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呻吟

第46章


    领导看到她吃力的样子,“你的腿?”   “天生就这样。”翁七妹笑着说。
       “南先生,你还愣着啥,还不招呼客人。”
    翁上元说。
       “噢,他是高兴坏了。你不知道,让他过正常的组织生活,就是说,他的右派问题就要解决了,就要给他恢复名誉,他有出头之日了。”
    领导说。
       翁上元嚯地站起来,啪地用力拍了南先生一巴掌,“这回你(尸求)的成了,咱妹子也成了!”
       南先生已经从凝固状变成常态,紧紧握住领导的手,“共产党英明伟大,毛主席英明伟大!”
    嘤嘤地抽泣起来。
       领导说:“南先生,你赶紧收拾收拾,咱们好赶路。”
       “这就走?!”
    南先生很诧异,看了翁七妹一眼。
       “对,这就走。领导上有吩咐,让我快点把你接过去。”
    公社领导说。
       “能不能等两天?这儿的事,我还得料理料理,交待一下。”
    南先生说。
       “不用了,你先跟我走,到原单位报个到;完事以后,你再回来慢慢处理。我得完成组织上给我的任务。”
    公社领导急切地说。
       “南先生那你就先去吧,别让领导为难;家里你放心,那里的事你办利落了再回来,你又不是不认得家门儿。”
    翁七妹说。
       南先生忙乱地跟着公社领导上了车。
    是一辆旧军用吉普。
       上车之前,他对翁七妹说:“你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
       翁七妹含泪点点头。
       “南先生,事儿办利落了就赶紧回来,把我妹子接出去!”
    翁上元叮嘱着。
       “放心吧,上元哥。”
    南先生以妹夫的身份说。
       车要发动,南先生突然叫停一停;他又跑了一趟他的住处,拎出来一个小书包,包裹有他的笔记本和一个女人的照片。
       南先生匆匆地走了。
    来的时候,是翁上元用马车接来的,那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
    走的时候,是被上级领导用吉普车接走的,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春天。
    他很有面子。
       “南先生走了。”
    消息传到后岭的每家每户。
    “走就走呗,一个城里人,本来就呆不长;想来就来,要走就走,跟咱山里人有啥关系呢!”
    反应冷漠。
                       六   翁七妹永远不会冷漠。
       南先生回去过正常的组织生活,她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说他有出头之日了,她才明白他有好日子过了,他可以回城了。
    南先生匆匆地走了,她尚没有什么感觉;等到了南先生空空的住处,她突然感觉到了什么,抱紧了留下南先生浓重体味的被子,呜呜地哭了起来。
       从黑洞洞的屋子走出来,外边的太阳照得正高。
    她有些难为情:哭个啥?
    他又不是不回来了,他答应回来接我啊。
    他好了,自己也就好了,应该为他高兴才是哩。
       但是,翁七妹的心永远悬了起来。
       南先生都走了两个月了,还没有回来。
    翁七妹凄惶不安。
    她生完孩子以后,南先生又费心给她找羊卵子,要她补身子。
    那东西如果不是就着酒吃,实在是难以下咽。
    每次都是南先生督促她吃,“吃吧,为了我,你也要养好身子。”
    为了这殷殷情意,再难吃也得吃啊;这毕竟比那生羊粪蛋好咽多了。
    南先生不在身边,她便觉得那东西可比羊粪蛋难以下咽;况且吃了那玩艺儿,身体并未见什么好转,她便不愿意再吃了,把羊卵子扔到墙角里去。
       本来翁大元的揉捏,已见了效果,关节已开始变得灵活;但自从生产之后,孩子的死亡又给她心灵以重创,她的身子又变僵硬了。
    翁大元对她说:“七姑,以后你可不能要孩子了。”
    翁七妹说:“要,跟南先生一场,怎么也得要个孩子。”
    翁大元说:“你真是找死!”
    她说:“死就死呗,死了,有一个孩子留下,也能阖眼了。”
    翁大元唏嘘不止。
       翁七妹感到南先生走的不是时候。
    走时,她要是装着个孩子,心里也就踏实了。
    想到孩子,她觉得南先生在与不在,她都应该好好养护身体,都要不断地吃那又腥又膻的羊卵子。
    一旦南先生回来,她好以健康的身子,承受他的命根子,装一个安命的孩子。
    她便去找被她扔掉的羊卵子。
       那墙角的羊卵子上已爬满了生蛆;她找了一只小棍儿一条一条地往出拨弄。
    被翁大元看见了:   “七姑,那已经烂了,弄干净了也不能吃了。你等着,我去给你找。”
    懂事的她的小同学便勤勉地给她找羊卵子,共同支撑她的那个梦。
       饱食羊卵子的翁七妹便笃定地等着南先生的归来。
    但半年过去了,还没见到南先生的踪影,翁七妹就毛了,找到翁上元,“哥,麻烦你进城一趟,去找找南先生,他的事儿也该办完了。”
    翁上元说:“找什么找?他不是让你等着么,就耐着性子等;他这个人有点脾气,说话算数,他会回来的。”
    依着后岭人的观念,有脾气的男人,说话是算数的;翁上元并不怀疑南先生会变卦,只以为他的事办得不太顺手。
    从她哥哥那儿得到一颗定心丸,翁七妹的心就又放踏实了一些。
    “就是,凭自己的感觉,南先生也不是那种人。”
    她安慰自己。
       快一年了,南先生还没回来。
    翁七妹心乱如麻,“人脱不开身,咋也得寄封信回来呀!”
