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见冬日，还闻夏雨

-2.雨过天晴-
    前几天一直在下暴雨，所以一连几天，整个城市都昏昏沉沉，压抑的不行。
    不过还好，在水漫金山之前的最后防线还未崩塌，整座城还未被淹之前，暴雨竟然撤退了。一夜醒来，已经是晴空万里。天空的确被洗过，所以蓝的发亮，好像这一连几天的暴雨就是天空在洗澡，唰啦啦的雨水就是从莲蓬头落下的，让天空美美的洗了个干净。
    黎筹停在外面的车可是遭了殃，全车身都是雨点，简直不堪入目。下午，等积水都退得差不多了，黎筹逃了课出去洗车，打算赶紧洗完停到学校地下。
    洗车的人很多，等全都收拾好时已经是傍晚了，黎筹驱车回学校，一个红灯处的一个侧头，他竟然看到了小夏。
    她有点呆呆的神情，却是脚步匆匆。黎筹偏着头看了一会，发现她是在往医院去，不禁诧异。上次是听她说男朋友住院了，但不是该早就出院了吗？这又往医院赶是怎么回事？这丫头老这么一趟一趟的跑，高考还考不考了？
    黎筹轻轻捏了捏方向盘，看着她身影消失在医院里时，后面已经传来阵阵喇叭声。绿灯早已亮起，黎筹赶紧开动车子。
    回到宿舍准备休息，却是又放不下心来。这个小夏，高考前这个状态，她到底要不要自己的未来了？气不打一处来，辗转反侧着，黎筹决定明天去医院病房打探个清楚。
    于是他第二天，他冒着临近期末学校抓课堂签到十分严格这一关头的危险，又逃了课，趁着上午的时间匆匆向医院赶去。
    根据已知的很少情况，黎筹推断，小夏那个脑袋有问题的男朋友应该住在神经外科。于是他到神经外科的住院区，问了问前台的小护士哪间病房是一个女高中生经常前往的，便很快找到了韩东夏的病房。
    黎筹推门而入的时候，房间里正在放一首歌，温暖又带点哀伤的调子充盈着整个房间，还有一个温润的男声在其中歌唱。病床上的男孩正拿着手机，微微皱眉低头看着，好像在专注地学习这首歌，还声音低低地在哼唱。他的调子和原歌的契合度并不高，所以那眉头便越锁越深了。
    而当他抬头发现黎筹的时候，神情并没有表露出惊讶和恐慌，而是一种呆滞，就连抬头的动作都显得慢吞吞的，好像被施了什么法术，只能做慢动作一样。他的目光终于对焦到黎筹身上时，也并没有很大的反应，只是用一把清冽淡然的声音缓缓开口道：“你是谁？”
    黎筹没有很快回答，而是静静观察了一会儿这个抬起头的男孩。他的面容并不是突出的英俊，却也是干净俊秀的。脸色很苍白，被被子盖着的身子可以看出他很高的个头，身板却并不壮实，应该很清瘦。
    黎筹看了一会儿，觉得他看上去有些熟悉，模模糊糊的好像曾经存在在自己的脑海里过，却是并不清晰。黎筹觉得，他肯定是见过这个男孩的，只是他忘记了。
    黎筹盯着那张如停滞了一般的脸，微笑起来：“你好，韩东夏。对吗？”
    韩东夏轻轻点点头：“我是韩东夏。对不起，我脑袋有些问题，记不住事情。如果我们以前认识，也请原谅我今天已经没有印象了。请问您是？”他说话很客气，但是神情却依旧清冷，没有歉意，只是在淡然地宣布着一个事实。
    “不，我们之前并不认识。”黎筹也很有礼貌地微微点头，“我叫黎筹，林小夏是我的妹妹。”
    听到那个名字，韩东夏像被点醒了一样，面容竟骤然一亮：“小夏？”
    黎筹没说话，只是静静站着。他现在内心感受很复杂，面对这个实际很脆弱，却精神十分坚强的青春男孩，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让你来的？”韩东夏目光清澈地看着黎筹。
