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见冬日，还闻夏雨

-1.我不愿让你一个人-
    天气已经燥热起来了，很快，这座城市又要披上新的衣裳，带来那个五彩热闹的季节。
    今天是个明媚的好天气，斑斓光芒下，看着窗外已经油绿欲滴的树叶，小夏微微有些出神。
    夏天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好像最近太疲倦了，都来不及翻出那些夏日的衣裙了。往年，在夏天即将到来时，她总是最激动的，会迫不及待的准备这准备那，兴师动众的迎接那个炙热的季节。
    可今年不同，今年的她，实在无法腾空去大张旗鼓的折腾了。
    距离高考只余五天了，这是高三学生在校上的最后一天学，最后一节课，明天起，最后的五天，由大家自己在家调整心态，做好准备，然后上战场。
    课已经都讲完了，班主任进班做最后的叮嘱，可是小夏却没有在听，只顾看着窗外的天，发着呆。这段日子小夏一直都是这个状态，恍惚木讷，有时候同学叫她，她都要反应一会儿，不见了那股活泼和斗志。
    临近高考这个状态，老师和要好的同学，都不免十分担忧，小夏却还不自觉。
    铃声响了，老师说了下课，班里的同学却都没动。虽然前几天大家已经写了同学录，签了名字，也留了言，更早前也办完了毕业的班会，早就以不同的方式，正式的说了再见。可是此时此刻，大家还是不想离开教室。
    只有小夏忽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低声问了一下邻桌：“是放学了吗？”
    邻桌的女生点点头，小夏便收拾起了东西。班里同学们安安静静的，不但都没有动身，连平常的吵闹也不见了，她在教室里不免显得突兀。不过她好像毫不在意，抱着收拾好的东西往教室外走，路过站在讲台的老师，道了一声“老师再见”，便匆匆离开了。
    班里一时更静的无声，班主任笑了笑：“好了，大家快走吧，回家好好准备。”于是班里的同学熙熙攘攘的纷纷起身，收拾着东西。
    冬儿很快收拾好向教室外走去，也没来得及向其他同学再说一声再见，便拿了书包匆匆追出教学楼，追出学校。左顾右盼了一阵，没看到小夏的身影，冬儿轻轻叹了气，只得缓步向家走去。
    不用说，小夏定是去了医院，自己也不便跟去。只是，高考在即，很多事情冬儿都十分担心，想和她聊一聊。但彼时彼刻，她总是找不到小夏，又或者即使面对着小夏，也会欲言又止，无从开口。
    小夏很快就到了医院，熟门熟路的上楼，却在一间病房前停住了脚步。
    安静的立了一会儿，她便推门而入。
    “东夏，我来了！”她笑着道，那笑颜就像方才洒在树叶上的斑斓阳光，明媚动人，灿烂夺目，明朗的语气更是沁人。她整个人都显得光彩活泼，一反在教室里时的古怪呆板。
    韩东夏躺在病床上，本是在闭眼小憩，听到小夏的声音立刻醒来，笑着坐起身。清瘦的面容微微扬起笑意，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小夏动作轻快的放下书包，亲了亲韩东夏的脸，又摸了摸他的头发。已经开始炎热的夏天，韩东夏却还是冰凉的身子。她满眼的爱意，化成爱抚的手，使得韩东夏感到舒适而温暖。
    “你最近怎么那么喜欢睡觉啊？书都堆在一边，也不看了？”小夏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拿起一个苹果和水果刀，手脚利落的削了起来。
    “看了一天了。”韩东夏缓缓说着，声音没什么起伏，却莫名透着愉悦。
    “一个苹果吃不了吧？就给你弄半个了！一会儿段阿姨就把饭拿过来了。”小夏把削好的半个苹果放到韩东夏手里，“给，吃吧。”
    韩东夏接过，慢慢地啃了起来。如今，他做什么都显得很迟缓。小夏看在眼里，却从不点明说破，更不会催促。看着他每次慢吞吞的，她的心就会很痛，但是也从不表现出来。她的表现从来都是平静而愉悦的，好像她和韩东夏只是换了一个地方相处，但什么都没有变一样。即使她知道，什么都在变。
