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别样红

第17章


  诗曰:
  云散花飞痛可知,暂时分手莫相思。
  悲欢离合炎凉态,不是寻常"模式"词。
第64节:妙玉是"谜"
  伍 红粉朱楼春色阑
  妙玉是"谜"
  妙玉其人其事,尚未得到"解读",姑借"新闻炒作"术语谓之"谜",亦随俗之道也。
  妙玉是为某一势家所逼,因而避难变装--带发修行。她并非看破红尘,了悟人生式的出了家,嫉世愤俗,倒是有的。她信不信佛?还不能武断,书里说她进京是为了寻访观音遗迹。这一特笔值得研究,是访古?还是虔诚供奉慈悲大士?总不敢妄言。
  说起这儿,我还真得向熟悉老北京的专家请教,到底这处遗迹究在今日之何处?可惜尚未能答。
  如若此语不是雪芹虚设,那就表明妙玉是面冷心热之有情人,异于所谓"槁木死灰"。然而她又大赞范石湖的"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这不又是"看破"与"了悟"了吗?
  我的理解却不是那个样子,是她有特指的--指那迫害她的势家,意谓那伙坏人终有末日--这也就与《好了歌》中"古今将相在何方?荒草一堆早没了"同一意义(只敢说"将相",不能连上"帝王"也)。
  她不与园中人来往,却尽知各位小姐的情况和禀性,似乎连老太太不吃六安茶,她也早明一切。而且,宝玉是哪天生日?不用再问,早在心里。
  她明言贾府使用的饮食餐具都是俗物,不堪入手。她没料到林黛玉竟口尝不出水质的优劣,实为"大俗人",非与常流有异也。
  林姑娘的精神境界到底如何?在妙玉的心目中,评估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了不起。
  妙玉能诗而不作,却忍不住代续湘、黛二人中秋夜之联句以迄完篇。她的续诗中一片新曙光的朝气与生机,钟鸣高唱,从头开始。
  她的精彩之句--
  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
  芳情(芳情似出《离骚》:"苟于予情之信芳")只自遣,雅趣向谁言?
  孤标傲世偕谁隐?
  孤独之极,寂寞之极。悲夫!然而,世上有人糟蹋她。
  诗曰:
  岂为好高人始妒?也非过洁世方嫌。
  雪芹当日言犹失,后世常情更待参。
第65节:妙玉续诗--新境
  妙玉续诗--新境
  黛、湘二人于中秋月夜联句,不止诗句本身之重要,整个夜境亦极独特。由"热闹繁华"写到"凄凉寂寞",境随句生,句因境变。由"三五中秋夕,清游拟上元。撒天箕斗灿,匝地管弦繁。几处狂飞盏? 谁家不启轩",一直叙到"渐闻语笑寂,空剩雪霜痕",转入凄凉寂寞。再叙到"窗灯焰已昏。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这时妙玉于山石后转出,笑道:"好诗,好诗!果然太悲凉了。不必再往下联,若底下只这样去,反不显这两句了,倒觉得堆砌牵强。"她将二人止住,警示过于悲感,非吉祥之兆--必须由她挽转,即无大妨了。这段话的意思,尤其出人意表。
  妙玉自己却取了笔砚纸墨,将黛、湘二人之联句从头写出来,竟又要"续貂":
  香篆锁金鼎,脂冰腻玉盆。箫增嫠妇泣,衾倩侍儿温。
  空帐悬文凤,闲屏掩彩鸳。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
  犹步萦纡沼,还登寂历原。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
  朝光透,晓露屯。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
  熟焉忘径,泉知不问源,钟鸣拢翠寺,鸡唱稻香村。
  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
  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
  妙玉由"香篆锁金鼎,脂冰腻玉盆"一直续到篇尾,中间叙了经历险境:石奇如神鬼之搏斗,木怪如虎狼之蹲伏--忽然熹光微露,现于楼阁之高层;然后就是"岐熟"其"径","泉知"其"源",继之钟鸣鸡唱--特别引人瞩目的则是"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以上很像樱桃沟,因那里正有"水源头"的地名)。
  奇怪!
  振林千树之鸟,何等景象气势,这与"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局"完全相反--食尽鸟投林的"林",是说飞散而各投别地之林,义同"树倒猢狲散"而已;而妙玉的新句却不是那种境界,是一片兴盛、生趣盎然的崭新的朝气!
  这该怎么解?