    “不是。”黎筹和气地笑。他忽然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来干什么的，本来有点兴师问罪的味道，想来看看究竟是什么货色能让小夏如此恍惚无神，可是现在，他竟然也有点恍惚了。
    “先坐下吧。”韩东夏把手机放到一边，向黎筹示意一边的椅子。
    “其实是我自己来……来谢谢你。”黎筹找到椅子坐了下来。
    “谢我？”韩东夏面露疑惑。
    “对，谢谢你为小夏所做的一切，并来问候一下你，祝你早日康复。”黎筹忽然找到了自己的角色。他是小夏的哥哥，他可以以小夏亲人的身份，对他表示感谢和慰问。
    他在忽然认清自己的时候竟然有点想笑，原来自始至终，连他自己都把自己当做小夏的哥哥而已，从小时候一直到现在，他从来没有抱过哪天会拥有小夏的希望。
    “不，我什么都没能带给她，又有什么值得感谢的。”韩东夏面无表情。
    “她很幸福。”黎筹说。
    “可我连未来都没办法承诺她。”韩东夏眉头皱起来。
    黎筹闻言十分惊讶。什么？病情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了么？
    半晌无言，房间里只弥漫着温暖又带些哀伤的歌曲调子。
    “小夏知道吗？病情的事？”黎筹忽然想起上次带小夏去夜晚游乐园，只是因为小夏觉得韩东夏瞒了自己某些事情而感到担心。想必，小夏当时猜测的隐瞒，便是和病情有关的事情吧。
    “知道。”韩东夏微微皱眉思索了一会儿便想到了那个暴雨天，他将一切开诚布公，然后二人相拥在病床上的记忆。他记不住其他的事情，脑子里唯一有的便是和小夏点点滴滴的回忆。如今，韩东夏和妈妈的那些记忆也开始在脑海里流逝了，他现在也仅仅是能认出妈妈而已。但是和小夏的每一个瞬间，他都还牢牢记着，而且一直久远到他们在学校小草坪的第一次相遇。
    黎筹感觉心抽着痛了一下。怪不得，小夏会是那样心神不宁的样子。当初那个开朗明媚的女孩，现在又承担了多少的悲痛呢？而她还要每天强撑着最后的高考冲刺，每天来陪伴病重的男友，那又是怎样一种辛苦？
    黎筹忽然想夺门而出，立刻冲到小夏面前将她抱在怀里。
    小夏，这段日子，你究竟是怎么度过的？
    “我和小夏已经很难有未来了。”韩东夏淡淡地说，“但是，未来总还是可以幻想的。最近在病房里，我脑子里就总是莫名其妙的蹦出一些从没有经历过的温暖画面，我想，那应该就是我想给小夏的未来吧。”
    韩东夏闭上眼睛，好像真的沉浸在未来中。
    没错，他最近总是在莫名其妙的构想着未来的种种，虽然他知道，那些种种已经不可能再发生。
    他记得之前小夏也非常喜欢和他讨论未来的事情，把她所设想的那些甜蜜精彩的未来，一一说给自己听。
    小夏曾说要带着他一起旅游，看遍天下的好风景，于是他最近也会想，自己和小夏坐在飞机上或坐在列车上，一起遥望窗外美景的场面。他会想到他们一起乘一叶扁舟，或一起驭骏马奔腾。他会想到他们站在山之巅，天之涯，对着无垠的世界呐喊。他会想到，在白沙滚滚的沙滩边，在漫天星点的夜空下，他们二人并肩而卧，相视而笑。
    小夏还曾问过他，要怎么向她求婚。当时自己被吓了一跳，可能因为从没想过那么久的事情吧。然后小夏红着小脸说，没事，不管你怎么求，我都是会答应的。但是韩东夏最近在想，如果有机会求婚，他一定要设计布置一个最美丽，最奢华的盛宴，让至少周遭所有的人都知道，林小夏是他的人，让小夏足够幸福，足够快乐，足够可以拿那场求婚宴去和别的姑娘显摆。
    他当时本以为求婚已经是她想的很远的事情了，可是没想到，傻乎乎的小夏还想给他生个孩子。还说要母子俩一起热热闹闹的折腾，让他也变得温暖起来。他现在多想告诉她，即使只有她林小夏一个人，他也已经被她温暖到从骨子里腾着暖气了。