    事实上，韩东夏现在，已经是每况愈下。
    一个来月的日子里，他昏睡的时间越来越多，头痛的次数也是数不胜数。现在，韩东夏已经习惯忍受那来去匆匆，却无比剧烈的头痛。每次发病时，只要自己忍一忍，多少可以瞒过小夏和妈妈，让她们少一些担心。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时常不再清明，迷茫恍惚之态更是常有，任谁看都能明白，他的脑袋已经逐渐扛不住了。
    没人知道这样下去的结果是什么，对于韩东夏的病情，小夏和段阿姨也从来不说。她们和韩东夏都维持着表面上的镇定坚强，正常快乐的相处着，好像一切都还真的很好。
    “不知道今天段阿姨会做什么好吃的，好饿啊。”小夏笑嘻嘻地看着韩东夏吃苹果，忽然自己也觉得肚子叫了起来。
    “她说今天会多做点肉来吃，应该很丰盛。”韩东夏举着苹果，喂给小夏一口，“学校已经放假了吧？再过五天就高考了，小夏，怎么样？”
    “很好啊，你放心吧。”小夏凑过去咬了一大口，本来只有一半的苹果，顿时只剩一点。
    “那就好，你要加油。”韩东夏说。
    小夏使劲点了点头。东夏住在医院的时间，虽然病情慢慢发生着变化，但他还是不忘提醒小夏不要泄劲。不过不再像之前，连小夏的作业都要亲力亲为的督促了，现在，韩东夏能做的只有时不时的询问，蜻蜓点水一样的激励一下，却无法再给予她实质上的帮助。
    两个人又谈笑着呆了一会儿，段阿姨就来了病房，布置好了饭菜。三个人热热闹闹的吃完了，小夏又在病房缠磨了好一会儿，才不得不回家了。
    小夏的家长都了解自己女儿和东夏的情况，也和段阿姨见面聊过。好在二人均是心疼两个孩子，也很开明，更知道拗不过小夏，所以同意她每天往病房里跑。只是这高考的最后关头，就必须早点回家了。
    出了医院，小夏就又变得有些木讷安静了。她一个肩挎着包，慢慢走着，好像在思索什么，但是又眼神空洞，像是仅仅在发呆。
    其实她心里早是一片水深火热，脑子里转的是当下的所有情况。她在东夏面前，在外人面前，把所有慌乱无措，紧张悲伤，全都压在心底，却总会在一个人的时候不停的分析琢磨，想这想那。想东夏的病，想高考，想未来，想父母。多少次，她深夜失眠，第二天疲倦不堪，却还要在课堂上强撑精神，在东夏面前开朗活泼，在父母面前恭敬镇定。
    她没有找任何人倾诉，她不知道该倾诉些什么，她也知道，谁都无法给她想要的答案。可是她很慌乱，即使表面平静。
    回到家，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也没忙着准备高考，而是关着房间里的灯，在黑暗中，在床上坐着。一坐坐到了十一点多，她出房间洗漱干净，又回到房间里来睡觉。躺在床上，却是睡不着。
    以前从不会失眠的她，近来这样的失眠，已是每晚必有的了。
    林小夏，你得挺住啊，林小夏，你会熬过去的。她对自己这样说，却还是不自觉的长叹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是糟糕的，只是每天傻呵呵的去找东夏，每天自己琢磨担心，但是对他的病情丝毫没有起到帮助，还丢了学习的心思，磨去了当初的一腔斗志。
    很黑，一片黑暗中，她可以放任自己发泄出来，可是她只是沉浸在无限寂静的黑暗中，什么动静也没有。
    安静中，小夏渐渐觉得房间里黑的吓人。
    好黑，太黑了。今天的夜晚，尤其的可怕啊。
    忽然，家里客厅的电话响了。声音突然又刺耳，即使她没睡着，也在黑暗中吓了个激灵。妈妈接了电话，对话的内容小夏却听得并不清楚。很快外面安静下来，小夏刚想着没事了，就听房间门被妈妈一阵狂敲。
    “小夏！小夏！”妈妈的声音急促的让人不由得紧张。
