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别样红

第13章


  空离旧圃秋无迹,瘦损清霜梦自知。
  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
  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
  此时,全在"怀念"之际,相思最苦,断肠抱病,而雁不传书,砧无达响。
  因为这十二首诗,除宝、湘是主,诗是自家声口,馀者钗、黛、探三人则不同于"陪客",而是代言人,如宝钗此首,乃代宝玉抒写其怀念之情,相思之苦也。"瘦损"说明已过中秋满月了。"梦自知"正是"梦中人"的注脚,可知宝玉常常入梦的并非钗、黛,总是湘云。宝玉之病,亦全为湘云,略无疑义。
  第二首就是宝玉的"访"菊:
  闲趁霜晴试一游,酒杯药盏莫淹留。
  霜前月下谁家种,槛外篱边何处秋?
  蜡屐远来情得得,冷吟不尽兴悠悠。
  黄花若许怜诗客,休负今朝拄杖头。
  这首紧承"忆"篇,并且紧紧以"药盏"与"忆"的"病"字相为呼应。"莫淹留"者,急欲寻访,虽困酒抱病,亦不顾恤也。"谁家种","何处秋",是寻踪觅迹--上一首已言明"空离旧圃"之中已不见湘云之形影了。此似问,而非问,因已探知线索,方能去访,已非茫然漫无边际的摸索之前一时期也。
  此为何处?
  我意"槛外"是眼目关键,因全书中两见"槛外"字皆是妙玉的事情(一次妙玉为宝玉祝寿而自称,一次宝玉到庵去乞红梅,二诗特用此语 )。这分明逗露湘云从另一势家脱难逃离后,暂寄于尼庵之内--我甚至疑心,搭救湘云的就是妙玉!妙玉是湘云(与黛玉)中秋诗的续完者,绝无偶然无谓之笔。
  二诗尾联的"黄花"重现,"怜"字呼应,"诗客"乃宝玉,倍觉有趣--盖相思相念至于抱病者,正此作诗人也。
  宝玉"访"之竟得,然后急忙亲手移栽,故为"种"菊:
  携锄秋圃自移来,篱畔庭前故故栽。
  昨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犹喜带霜开。
  冷吟秋色诗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
  泉溉泥封勤护惜,好知井径绝尘埃。
  这篇"反映"了湘云脱难后,已经折磨病弱得奄奄一息,性命未保,得宝玉精心救治调理,乃获复苏。而康复之后的护惜,不使丝毫的侵扰损害到她的身边阶下--令人想起"侍者"救活"绛珠"的故事,颇觉神情仿佛。
第49节:人比黄花瘦(2)
  然后,就是"对"菊,湘云自家的开篇了:
  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
  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唯有我知音。
  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
  这就归到了本事与主题,重要无比!
  科头,谓披散头发--古人男亦留发,必须梳束整肃,若有披散,最为不敬之状态,故狂士(或疯癫)方敢如此。"抱膝"而吟,神态亦见其潇洒风流。
  下接腹联,这就是十二首的精华之首唱了。这是湘云赞宝玉--其实也就是脂砚识雪芹,二人的投契,全在此处。一个"傲世",一个"知音",《红楼》的精神,也合盘托出,骊龙有珠,灵龟负宝,世间无价,纸上腾光!
  再次,湘云又写出了第二首"供"菊--
  弹琴酌酒喜堪俦,几案婷婷点缀幽。
  隔座香分三径露,抛书人对一枝秋。
  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旧游。
  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
  这写的是宝、湘(芹、脂)二人重会之后的清苦而高雅的生活实况,字字真切动人。
  重要的是:再一次把"傲世"的主题大笔凸出,"气味"之同,是一切的因缘纽带,邪恶势力,小人拨乱,都是徒费机心,只堪笑骂而已。
  桃李春华,风光一时,而不能久驻,便归凋落;唯有黄菊晚芳,清香不灭。
  讲说了这几首,可以不必再多罗列了,因佳句虽多,已不烦解注而一切可以会通无碍了。值得注意的则是"菊梦"、"菊影"、"残菊",应各略加数言,以资参会。
  再看怎么写这个菊"梦"--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影,惊回故故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这显然不再是以上那种以"人"、"菊"为联系的梦寐怀思的含义了,而是转为以"菊"本身为主的代言体了。
  "和云伴月",重要!第一次表出"云"字,正同"云自飘飘月自明"一样,云指湘云,月喻麝月。
第50节:人比黄花瘦(3)
  颔联一句也极关重要,切勿草草读过。盖此为菊言:我梦境一似仙境,然而与庄子的"化蝶"不同--他是豁达而"回归自然""物我一体";我却情肠不改,一心思念和"陶令"缔结的旧盟!