    因为，她是他的太阳啊，是照亮他生命的那个人。
    韩东夏知道，她的每一个计划里都有他，即使是上大学，她也优先选择着离他更近的学校。他知道小夏有多爱他，可是冰冷而淡漠的自己，却不能像她温暖自己那样，时时刻刻温暖着她。不过，还好她本身已经是热滚滚的了，她本就不需要他的温暖。
    现在韩东夏总想，或许，自己是这个明朗的女孩生命中的一场劫难。突然袭来，带走她最初的爱恋，卷走她宝贵的三年青春，然后再扬长而去。
    何其残忍啊！可是他又感到庆幸，自己竟然可以在这本就无趣的短暂生命里邂逅并爱上她。
    只是，不论如何，这都是已经是一场看不到未来的爱恋了。可是事到临头，即使知道结果是残忍的，韩东夏反而舍不得放手了。
    他舍不得放手，他很爱她。
    病房里因为韩东夏的安静投入而一时不再有人说话。
    黎筹一直静静坐着，然后他便看到直直而坐、双眼紧闭的韩东夏眼角竟淌下了泪水。温暖而略带哀伤的歌声还在播放，那个男声一直真切而令人心碎地唱着“我不愿让你一个人”。
    韩东夏安静的这点时间，黎筹也是思绪万千。
    他多少是有点怨怪韩东夏的，怨怪为什么小夏会爱上他。他也很想知道，当初，究竟是什么样的韩东夏，才吸引得小夏一发不可收拾。不可能是现在这个呆滞的韩东夏，而另外一个不同的韩东夏，黎筹却是从没见过。
    同时，黎筹觉得有些心慌。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暗处默默爱护着小夏，他以为即使是男朋友，这个世界上也不会再有人比他更爱小夏了。可是当他亲眼看到，已经神志难清的韩东夏，依然心心挂念着小夏时，他动摇了想法。原来，小夏的爱恋不是她自己一个人的满心付出，原来韩东夏也付出了同等的爱意。
    黎筹想着这些，内心难受不已。现在，他为小夏心碎着的同时，也疼惜起了韩东夏。黎筹已经知道，韩东夏是很爱小夏的，可却苦于他挣脱不开的宿病。但是这一切，又怎么能怪罪于他呢？
    要怪去怪老天爷好了！这是缘分，也是命运。
    黎筹忽然感觉很心疼，不是只为小夏，而是为韩东夏和小夏，为这对年轻的孩子，为他们在青春中遇到的这场恋爱。如果可以通过人力解决的问题倒还好，可这全凭老天爷的最后时刻，竟是谁也帮不了他们。
    韩东夏睁开了眼，有些局促的低下头，再抬起来时目光已是一片澄明。
    他掀起被子下了床，黎筹立马起身想扶，却发现他并不需要帮忙。
    他站立起来，果然是又高又瘦。虽然才是高中生，却因为瘦，看着比黎筹自己还要高一些。
    “每天蔫在病床上，倒真觉得自己像个病入膏肓的萎靡病人了。但其实我还是很精神的。大夏天的，在被子里已经要闷死了。”韩东夏声音淡淡的，两三句话并不长，他却说的很慢很慢。
    他几步走到窗前，侧头望向窗外。外面的天空湛蓝高阔。明明是初夏，却是一片秋高气爽之感，让人舒爽不已，心旷神怡。
    “还记得前两天那一直不断的暴雨吗？”韩东夏眯起眼睛盯着蓝天。
    黎筹知道他是在问自己，可却没出口回答。
    “那就是灾难，而我的离开，势必会给小夏带来灾难。”韩东夏说。
    “是的，这场灾难躲不过去。”黎筹心内伤痛。
    “但是，总会雨过天晴的。”韩东夏侧过头看着黎筹，“看，现在这天空多美，现在的空气多么清新，现在的天气多适宜。”
    “可灾难也会留下痕迹，看那至今未干的积水。”黎筹手指窗外。
    “总会干的。”韩东夏摇摇头，“一切都会过去的，蔚蓝的天空总会再次被铺在天际，雨过就会天晴。”
