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沧录

39 第三十九章 烬夜思·其一


“容央死了。”
    “对自己未来的命运有什么同病相怜的想法吗?”
    月下树风交错梳过密密的花叶,带着摇曳的梨花落定在不大的院落中,铺了一地如雪的香毯。
    叶求狂来时,每踏一步,都仿佛踩在陈腐的铠甲之上,隐隐腥味的杀伐之气如潮水般涌向树下望着树的白衣少年,那杀气是如此的浓郁,以至于仿若周围的梨花都颤抖着哀泣如雨。
    “有想法也没有意义,我便是死也绝不会死在战场以外的地方。倒是你,许下的清仰不会死在我之前的承诺呢?”
    随着他毫无情绪的言语质问出声,一时间猎猎的腥风压弯了本就不堪的梨花枝头,狂乱的树影见,唯有那饮沧楼中的人,连发丝都未曾动过半分。
    “有些人死得安详些,有些人活的辛苦些,你觉得那种好?”
    “你怎知清仰就喜欢死亡的感觉?而不是活着与你继续耗下去?”
    一直凝视着身前梨花树的目光中,微微困惑的表情在雾霭似的黑瞳中化开,隐约照出了如同昼夜交替时的穹紫。
    “他没有死,天宫的儒尊怀疑我,所以留了清仰的性命……若是以他现在的状态,从天宫出来倒是会死。”
    叶求狂定定地看着他半晌,道:“我最后信你一次,无论清仰过的好或不好,我只要他活。”
    “这对他而言很残忍,你这个人就是喜欢把自己的压力无限扩大,自己承受九分,再留一分给你周围的人,而那一分也足以压垮他人。”
    “清仰的性格坚毅,不会轻易放弃。”
    苍桑发出一声冷笑,道:“慕清仰从来没有自己的性格,一开始软弱、臆想化、无价值的慈悲是他看过的书带给他的,后来鲸吞他人的性情,就学会了狠戾、狡诈、适时取舍,虽然污秽却又利于生存。就像你一样,自己的人自私得够了,就不再管他人死活,规则法度对你们而言,有利的才去捍卫,有害的则是视为墙篱。”
    叶求狂长长地叹出一口气,道:“再恶劣的棋子,只要你用得顺手,看不顺眼也无所谓。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做这一切,仅仅是为祸无尽天荒?”
    “在你的记忆力,天祭国是祖神成神时开天辟地的战场,因此得证神位?”
    “祖神于天祭国抗击天外妖魔故而成神,先民奉之为祖。你一直说你是神……莫非真的是——”
    苍桑仰起脸,一片花瓣轻擦过眉睫,落在肩侧。
    “我的成神之路非同征伐,而与你们人类息息相关。”在叶求狂疑惑的目光下,苍桑伸出手,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梨花树,道:“人类的光阴时刻如这树干,随着无数的未来一分二,二分四,如这梨树一般,而若是我想得到我想要的某一个枝头上的硕果,就必须抹杀掉这些繁乱的分叉。而你是我削去分叉的刀,容央亦然。”
    “那清仰的地位呢?”
    “他是一把火,在我得不到我想要的果实时,我会用他直接烧掉整棵树。”
    叶求狂沉默片刻,道:“清仰不会忍心杀你,他再怎么从我这里学会了残忍,也绝不会对身边的人动手。”
    “所以当我发觉他这把火不够炽烈的时候,我就要将他的五脏六腑剖开,让他的憎恨助长这把火,直到能随时到将整株树吞没殆尽为止。”苍桑的瞳孔幽深起来,而他一直看着的梢头,白色的梨花落尽,花萼化作青涩的果实,树叶飞速地由青变绿,那果实也在呼吸间长大,最终压弯了枝头,果熟蒂落,停在苍桑掌心。
    苍桑将果实丢到身后叶求狂手里,道:“你不用这种表情,左右你们从来都没有看我顺眼过,我原谅你的无知。”
    叶求狂定定地看了他的脸半晌,道:“我不是想问这个,我只是想问你睡了哪家的野猫,把你咬成这样……”
    苍桑幽幽地看了一眼野猫的哥哥,摇摇头转过身去,道:“你不会想知道的。与其关心这些,不妨将你余下的日子利用起来,我从不否认人有败神的潜力……”
    叶求狂默然看着苍桑的身影没入饮沧楼中,像是吃他的肉一样狠狠咬下那果实,却发现苦涩得难以下咽。
    “宁愿是苦果,你也要吗……神真可怕。”
    ……
    岁月匆匆,这当中的三百年……却并不是一晃而过的。
    当中也发生了许多事情,比如说当整个九阙天宫都忘记了还有一个第九储君时,越卿珑还在定期探询封禁的第八宫的状况;比如说萧翊没事儿也会干扰越卿珑打听第八宫的动作,而在越卿珑坦然参加了他和越涟涟的结侣大典时,萧翊最终打消了他想象中的念头;再比如理所当然地,陆辞风坐稳了他少尊的位置,而萧翊也顺利成为了辅尊候选,余下六位储君分封出去后,人们也渐渐淡忘了其实最后一位储君并没有被废……
    很多很多,与苍桑的销声匿迹相反,叶求狂则是在这数百年中不断出现了九阙天宫的目光中,他会打败所有来挑战的同级,会生冷不忌地勾搭想要的所有女人,无数的天才地宝与奇珍异兽都仿佛刻意跟随着他一样,而与他作对的势力越来越大的同时,一样也有更大的势力向他抛来橄榄枝。
    “……雪尊说你与那煞神有旧交,所以此次奉天宫长老的命令,是让你带着储位印去找他,若能招降,你便是立下大功,雪尊也会为你争取到主事长老的资格。”
    奉天宫的主事长老慈爱地看着眼前这个堪称天才的姑娘,她已在数年前安然渡过了第四天劫,按理以她的修为本该直接授予长老衔,只是她这两年在养渡劫时留下的暗伤,此事就耽搁下了。
    那‘煞神’指的自然是叶求狂,数十年前此人渡过第七劫后曾经来闯过上三宫,当时出动了五至八劫一百三十三位渡劫高人,竟然全数败于他手下,只是在堪堪冲到第八宫门前时,被儒尊出手拦下,不知说了什么,最后算是化干戈为玉帛。
    与身边人的性情越发稳重的变化不同,越卿珑除了外貌更上一层外几乎是没有什么变化,而是随着自己越发接近前世的巅峰状态,年少时的违和感淡至虚无。
    此时她行过了礼,答道:“是有些说得上话的旧交,但这些年叶求狂以及其手下的‘后穹’军与天宫摩擦不断,不知若他同意归降天宫,可会有人留难他?”