    她赶快起身拉开门，就看到了妈妈慌张悲伤的脸。然后妈妈的嘴唇闭闭合合，颤抖着说出了一句话，小夏顿时感觉心神俱裂，大脑空白，浑身失去了力气。但很快她反应过来，衣服鞋都没来得及换，突然冲出家门，任凭妈妈在身后怎么呼喊，她也没有回头。
    她一心只想着往前跑，跑向他，跑向他。
    ……
    “喂？您好？”
    “喂？是小夏妈妈吧。”
    “嗯，是东夏妈妈吗？”
    “是我，不好意思打扰了。”
    “没事，找小夏吗？有什么事吗？”
    “东夏脑电波异常，抽搐昏倒在地上，已经被推去抢救。我觉得…我…觉得可能撑不过了，我想小夏…她…她可能会想要过来一趟。”
    ……
    手术中的字亮起来了，和所有电视剧里演的情节一样。
    浑身颤抖着的小夏其实连站立都困难，但全身更是早已冰冷，所以也不想坐在医院冰凉的长椅上，只是颤抖着踱步。
    医生护士进进出出，但小夏和段阿姨都没有围上去询问情况，而是无力地站在一旁，只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小夏看见段阿姨憔悴悲伤的面容，很想去搀扶一下，但是她发现，自己也是浑身无力。小夏心疼段阿姨，她需要承受的伤痛，怕是比自己还要大上几倍。这么久以来，她强打的坚强，不知会不会在这最后关头破碎。
    身后有脚步声，小夏回头看过去，是自己的父母也赶了过来。妈妈给她拿了衣服来，于是赶紧到旁边的空病房去换下了睡衣。
    刚换好衣服从病房里出来，就看到手术中的字“啪”的灭了光。
    小夏内心立刻像被绞在了一起，纠得她痛得险些弯下腰去。
    结果，结果出来了！东夏，东夏怎么样？
    她全身又开始颤抖，却是因为恐惧结果，紧张结果。
    门打开了，医生们穿着绿色的手术服一起走了出来，看着段阿姨，摇了摇头，说了什么话。说的是什么小夏没有听清，也顾不上再听，光是看到了摇头，她便疯了一般冲到了手术室里。
    机器还都没撤去，小夏便听到了连续不断的“嘀——”声。
    那此刻无比尖锐的声音让小夏立刻清醒，可那声响却响个不停，明明看着护士撤去了仪器，那声音却还是在耳边响着。
    嘀——————
    贯穿耳膜，进入大脑，又流入血管，好像走遍了她的整个身体，所以她忽然感到轻浮而昏沉。
    小夏知道，那声音在告诉她，韩东夏走了。
    他曾经健康跳动过的心脏，在刚才永远的停止了。
    小夏听到身后手术室外人们痛哭的声音，只有单薄的两种，应该是段阿姨和妈妈，放在一起并不巨大，可是在她心里，那哭声却好像轰天裂地一般传来，把小夏整个人笼罩在其中。
    她没哭，丝毫没有落泪的感觉，只是忽然害怕去看手术台上的人。
    可是那个人安静的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好像就是在等着她去看。被层层绿色的布盖着，他像是被束缚了起来，所以才不能动弹。
    “东夏？”小夏试着叫了一声。
    没有人回答，耳旁那一直没断的“嘀——”声终于消失，可是没有人回应她的安静更令她心碎，她宁可耳边还缠绕着那尖锐扎耳的声音。
    “东夏，你怎么不理我呀？”长久的安静让小夏忽然慌了神，不再犹豫，她快步走到手术台旁去看了他。
    还好，很干净。除了脸色白的吓人，其他一切都很好。
    还好，他得以以他好看的样子离开，很干净，很帅气，就像他第一次走进她的世界。
    小夏触碰了一下他的脸，冰凉，不过他一直倒都是这样，凉凉的，瘦瘦的，抱在怀里怎么都不舒服。她又细细地去看他的五官，看得很认真，很仔细。她知道，这张脸，以后她再不会见到了，可是她或许会夜夜梦到。多看一会儿，好让梦里的自己，能轻易的认出他来，并且永远不会忘掉他。
    对，她永远不会忘掉他。
    记得有一天在病房的时候，东夏又开始头痛，而她只能在旁边安慰，却无法缓解。好不容易挨了过去，东夏深深地大口喘着气，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无数。忽然，他十分严肃的将她拽到了面前，和她眼对着眼，鼻子对着鼻子，离得十分近。当时小夏被吓坏了，以为东夏忽然疯掉了。但是他只是郑重而悲伤地看着她，那样的神情让她不知该作何反应。
