到了一个悖论,让我陷入了困惑。”
    昏暗的九阙第八宫,空荡荡的大殿中,蓦然响起了脚步声,随后从黑暗里走出了一个浑身雪白的,格格不入的人。
    慕清仰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看到了苍桑。
    苍桑依然如记忆中仿佛被时间忘却了一般,满身的白,如雪月,如霜花,悄然飘落在心间,又无声滑开。
    九条从身后的黑色水池底延伸出来的锁链层层困束着他的身躯,如同对待一个随时发疯的噬人凶兽。
    “巧合的是……我也同样有一个疑问。”慕清仰的嗓音略有些嘶哑,像是内脏碎过一回拼接起来一样,在苍桑走近的同时,仿佛是怕他这满身雪白刺痛了双眼,道:“是不是我这枚旗子让你硌手了?”
    苍桑淡薄的眼睛倒映出慕清仰的惨状,并没有起什么波澜,道:“容央告诉你了多少?”
    “很多是我所不能理解的,杀鬼后,让我吸引所有的目光,整合无尽天荒的势力,对你来说只是杀一个未来的你?”
    苍桑垂了眼,坐下来拿出一张棋盘,慢慢摆上黑白棋,道:“证明我才是真理,才有资格谈以后。你当知道我憎恨失败,所以你不仅仅是一枚得力的棋子,更是我准备的执子人……但我不得不说,我很失望。”
    “……什么?”
    “还没开局,你便败至此地。”
    慕清仰沉默不语,只是费力地伸出手与苍桑的白子厮杀。
    “那么凶星之事何解?”
    “无尽天荒有神明自号祖神,仿佛对外来异数有着浓厚的兴趣,便设了一个所谓凶星来感应异数的动向,也就是所谓‘上天示警’。那么告诉我,若是你,知道自己是凶星后,你该怎么做。”
    慕清仰手中的黑子‘啪’地一声落在地上,滚了几滚,没了声音。
    片刻后,他嘶哑道:“若是我……若是我,便会寻一个替身,利用他,让他吸引忌惮凶星之人的注意。”
    苍桑倾过身去,在他耳边声音平静道:“那时候,凶星现世的那一日,出现在无尽天荒的,不仅仅是刚出生的你,还有一个……偶遇你们的人。”
    一瞬间慕清仰眼前的霜白如同被黑暗吞噬,他向往着的,粉饰着的,憧憬着的,全然撕下了看似温和的面目,露出了血淋淋的事实。
    仿佛被冰原上孤独的雪灌注在了心底,化作颤抖一般的扭曲声调。
    “你也从不曾……不曾喜欢过我?”
    苍桑子夜色的眼眸中渐次晕染出水墨幽深,漠然得当真如一个无心的神祇。
    “饮沧楼从不曾存在,它……只是一个并不真实的梦境。”
    一开始就是一场再明了不过的谋算,苍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也成了他不得不面对的箴言。
    ——只要你出了这饮沧楼,你日后面对的就唯有我的棱角。
    ——岁月总会告诉你,成长终究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
    锁链声猛然响起,慕清仰挣扎者抓住苍桑,瞳孔血红一片:“我的记忆不会骗我,我知道的所有你教授我的东西,我们在一起生活过的——”
    “过去了。”苍桑转过身去,淡淡道:“我终将为神,而你不过转瞬即逝的凡人。”
    九条锁链似乎有生命一般,察觉到挣扎,开始慢慢向黑色的水池中拖拽这座宫阙中唯一的囚徒。
    谁又会为夏虫驻留一生呢?尽管偶尔贪听夏虫的清鸣……
    黑水淹没了慕清仰的视线,他动了动嘴唇。
    “苍桑,你不要我……就只能我来要你了。”
    ……
    九阙天宫与无幽鬼狱的战役结束在这个躁动的夏日,尽管结果令人唏嘘,却也是众望所归。
    “年纪轻轻便能亲手灭杀三魔将的南妃,且雪尊已经有意向收你为亲传弟子,越师妹前途不小啊,这下越氏再也不敢小觑于你。”
    越卿珑结果奖励,眉头深锁却并没有解开……难道她想错了?慕清仰就这么死了?没有后来第二大荒纪的存在了?
    在她惴惴不安时,远远地一个青衫儒生略显苦恼地走了过来,周围的修士都目露尊敬地跪了一地。
    越卿珑上前忙问道:“少尊可在上三宫见到慕清仰的尸首了?”
    “主尊出手一向是肉身不留,只是看师尊的意思,又好像并没有杀过慕清仰,而且……雪尊的说法是,她没有见到阴皇出来,而现在第八宫根本就没有阴皇的踪影,她猜想……”
    越卿珑想到一个可能,顿时脸都白了,道:“我只知道冰血王印噬人魂魄而增长,若是阴皇被吞噬,哪怕是一个残魂——”
    “慕清仰会因此变成一个怪物,被师尊诛杀也不是没有理由。但我总觉得,师尊关了第八宫,不准任何人出入,倒像是在幽禁什么似的……既然发现了凶星还不就地诛杀,想来别有内情。”陆辞风又问道:“叶兄呢?他没有冲动地杀去上三宫?”
    “他马上回了饮沧楼说是要找一个人,那表情好像是就算慕清仰死了找那人也能复活似的……”越卿珑嘀咕了一下,见陆辞风面露思索之色,又道:“雪尊有没有再探听一下的意思?”
    “雪尊到底是不敢把师尊追问得太急,只能找机会潜入第八宫……不过有第九宫看顾,放眼整个天荒也不可能有人在主尊眼皮下面捞出慕清仰。”陆辞风按了按眉心,道:“而且现在这个时机,天宫平乱、又是与鬼狱战后,单是分配战俘,收纳资源这些足够忙上数年了。慕清仰若是没死,也不会有什么安全问题,此事只能后延,留待日后慢慢周旋。”
    越卿珑沉默,也默认了这个说法。
    他们都该趁着战后的时间抓紧为自己未来的生机争一口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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