    “留难是会有的……毕竟自从平三宫出了叛乱,秋逐琊带着平三宫大长老的首级来认罪后,更是效了死力为天宫征战平乱,这当中与‘后穹’的摩擦嘛……总之秋逐琊当然与那煞神是死仇,不过既然有你们这些故交在,那煞神应该不会怕这些麻烦。”
    越卿珑点了点头接下储位印,待到看清储位印时,讶异道:“这是第七储位印?不是第九?”
    那长老神秘地压低了声音:“本是有人提议第九,左右第九储君形同死人……但儒尊不知是怎么想的,就是没有要废除第九储君的意思,连同划出来的那些本该第九储君统领的势力也是好生培养着。最后只得换了日前暴毙的第七储君空出来的储位印。”
    越卿珑想了想,道:“看来第七储君的北疆封地也不太平,怎么现在那边天外妖魔入侵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吗?”
    “天缺了个口子,谁又有补天之能?时不时的有妖魔入侵,也是难为第七储君守了这么多年,现在看来那片凶地还是要由那亡国的血脉来守……这也是儒尊的意思。”
    越卿珑了然,拱了拱手道:“卿珑明白了,这就启程去找叶求狂,必会尽力为天宫争取到他的归顺,还请长老代卿珑问候二位师尊,这两年为卿珑的麻烦费心了。”
    长老捋须笑道:“至于下三宫越族的后顾之忧,这百年来他们虽则越发膨胀,却也仅仅是下三宫罢了,乱子再大,也不敢在雪尊的眼皮子下面把手伸到上三宫来,你尽管作为便是。”
    越卿珑送走了那位长老后,抬头望向第七宫上方隐没于一片幽蓝色星穹中的第八宫,那第八宫上方的凶星如今几乎成为了一个庞大的漩涡,让人一眼望之心寒。
    她喃喃道:“……算算日子,也该到开战的时候了,这份招降做饵的话,来的正是时候。”
    ……
    第八宫。
    幽幽星天的中央,黑色的漩涡边缘不断破碎吸食着诸天星子,仿若要吞噬一切光明。
    长汀颂雪推着兄长走过长长的廊道,整个第八宫空荡寂静得一如死人的墓穴,然而当中关着的,也确然如黄泉恶鬼一样的囚徒。
    “……不必多言,吾若是出了第八宫,必受天地雷殛,君临这数万年对上面那位的挑战,所承受的东西并不是你能了解的。即使是有所想法,也要以大局为重。”
    长汀颂雪罕见地出现了欲言又止的神色,缓了缓,才慢慢道:“可是那孩子很无辜,不管你们是不是就此认定他是凶星,只凭他沾上了此事就幽禁这么久,让我如何对得起他的母亲?”
    “人不可能周全所有的信义,你会慢慢屈从与现实。”星光透过檐角的镂空图纹渐次在儒尊苍白倦怠的面容上烙下明暗交错的阴影,随着他淡漠的讲述声,渐渐飘远。
    “当你的愧疚说服不了现实时,就把愧疚吞进腹中,尽管你的五脏六腑会因此而疼痛,但它也会让你的心肠更为坚强。那个孩子,有这样的特质……颂雪,你不如他。”
    “……嗯?”
    “我有时会去看他,他在咒水之底不停地刻下他执着之人的名字,可就算他看起来疯魔到了极致,他依然是冷静的,时刻明确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该用怎样的手段去得到。他这样的人最为可怕,你尽可以用刀子去割碎他的心脏,但只要他还剩下一片血肉,就会将你拖向他堕进的地狱里。”
    长汀颂雪略有些痛苦地闭上眼:“我当年不该为了一时利益将他卷入天宫之事当中。”
    “后悔从来只有一个意义,就是汲取过去的阅历来减少你将来的失败。不过若是你想补偿的话,为兄也不会阻拦你。”儒尊翻手化出一口细刃的长剑,通身漆黑中带着血丝,散发着不详的气息。
    长汀颂雪微微讶异,道:“莫非是太荒剑尊的遗物?”
    “这剑的凶性,太荒剑宗上下无人能压得住,你便带着它去放那孩子出来吧……让他与这剑一较谁的凶性更为暴烈。吾想着,这口凶剑会比较适合用来刺进那真正的‘凶星’的心脏。”
    长汀颂雪接过长剑,转过头看向第八宫尘封的大门,那大门上的魑魅狰狞,此时当真如同活物。
    ……他们终于要利用你对凶星动手了,这一次你会站在谁一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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