    “忘了我。”他看着她的眼睛，这样说道。
    小夏却忽然笑了，对着他的脸，真真切切的笑了出来。
    “不要。”
    韩东夏被小夏真切而明亮的笑容晃得冷静了下来，却是看着她的脸，没有说话。
    “我才不要忘了你，东夏啊，你存在感本来就那么低，就只有我还死死记着你，喜欢着你，要是我都把你忘了，那怎么行。”小夏笑呵呵地这样说，“况且，叫我忘了你，我也做不到啊，你以为我是你啊！”
    是啊，东夏，我怎么可能会忘记你，我只会永远记得你。
    小夏看着韩东夏紧闭的双眼，想着它睁开时的样子。其实东夏的眸子基本上没什么变化，永远静若深水，淡淡冷清。可是那双眸子之于她，又有着无尽的深情。
    东夏，多希望你能再睁开眼睛让我看看，不管它是什么样的，是冷淡或是柔情，只要让我再看看。
    东夏，你走了。
    还好今天的晚饭，段阿姨做得很丰盛，我们都吃的很开心。
    只不过，我们还有很多事情没做，你就不在了。
    东夏，你应该再等一等，再等一等的。等我考上了大学，等我闯出了未来，等我们长大，等我们可以享受自己挣来的幸福。
    东夏，以后没有你的督促，我肯定又会变成林小猪的。可是我变成林小猪了，都不知道谁还会收留我、会要我啊，林小猪也没有办法耍赖皮了。
    再也没有办法了。
    东夏，东夏，你走吧，我会好好的，段阿姨也会好好的。
    东夏，东夏……
    那晚，林小夏蹲在手术台旁，头靠在韩东夏的身侧，竟然睡着了。
    她睡着了，睡得很安稳，很平静。这段日子以来，她都没有睡过这么舒服，这么平和的一觉。梦里她梦见了很多很多幸福快乐，和很多她向往的事物。
    可是她不知道的是，睡梦中的她，靠着韩东夏的手术台，流了满脸的泪水。那泪水浸透了她自己的衣领，也浸透了其他的某些东西。
    关于韩东夏去世的很多相关事情，段阿姨已经都安排好了，小夏并不需要插手。可是东夏在医院住了很久，那些在医院里和东夏有关的物品，小夏想帮着收拾了。段阿姨同意，于是在韩东夏去世后的第三天，小夏在病房里，安安静静地收拾起了已经人去不归的房间。
    东夏虽是爱干净的，但是他住院后也无心整理，所以病房乱糟糟的，倒也透着人情味。但是这份凌乱的人情味给了小夏一种错觉，觉得她收拾房间，是为了东夏回来之后能够心情愉悦，好像她收拾房间是特意为东夏。
    想到这里，小夏轻轻一笑。
    是为了东夏，可他却再不能回来看一看。
    衣物，书籍，食品和不多的垃圾收整好，再整整床单，扔扔废纸，收拾病房这项任务，对小夏来讲未免轻松。
    东夏的东西本就不多，虽然看着显乱，却不到一会儿就收拾好了。小夏不禁有微微的失落。如果他的东西多一点，我就能再收拾一会儿，再回味一会儿。
    坐在病床上，小夏拉开床头小桌子的抽屉想收拾了，却发现了一个手机。是韩东夏的，虽然他很少用。除了用来偶尔的通话，这手机和新的没什么两样。
    没有密码锁，一滑便开了，小夏摆弄着手机，一时又呆坐在了床上。
    小夏翻来覆去地点开通讯录，那里面只有她和段阿姨的号码。她开了又退，退了又开，也不知有何意义，就那样怔怔地看着。手机也曾被他多次握起过，这上面，也会有他的痕迹。
    手颤抖着一碰，屏幕竟进入手机相册中。小夏有些惊讶的发现，这里面竟然还有几张照片。点开来看，全是在病房相处时，东夏对自己的偷拍。有一张目光所触及已经在镜头不远处了，可当初的自己竟然没有看到。小夏不禁哑然失笑，当时的她是有多么恍惚呆滞才会没看到东夏的小动作！
    照片不多，还基本上是场景东倒西歪的，但小夏却翻了很久。
    翻到最后，竟然是一个四分多钟的视频，小夏随即点开。
    出现的画面让她呼吸一滞，手机差点脱手。不过她很快镇定并且若珍宝一样捧着手机看那视频，因为画面上出现的，俨然是韩东夏自己。