    小夏还是会有未来，只不过是个没有韩东夏的未来罢了。但是并不代表，那个未来就不会精彩。小夏的未来依然可以耀眼美好，依然可以成功辉煌，依然可以快乐幸福。
    韩东夏会离开，可那只是短暂的灾难。那时对于小夏而言，悲伤、惊痛、绝望，会像暴雨一样倾泻。但是，不管灾难多大，它总会过去。有人会来修补，而时间更会让它自愈。最后，一切都会重新灿烂美好起来，只是所需要的时间无法判定了而已。
    “我走后，小夏就交给哥哥照顾了。至少，让她不要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最后，请一定要让她找到另一个爱她的人，完成她的未来。”一个没有他的未来。韩东夏眸子里映着窗外的蓝天白云，目光闪闪地望向黎筹。
    如果自己不能亲眼见证她的未来，那么他也希望有个人可以带她去完成他们曾一起幻想过的未来。他希望可以有人带着小夏去旅游，看遍天下的美景，可以有人向小夏浪漫的求婚，可以有人和小夏一起生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即使，那个人不再是他韩东夏。
    “好。”黎筹也淡淡回应他。
    韩东夏又开始投入得欣赏蓝天和窗外的风景。从后面看过他的背影，虽然单薄清瘦，却高大挺拔。临窗独立，孤单中竟透着一股力量。
    黎筹望着那背影，心中莫名的坚实而平静了下来。方才与韩东夏交谈的一切激荡情绪好像都消泯了，也不知是因为那背影的淡然有力，还是因为自己那早已漠然冰冷的心。
    他又默默站了一会儿，悄悄离开了病房。
    小夏此时正在上学，而他和韩东夏相处的期间也没有人进来，所以只要他们不说，这次见面就会永远不存在。黎筹甚至都没有嘱咐韩东夏保密，因为他知道过不了多久，韩东夏就会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曾经拜访过。
    可是，黎筹走后，却是把这一天牢牢刻在了心里。
    他将韩东夏的神情，他的话语，他的嘱托，他对小夏的爱，全部深深刻在了记忆里。回到自己的生活，黎筹只有默默等待着暴风雨过去后，由他带着韩东夏的愿望，让小夏的世界雨过天晴。
    然后暴风雨袭来。
    韩东夏去世，林小夏高考失利，回校复读。
    再然后，日子就那么一直往前走了。黎筹一直相伴小夏左右，用他特有的温和方式，陪伴激励着小夏。
    这一年，刚好黎筹自己也是晋升大学毕业班。他和小夏，一个因为工作而奔波，一个因为高考而奋斗，竟然像小时候一样，每个星期都能见到面，彼此鼓励，彼此加油，彼此陪伴。
    照顾小夏本是黎筹自己内心所愿，也是顺其自然的事，可是每当天空晴朗无比，湛蓝无比的时候，黎筹眼前就会浮现一个立在窗前的男生的背影。
    他会想起那个男孩用淡淡的语气说，雨过就会天晴。
    他会想起双眼紧闭的男孩，眼角终是印下了眼泪。
    他会想起那次只有他一个人记得的见面。
    他甚至也会和小夏一样想起，这个世界上，还曾有一个人，深深地爱过林小夏。会想起高高瘦瘦的韩东夏，目光清冽，淡漠冷静，淡淡的口吻，却说着无比深刻重要的话。黎筹忽然想，这或许就是小夏最初遇到的韩东夏吧。
    现在，黎筹和小夏也在慢慢走向未来。而暴风雨过后，终于有丝丝缕缕的阳光透过厚重的乌云，射向大地。
    小夏设想过无数次的未来终于到了，却是一个没有韩东夏的未来。
    但是好在，这未来也终是如韩东夏所说的，雨过天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