  书文到此,已是第七十六回了,这联句只黛、湘二主角,连宝钗都摒弃于局外了,堪称"后半部"的一大关钮点。
  令人更不易参悟的,紧接下去的就是抄检大观园,群芳凋落、各自寻门的开始,而又明显是与妙诗新境相反的,难道雪芹就会如此自相矛盾吗?
  有人以为这是他写作先后相隔甚久,所以设计构思历程中经变化的痕迹。这个解释虽有一些可能,毕竟不能令人满意。
  我的想法,较为合理的推断应该是:抄检以及随之而生的种种惨局,正是妙诗中的"石奇"、"木怪"之诸般险境,过此以下,这才又转出一番与前迥异的局面与气氛--这绝不是什么"佳人才子大团圆",是"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这隐隐遥遥指向了日后宝、湘重会, "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旧游";"傲世也因同气味","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即宝、湘二人结局的新境界。
  所以,这是"悲欢离合、世态炎凉"的一段故事的曲折过程,"气数"的推迁,而并非写作人才思不谨、造成矛盾的问题。
  诗曰:
  妙玉难将比妙常,情尼异日事堪伤。
  才华仙气知天变,气数阴阳示远方。
第66节:过洁世同嫌(1)
  过洁世同嫌
  雪芹书中投入心血最浓的几位女子,都被伪续书糟蹋苦了。其中尤以妙玉、鸳鸯、湘云、凤姐最为蒙垢衔冤,天理灭尽。如今说说妙姑,发我一段感慨叹恨。
  妙玉一名,似乎受到名剧《玉簪记》里尼姑"陈妙常"的"妙"字的影响,但妙常若比妙玉的人品气格,那差得太远了,她们不是一路人物。
  在妙玉之前,没有类似相仿之人。另一名剧《思凡》也有年轻貌美的小尼"色空",她和智能差不多,没有什么"性格"表现,不过是个少女,不甘空门的寂寞,一心去找寻爱情那样罢了。
  妙玉之后,方才出现了一个斗姥(dǒu mǔ)宫说法的逸云,是"老残(刘铁云)"的伟大创造,然而显见是妙玉的另一种影子,或者不妨说是"注脚""发挥"。
  但世人不大理会这些。
  妙玉是"世同嫌"的不受欢迎者,在书中已有李纨是头一个不喜欢她的人。在今日,作家王蒙也说她"讨厌",不理解。
  多年来,我只知道另一名作家刘心武却对妙玉怀有与众不同的态度与感受心情,十分重视,而投入心力研究。
  妙玉被人看成是个"怪物",所谓"男不男,女不女,僧不僧,俗不俗"(俗,特指不修道的世俗常人,古语以"道--俗"相为对待,与"庸俗"无涉),就成了妙玉的"世同嫌"的理由。"怪",也还罢了,还有人认为她是"矫情"、"虚伪"、"装作"。总之,既已不喜,当然"欲加之罪",就"何患无词"了,夫复何云。
  然而,如果你不认为雪芹是个"伪"者,那么请读他对妙玉的一切评论,不知又作何说解?
  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第67节:过洁世同嫌(2)
  一首《世难容》曲文,何等斤两!何等感叹!何等敬重而又沉痛!
  "太高","过洁",雪芹下笔选字,一丝不苟,俱含深意。
  她憎恶"肉食者"--富贵官僚;她看不上俗艳的外表粉饰--全是伪装。她有如兰的"气质",这是第一要素,才华就是次要义了。她是无瑕可指的洁白美玉。
  --这不就与宝玉的思想高度相齐相并吗?
  妙玉之脱略世俗"价值观",似乎是她的灵慧上的高层超越感--她已超越了男女的"性别"畛域,也超越了"出家人"与"在家人"的界限。在这一点上,她高于宝玉一层。
  但,当她之世,处她之境,她还只寻到(或"碰上")了一个宝玉,痛斥"禄蠹",抗议虚假--所以她对宝玉怀有超越男女僧俗的同道之感,引为知己。
  她不避形迹,书红笺而叩芳辰,祝怡红以恒寿--人们就另以眼光看事而纷纷议论、切切私语了。
  呜呼,此精神世界之隔级也。这就不再是什么"理论"的、"认识"的等等世俗分区判域了。
  "文是庄子的好",一位大诗人,大艺术家的赏文契意的"尺码",岂区区风花雪月或巧言令色之流所能领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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