    看样子东夏是将手机立在了哪里，然后面冲着自己，录了一段话。
    “小夏，嘿，当你看到这个视频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我是否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但是，不管我是不是还在，这些话也都是我想告诉你的。最近在病房我听了一首歌，觉得很好，还简单学了学，想给你唱唱。对了，你还没听过我唱歌吧？应该没有，我记不清了，记得一直都是你给我唱歌，嗯，那我唱了……
    我不愿让你一个人
    一个人在人海浮沉
    我不愿你独自走过
    风雨的时分
    我不愿让你一个人
    承受这世界的残忍
    我不愿眼泪陪你到永恒
    “……咳咳，嗯，中间的没学全，跳一下啊，从后面开始，咳咳……
    也许未来你会找到懂你疼你更好的人
    下段旅程你一定要 更幸福丰盛
    我不愿让你一个人
    一个人在人海浮沉
    我不愿你独自走过
    风雨的时分
    我不愿让你一个人
    承受这世界的残忍
    我不愿眼泪陪你到永恒
    只求命运带你去一段全新的旅程
    往幸福的天涯飞奔
    别回头就往前飞奔
    请忘了我还一个人
    “小夏，我不愿让你一个人，不管陪在你身边的人，将来会不会是我，但是你答应我，要让一个男人照顾林小猪，得让一个男人在你身边一直伴着你。小夏，如果那个人不是我，那就请你忘了我，或者，请忘了我还一个人，别回头，就往前飞奔。”
    视频结束在东夏一个微笑里，虽然神情淡淡的，可是那眼睛里却溢满了美好的东西。看着那双眼睛，小夏泪如雨下。
    东夏，你歌唱真不好听，磕磕绊绊，也不知道调子对不对，反正很奇怪。小夏在心里对东夏说。想到视频里韩东夏面色严肃，还绷着青筋，磕磕巴巴，停停断断，又肉麻兮兮地唱了一首歌，小夏差点在泪水中笑出声。可是他的神情那么专注深情，唱得她心内绞痛，泪直往外涌。
    当她刚刚得知他已死去时，她都没有感觉这么难受。
    可是现在，她在视频里看到，东夏说如果自己已经离开，就让她再去找一个人，然后忘了他，继续往前飞奔。这样一来，就好像东夏自己在重复着告诉她，小夏，我已经不在了。
    东夏，你真的不在我身边了，你真的不在我身边了。
    东夏，当我一仰头，却再也看不到你的脸了。当我想拉着一个人的手四处走走的时候，却再也找不到你了。当我想给你唱歌听的时候，你却再也不会笑着夸赞我唱得好了。当我想你的时候，一个电话打过去，你却再也不会接了。
    东夏，有时我在想，是你遗忘我更让我痛苦？还是你离开更让我痛苦？
    现在我想，我宁可你从来都没有记得过我，我也不想要你就这样死去。东夏，只要你还在，只要我一个转身，一个回眸，还能看见你就站在教学楼下，只要夕阳还能把你的影子拉长，就好了。我宁可在那年圣诞，烟花纷乱下，你没有说出那句话，宁可我们从来都没有在一起，宁可我们近两年的感情没有发生过，我也不愿你死去。东夏，我以后，真的再也见不到你了。
    泪水纷纷而落，小夏只觉得满脑满身都是浓重的悲伤，无力，困乏，她把手机放在怀里，半瘫倒在病床上，就那么哭了很久，很久。
    从高考的考场中出来，冬儿却并没有周围同学那样如释重负的感觉。
    英语考完，周围是普天同庆的欢乐气氛，她却忧心不已。
    她早便得知了韩东夏去世的事，可是怎么都联系不到小夏。家里每每打过去，小夏都不在家，手机干脆关机。她甚至跑遍了很多地方，在学校，医院，蓦然回首，所有她能想到的地方，她都去了个遍。
    可是从韩东夏去世，直到高考结束，冬儿都没有见过小夏一面。
    满心担忧，又满心愧疚。她知道这样的时候，小夏多么需要一个支柱，一个可以靠着无限发泄的肩膀，可是冬儿却连她的人都找不到。
    同学们约着一起欢笑庆祝，冬儿都没有参与。也有人问起她爱热闹的小夏怎么没去狂欢，冬儿只能勉强着笑笑。