  这就要紧之极了!这方刚刚透露了一个"消息":"都道是金玉姻缘,俺只念木石前盟!"
  一部《红楼梦》,除此一句外,再也没有第二个可作注脚呼应的"旧"盟了。这是暗咏湘云,在重会之前的怀念宝玉--亦即脂砚之怀念雪芹。
  在未会之前,满怀"幽怨",无处可诉,向外一望,唯见西山一带衰草寒烟,寄情万万耳。
  探春的"残"菊写得很有点奇怪--
  露凝霜重渐倾欹,宴赏才过小雪时。
  蒂有馀香金淡泊,枝无全叶翠离披。
  半床落月蛩声病,万里寒云雁阵迟。
  明岁秋风知有会,暂时分手莫相思。
  "蒂有馀香",金黄已然色减,枝无全叶,翠意离披,这无大奇;奇在"半床落月蛩声病,万里寒云雁阵迟"。"雁"可解为:相隔如万里之遥,而音信难传,较为易懂,但这些诗总以蛩与雁相为对仗,无一例外。蛩又何喻?而又总说"病"字。未见良注。
  拙见以为,蛩似有多层复义:蛩声助愁思,一也。蛩音谐"穷",二也。张宜泉和雪芹诗云:"蛩唱空厨近自寻",是喻贫甚而举火无烟,三也。
  如这样解不致大谬,那么这枝"残菊"竟又远别而陷入苦境了--因为结联:
  明岁秋风知有会,暂时分手莫相思。
  真是奇上加奇,残菊再度别离,不知何故?既别之后,又定知此别为时不久,不必如昔别之牵念太甚,预卜再会,可以宽怀以待之……
  你道奇与不奇?这些诗句昭示探佚学者:宝、湘的结局还有曲折,并非顺水行舟,一篙到底;其间情事,竟茫无可考,亦未见有人道及。
  愿有高明,启我茅塞。
第51节:不知谁是梦中人(1)
  不知谁是梦中人
  宝玉入园后,曾有"四时即事"之咏,计为七律四篇。其《春夜即事》有句云:"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信为少年佳作。
  今日欲问:谁是这个"梦中人"?大约都笑话我了:这一问太多馀--不就是林黛玉吗,还有哪个?让我告诉你:不是这么一回事。你未必相信,我不妨贡愚。
  要解"梦中人",先讲一下"梦",再讲那个"人"。梦是"红楼"之"梦"无疑了。这梦,大家以为无非是个泛义喻词,并无专指;古今以来,"红迷"、"红学家"大抵皆有自比"痴人说梦"的自解、自喻、自嘲之意。君不见早有《说梦录》之书乎,亦取斯义也。
  梦,多喻人生,由来已久。李太白之"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他因而只求一个"及时行乐"的外相(心中也并非真快活)。至宋代苏学士,万人称他为"放达",为"豪放派"词家,他的"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世事一场梦,人生几度秋凉",也是同理,他若真"放达",何必总把个"人生"挂在心上口边--管他梦不梦,"人生一梦,万境归空"嘛,算了吧,写什么书,作什么词?都是"自扰"的"庸人"罢了,可笑可笑!
  曹雪芹的书,也名之曰"梦";题诗也是"浮生着甚苦奔忙……古今一梦尽荒唐",这梦不就是人生一世的泛喻吗?
  这都很对,只可惜看到了的是一个表层义,还有内涵义,是更重要的一层,却未悟知。
  雪芹的"梦"与"人",不同于一般泛词概义,是个别的,具体的,特定的,真实的--即非梦幻、非虚妄的,"人"亦如是。这其实也就是"自传说"的根本理据。
  以上"空话",暂止于此。且说那"梦中人",果是黛玉吗?如若不是,又是何人?
  我之愚见如下:
  第一,通部书里,林黛玉与梦并无正面明文,交待"本事"与"艺术"的各种关联作用,笔法文心。
  第二,"眼前春色"的梦中人更不属于她,因为与春无多关涉,也是葬春之人,只"芙蓉生在秋江上,莫向东风怨未开"。对不上口径。
  第三,全部书屡屡明文点破"香梦沉酣"的只有湘云一个。
  第四,湘云才是"一场春梦日西斜",入梦醒梦、悲欢离合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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