    她感觉事情怪异,便又找到她哥。
    “哥,你就去一趟吧,找找南先生。”
    这时的翁上元也感到蹊跷,“他娘的,莫非这读书人真的不牢靠?”
    不过,他还是没有去一趟的意思。
    “去什么去?他心里要是有你,不去也会回;他天生就是无情无义的王八蛋,你去了他也不会回!”
    他又说:“我死活不能去。他要是成心甩你,我还去找他,咱翁家人就那么贱?!你现得起那个眼,我还丢不起那个人哩!”
    哥哥说的在理,她没法再坚持,便又回去窝在黑屋子里,硬着头皮吞那羊卵子。
    这时卵子的滋味,岂止是腥膻,还苦得让人不能喘息。
       春节快到了,南先生依然没有音信。
    翁七妹痛苦不堪。
    难道南先生真的把自己甩了?
    那男人咋这么容易负心呢?
    !
    我可是为你付出了一个女人所能够付出的一切;做为山村姑娘,我已经再没有什么可以付出;再要付出,那只有一个死。
    翁七妹心里盘算着与南先生的情谊,她感到南先生不能抛弃她,他没有抛弃她的理由。
    村里人这时也议论了,这翁七妹图南先生是个城里人,主动把自己贴上去,让一个不牢靠的城里人日咕,日来日去,把身体日垮了,人家也不待见她了;真是自找苦吃,活该!
    山里有的是老实小伙,哪个配不上你?
    哪个不会把你当祖宗供着?
    你偏偏不享洪福找罪受,人忒贱哩!
    这话像刀子一样割着翁七妹的心头肉,她无地自容。
    她恨说这话的人,很想去找这些人论个道理:我图南先生啥?
    图他个右派?
    !
    他倒霉的时候谁敢接近他呀2但南先生没有给她反驳人家的理由:人去屋空,踪影杏然,她实在无话可说。
    她委屈,她窝囊;她有恨只能往肚里咽,她有苦只能往心里说。
    一切都得自己承担,连个诉苦的人都没有哇!
       所以,从对南先生的一味思念与盼望,渐渐地生出一种怨。
    她怨南先生把她扔得好苦,怨南先生掏空了她作为女人的所有本钱。
    思念和怨恨折磨得她坐卧不宁。
    她把南先生留下的衣物都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她把南先生的住处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当外人走进那个屋子,不会想到,这屋子的主人已人去久远;而认为,屋子的主人刚刚出去,或去莳田,或去访亲,不久就会回来。
    这个屋里,还有主人的呼吸,他的生命气息依然撩人。
    翁七妹望着那空空的炕头,心中默念着:那里应该躺着一个南先生和他们的一个孩子。
    但这两者已都不属于自己,自己是个一无所有的人。
    她心痛难忍,真想从梁上顺下一根绳子,把自己吊死。
    但这不是最后的结局,南先生虽然给她留下不安与痛苦,但还没有把她的梦最终戳破;即便怨艾,还未绝望,还须等待。
       翁七妹突然想到要去看看她孩子的墓。
    她听南先生说过埋葬的地点,便柱着拐杖去爬那个山峁。
    爬山需要膝盖弯曲,但她的膝头却僵硬如铁;她每爬上一步,都要踌躇再三,忍受着咯吱作响的撕痛。
    她汗淋如雨,泪流如雨,脸上已分不出是汗还是泪;在柔弱的太阳光下泛出凄然的光泽。
    她恨天恨地恨自己,就这么一座小小的山峁,放在她身体强健的那个时候,是如履平地,须臾可达的啊!
    她恨昨是而今非;旧日的一切轻松与快乐,已永远离开了她!
    终于爬到了峁顶。
    那峁顶上荒草萋萋,掩没了一切痕迹。
    她不知道孩子倒底埋在哪里,她找不到她情感的寄托之物。
    她不禁哭出声来:这老天爷做得太绝情,不给她活的儿子,却也不给她儿子的墓啊!
    莫非是南先生要消除他生命在后岭的一切痕迹,不然他咋连个婴儿的墓都不起个拱?
    他早有逃离的预谋啊!
    把我个傻傻的女人骗得好苦啊!
    不过,你除去了婴儿的墓迹,却掩埋不了他母亲的悲苦;这整座山峁,就是我孩子的墓!
    我哭我短命的孩子,我哭我悲苦的命运!
    翁七妹跪地不起,把泪哭干了。
    她已不再需要眼泪:她没有了盼望,没有了名誉;村里人把她与南先生看作是孽障,不然咋生个孩子都没鼻子?
    她可以偷情,却不该跟个城里的右派偷情。
    跟山里人偷情,名声扫地之后,还可以苦苦地厮守在一起,即便是疼痛,疼的也是两颗心。
    而现在的自己呢?
    我翁七妹真贱啊!
    是后岭最贱最烂的女人!
    我还哭啥?
    烂女人还有脸哭?
    !
    应该笑。
    越笑越觉得贱,越贱就越应该笑!
                       七   无望的期待倒换来了心灵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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