    爱热闹的小夏，如今把自己藏了起来，连她都没办法找到。
    高考过后那一段本应轻松疯狂的日子，冬儿全用在了找小夏上。好像每次她都会和小夏错过一样，每次去小夏家，小夏父母总是说，她不在，冬儿你先走吧。可是冬儿看出来小夏父母的憔悴不安，看来韩东夏去世后，小夏一定是让人忧心的状态，这让冬儿更加心焦起来。这丫头到底怎么了，连身都不肯显，到底想干什么。
    后来，又一次去小夏家未果，冬儿来到了蓦然回首。
    店里很是“热闹”，是一片疯狂的派对留下的残迹。冬儿拉过正在忙于打扫的阿有一问，果然正是高三的学生高考结束，包下整个小店疯了一天一夜。这烂摊子，可够他们收拾的了。
    “阿有，最近看见小夏了吗？”冬儿随手拿过一个扫把，也帮着一起干了起来。
    阿有目光一顿：“诶呀冬儿，你不用干啊，在一旁等会，我马上招待你。”
    他的神情和刻意的回避太明显，冬儿警觉，一下拉住欲走的他的胳膊：“小夏在哪儿呢？”
    阿有一拍大腿：“我就说我不会骗人！哎，在楼上呢！可别跟她说是我告诉你的！”
    冬儿转身便上了楼。二楼还有客人，她便径直上了三楼。蓦然回首三层有一个小隔层，只对内部的家属和很重要的贵宾开放，而小夏和冬儿，也是被允许进入的两个特殊客人。
    果然小夏就在小隔层的一方桌椅中发呆，面前摆着几瓶已经喝完的啤酒。冬儿看小夏表情虽呆，却没有醉意，安下心来的同时，又有些生气。
    “酒量不错啊小姐！”冬儿几步走到桌前，拿起空酒瓶子，往桌上使劲一放，顿时巨大的声响把小夏给弄回过神来。
    “冬儿？”小夏有些惊讶，不知为何想逃避开。
    “说吧，我找了你起码十来天了，你跑哪儿呆着去了？”冬儿坐到小夏对面，直视着她的眼睛问道。
    “我就在家里。”小夏看着冬儿，声音不由得怯了下来。
    “在家？我去过无数次你们家，你爸妈都说你不在。”
    “我让他们不要告诉你的。我还不知道要怎么见你。”小夏的声音很小。
    “见我？见我难道还需要做准备吗？”冬儿气结，声音难得的扬大了。
    “对不起。”小夏低着头的样子像受了伤的小猫，冬儿感觉心里莫名难受。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冬儿此时恨小夏，更恨自己。
    “我不知道，冬儿，冬儿，东夏死了，我不知道……”小夏喃喃地说，隐隐约约带着哭腔。
    冬儿顿时觉得无比心疼，她起身坐到小夏旁边，顺其自然地揽过她的头。
    小夏靠在了冬儿的肩膀上，这么多天以来，竟是难得的踏实放松。
    “高考空了整整两张卷子没做，因为心乱，什么都写不上去。冬儿，我丢了东夏，也丢了我的未来。”小夏把头深深埋进冬儿的怀里，泪水啪嗒啪嗒掉下来，“冬儿，我连大学都上不了了。冬儿，我没有未来了。”
    冬儿听得心碎，却轻轻抚着小夏的头发，轻声安慰着：“谁说的？谁说你没大学上，没有未来的？成绩都没公布呢！况且，我们可以复读嘛！”
    “冬儿，我不想上大学了。”小夏头埋着，声音很闷，“我上不了大学了，我没有那个心境，没有那个平静刻苦的脑子了。”
    冬儿惊了：“什么？”
    小夏不说话。
    “你有跟叔叔阿姨说过吗？”冬儿撑住小夏的肩，让她的脸露出来。
    “说了，他们不同意，说要我复读。”小夏眼神空洞。
    “我也不同意。”冬儿面色严肃。
    “可是冬儿，我不想上大学。就这样吧，我走不下去了。”小夏非常颓废，把头再一次撞进冬儿怀里。
    “小夏，你这样有考虑过你身边人的感受吗？”冬儿的声音依然很轻，但是非常认真，“小夏，叔叔阿姨一直开明的对待你和韩东夏，发生这么大事，他们也没说什么，在你身后不敢打扰你，就默默给你收拾摊子。他们懂你的感情，支持理解你的感情，甚至替你处理你的感情遗漏，一直帮助着你。你高考失常，他们能不失望痛心吗？可是他们什么也不说，支持你复读，他们相信你会振作起来，会继续努力，会勇往直前。还有我，小夏，你想和我也差开吗？你不上大学，我们的生活将有翻天覆地的不一样。你有没有为自己，为我们，为你父母的未来想过。还有韩东夏，他去世了，但他会希望你不上大学吗？”
    冬儿的声声质问敲击着小夏，小夏无言以对，只觉得自己已经糟糕透顶。什么时候开始，说好要坚强的自己竟变成了现在这样。或许是当自己在考场上破不出难题，再无心答题之后，就有了这样自怨自厌的情感吧。因为高考的失败，而给了自己彻底颓废下去的理由。
    “小夏，复读吧，我陪你。”冬儿忽然说。
    小夏猛地抬头，对上冬儿清亮的眸子。
    “你干嘛啦，我不骗你。我只有你这一个朋友，如果要我孤身到外城市去闯，我肯定也会不安。我陪你再考一次，我们一起去很好的大学。”冬儿的神情很认真。她真的决定，如果小夏在没有韩东夏的日子里，需要一个知心的人，只会是自己，只能是自己，那么她真的会留下。
    “怎么样，想好了吗？”冬儿目光里闪烁着笑意，看着如受惊小鹿一样的小夏。小夏此刻那么脆弱悲伤，也只有自己可以陪伴抚慰她吧，冬儿有这个自信。
    小夏久久不说话，只是低着头。
    “我想先回家。”一会儿后，小夏忽然说。刚才冬儿所说，让她意识到她究竟如何伤了爸妈的心，此刻想着的只是飞快回到爸妈身边。
    “好。”冬儿应着，挽着小夏的手。
    把她送到家门口，冬儿停住脚步。又掐了掐她的脸蛋，冬儿轻轻笑了出来：“小夏，要坚强哦。这大概是你身边，我们所有人，此刻都希望的吧。”
    后来的日子，小夏和冬儿又每天凑在一起了。小夏虽然较以往安静了一些，但总还是不那么呆板绝望了。冬儿好不容易才找回了小夏那明朗如夏阳的笑容，像以前一样，终于又会肆无忌惮，开心爽朗地笑了。
    她们二人每天一起四处游荡，四处走逛。玩玩闹闹，说说笑笑。偶尔也去参与班里和年级同学组织的集体活动，和很多人一起热闹。
    小夏终于觉得日子有了一些生气，和冬儿和同学们在一起，自己也终于不再阴沉，不再消极。她想，这也必然是东夏想看到的吧。
    永不放弃，持续动力，带着笑容，怀着坚强，也不一个人默默悲伤痛苦。
    东夏，我会的，我还是林小夏，是你爱的那个林小夏。
    很快，高考结束半个月过去，高考成绩单要公布了。公布前一天晚上，冬儿收到了一条来自小夏的短信：冬儿，我会复读，但是你不要陪我，就算我比你晚了一年，我也会追上你的，一起加油，我在高三，你在大学。
    夏天斑斓又短暂，转瞬九月份了，到了开学的日子。
    冬儿高考成绩闯入年级前五，被大城市的名牌文科大学录取，那是比本城的南桦大学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好大学，她的未来，终于确定，也光明一片。
    小夏还留在这里了，在这个北方的小城，在这所学校，在高三年级。
    冬儿八月中旬就走了，她说：“小夏，我走后，你帮我看看这里的银杏叶吧。”她带着小夏去到那片银杏林，那个她和陈翰林一直以来的回忆之地。
    高考都结束了，冬儿一直也没有他的消息。她想把她大学的消息告诉他，却完全不知道应该送达到哪里。
    翰林，如今我也要奔赴我的未来了。
    翰林，也不知道你是否安好。
    记得高三的寒假，陈翰林刚离开，韩东夏在老家未归，那个时候冬儿和小夏都在想，不久之后，韩东夏就会回来和小夏相聚，而陈翰林和冬儿的重逢，还不知在何年何月。可如今，竟然完全掉了个位置。陈翰林和陆冬儿，虽然不知在何时，却总有一天会重逢的，而韩东夏和林小夏，却是连重逢的机会都再不会有。
    世事残忍，命运如此。
    偏偏老天爷给冬儿和小夏的，就是她们青春里的这一场场劫难。
    “冬儿，你放心。每换一个季节，我就给你拍一下这里的照片。”小夏看着缤纷美丽的银杏林，笑着道，“去了那边要常联系回来，有什么趣事也要及时和我说啊。我这边高三的日子，估计也没什么可跟你聊的，只有听你的趣事解闷了。冬儿，你可别丢下我呀！”
    冬儿紧紧抱住小夏：“不会丢下你的呀！放心，我会常联系回来的！”
    目送着冬儿爸爸开车将冬儿送走，小夏也心安下来。
    对于冬儿，她现在倒是没什么担心的。冬儿比自己要坚强，在大学的日子也会无比精彩。
    而自己，留下来在本校复读。
    她办了住宿，搬东西来的时候，她几乎又把学校走了好几遍，看着这个校园里每一个熟悉的角落，有同学，有老师，有过去的大家，有冬儿，当然有的最多的，是已经离开的他。
    她一开始还在想，自己肯定会被这熟悉的环境扯得心思不清的吧。
    可是，她发现，自己已经坦然了。东夏是离开了，而自己也的确无比思念他。但身处这个装满回忆的地方，倒完全没有痛苦，反而是备受激励。
    总能想到东夏严肃着一张脸，用淡漠的声音叫着林小猪，明明语气里全是打趣和温暖之情，却又淡淡如雾。总能想着在这校园里，那片小草坪上的初遇，夕阳下的各种相伴，鼓起勇气的告白，伤透心后的痛苦，还有校园外，那个小卖店，被泼了一身可乐的他，和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的以前的她。
    这些最棒的回忆，竟给了小夏很多温暖和动力。
    “东夏，我还在我们曾经在一起过的地方，为我曾经说好的未来奋斗。”小夏把住宿的床位都收拾好，走出楼门，站在东夏曾经总是站的树下，默默说道。
    小夏开始了自己似旧非旧，似新非新的生活。低一届的很多同学都认识她，记得那个“正义和勇气的化身”学姐，小夏甚至还和当年那个男孩子同了班。没有多说，她很快融入了他们。那些如今的同学喜欢问上一届同学的故事，对于她，冬儿当然是被问及最多的，当然也有很多其他的同学。
    但是，却从没有人提及过韩东夏。
    如今，韩东夏只是林小夏心里装着的一个秘密。在其他人处，他在时无人问津，他走了更无人在意牵挂。不过，韩东夏自己也是总将全世界遗忘的家伙。而全世界中，他只记得小夏，也只有小夏记得他。
    小夏在手机里下载了《我不愿让你一个人》，单曲循环，插着耳机放在耳朵里，在学校里边听边走，经常在校园里一走就是好久，回味着那些过去的日子。只是她很少哭了。那段时间，她的眼泪流的太多，现在不管思念再浓再缠人，她也再没哭过。
    听着歌，却没有流着泪，就这样开始了，小夏被延续的高三青春。
    复读的生活很好，身边的人也都很好。父母安心满意，冬儿上学逐梦。
    段阿姨安顿好了韩东夏的一切，这期间，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坚强。她将东夏留在了这座城市，自己离开这里去探寻新的生活。段阿姨对小夏怀着很多情感，最多的是感激和愧疚。她说：“小夏，如果你从没遇到过东夏，该多好。”但小夏会再次绽放出昔日的笑颜，对段阿姨说：“没遇到过他，也就不会有今天坚强淡然，乐观努力的林小夏。”
    黎筹哥哥还在这座城市的大学，也终于开始找到人生指南，工作目标，并顺利地为之奋斗着，也常常会来陪伴、开导、帮助小夏。黎筹成了小夏身边唯一剩下的重要之人，也是这座城里，小夏唯一还会敞开心扉的人。更还好有黎筹呵护疼爱着她，小夏才依然在微笑。在黎筹身边，小夏很少感到冰冷不适。黎筹哥哥给了她很多美丽的梦，帮她一起过着没有东夏和小夏的第一年，这也是一份难得的幸运和幸福吧。
    而韩东夏，或许全世界已经将他遗忘，又或许他向来都把全世界遗落，但是还有小夏自己。偶尔恍惚的时候，她还会下意识的和他说话，计划事情时顺其自然地想到他，但是自己又会很快反应过来他已去世。
    可小夏感觉，东夏虽死去，却并没有离开。在校园的每个场景故事里，在她的每段回忆里，在她的心里，他从来都是那么淡然冷清地立在不远处，眼带笑意地看着她，他一直都是在的。
    所以小夏在如往常一样向前努力着。
    并不是一个人，因为他不愿自己一个人。所以她在带着他，一起往前飞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