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雨如霖

第9章


大抵是太暖和,看着看着如蕴竟眯了过去。
    不一会儿似是有脚步声传过来,声音极轻,但她还是一下子醒了。却是常嫂:“二少奶奶,外头有位小姐说是找你。”如蕴还有些迷蒙,直觉问道:“找我?谁?”
    “她说她姓杨,是你的双梅同乡。”常嫂毕竟是大太太房里的人,照看着邱霖江从小长大,连带着对如蕴也平添心疼。见如蕴困顿,便道,“若是不相熟的,常嫂替二少奶奶给回了?”
    然而如蕴慢慢地清醒过来。就在常嫂正欲转身的时候,她忽然唤道:“等等!常嫂,我和你一块儿下去吧。”姓杨,双梅同乡,如蕴脑海里只浮现出一个名字:杨淑怡。
    府邸外面正焦急地来回走的女子果真是杨淑怡。
    如蕴从中间的草坪疾步穿过,小跑到大门边,未及探头便看到无比熟悉的一道倩影:“淑怡!”她大声地唤道,一下子觉得欣喜异常。杨淑怡听到如蕴的叫唤闻声望过来,见到那张急切的脸庞,顿时两眼一亮奔过来:“如蕴!好如蕴,可算是见着你了!”
    她执起淑怡的手,两只手执得那样紧:“淑怡,居然能在上海和你相见,我真是太意外了……之前还曾想过,也不晓得要到哪一年月才能再见到你!”
    杨淑怡是如蕴昔日的同乡闺密,如若说沈清赐在她的生命中抹下了最浓重的一彩,那么其次浓重的便是杨淑怡。在双梅,她们的家离得很近,小时候常常一块儿戏耍,大了之后便经常一同看书、踏青。欣喜之后,“物是人非”的感觉忽地袭了过来,如蕴只觉似乎是甜过了头,胸口有些发苦。
    “之前我还不相信,你居然真的就这么嫁人了……如蕴,邱二少对你可好?”淑怡亦是有些唏嘘,关切地问道。如蕴扯出一丝笑:“大抵就这样吧。”牵起淑怡的手欲往里走,她说,“来,咱们进来聊。”
    杨淑怡却“哎”了一声,有些犹豫地说:“如蕴,我们……能去外头的咖啡厅坐坐吗?这高门大院的,我不想进去。”她的神情里带着让如蕴不可拒绝的渴求。想了一想,如蕴点头:“好,你等一等,我这就去叫他们开辆车来。”
    淑怡说的咖啡厅就在邱家府邸的两条街之外,叫作“露露咖啡厅”,老板是个英国人,里头的咖啡、蛋糕口味都极正宗,如蕴两天前刚听邱霖江提及过。自结婚之后,他吩咐徐昌宁从此就跟着她,因此,这一回“小尾巴”照旧在,于几桌开外候着。
    侍者将两杯咖啡送上来,浓郁的香气扑鼻。
    一边轻轻搅拌着咖啡,如蕴一边问道:“你几时在上海有位堂舅的?这么久了,从不曾听你说起过。”淑怡笑笑,说:“我从前也不知道,就是这回刚晓得。听母亲说已经失散消息好多年,今年中秋的时候方拾回了联系。”如蕴点头:“那敢情好。”
    她又问:“那你们这回在上海住多久?”淑怡抿一口咖啡,然后说:“少说也要三四个月。我父亲打算在上海找份活儿,全看能不能找到了。”
    如蕴一听,心里高兴得紧:“这么说,我们又可以时常见面了!”淑怡亲热地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就怕你没工夫见我。到底嫁了人,你呀,可得好生孝敬公婆和丈夫!”
    不提倒好,淑怡这么一说,如蕴的神色立刻黯淡了下来。作为如蕴的闺中密友,淑怡自然是知晓她对沈清赐的心思的。见她垂下了眼睑,淑怡顿时自觉失言,忙自顾打圆场:“哎呀,瞧我这张嘴,都说些什么呀!”
    如蕴的神色反而好了许多,挤出一丝笑容,问:“你呢?去年就听伯母说要给你寻个婆家,你打算何时嫁人?”淑怡双唇微抿,脸上显出几分羞赧来,只道:“这端看我父母……哪能是我打算呀!”如蕴依旧在轻轻地搅动着咖啡,低低地说:“淑怡,你一定会嫁一个自己喜欢的人的……”
    她的尾音拖得极轻却又极长,似是有些怅然,又好像自己根本没有注意到。但杨淑怡注意到了。因着她的话,淑怡抬眼一眨不眨地注视如蕴,欲言又止了好半天,最终还是开了口,声音极小,道:“如蕴……若是,若是现在能见清赐哥哥一面,你……还愿意吗?”
    如蕴猛地抬头,睁大眼睛望着淑怡,不敢置信。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俄顷,她嗫嚅着唇,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了:“什么意思?你是说……是说清赐表哥他……”想法就在脑中翻滚,可她不敢说出来。她怕自己若是说出来,结果却只是一场空。
    然而杨淑怡点头了,郑重地、肯定地点了头。
    如蕴的手一抖,差点就要打翻咖啡杯。但下一秒钟,清脆的一声瓷器响后,却是杨淑怡打翻了咖啡杯。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淑怡忽然拔高了嗓音惊呼起来,“咖啡这么一洒,衣服全脏了!这可是我昨儿刚买的新洋裙!”愣了一秒,瞧见淑怡猛使的眼色,如蕴反应过来,于是也跟着惊道:“那怎么办?淑怡,不若重买一条吧!”
    她说着,一扬手唤来徐昌宁:“昌宁,杨小姐的洋裙上不小心洒了咖啡,能麻烦你去买条新的过来吗?入我的账便是。”徐昌宁却是很为难:“二少奶奶,二少吩咐过我不能离您半步,您看这……”
    放在桌下的手攥得极紧,如蕴说:“前条街便有好几家成衣店,只消一刻工夫。”眼见徐昌宁还在犯难,如蕴坐直身子竟有些急了,声音也不觉高了几分,道,“二少派你跟着我,究竟是听命于我还是来监视我?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见她动怒,话又说到这份儿上,徐昌宁自然无法再拒绝,只得大步出去替杨淑怡买条新洋裙。
    徐昌宁的背影刚消失,杨淑怡轻轻覆住如蕴的手,低声说:“我去下盥洗室。”她离开的时候在如蕴的手背上重重地按了一下,像是给她传递多一些的勇气。
    如蕴一直低垂着眼睑,睫毛在不停地颤抖,两只手相互揪得很紧。她听到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那人从桌边绕到对面,拉开椅子坐下。他的呼吸很平稳,开口说:“如蕴,好久不见。”
    如此简单平缓的六个字,却生生逼出了她的眼泪。在听到沈清赐声音的那一刹,如蕴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在她嫁给邱霖江之前,她曾经无数次地幻想过这道嗓音会在耳畔突然响起,仿佛那些话本小说里写的一般,告诉她他来带她走。
    可是他没有。而她,也没有勇气真的去反抗家里的安排。仿佛那次无疾而终的私自逃家寻他,已然花光了她全部的勇气。
    如蕴依旧微低着头,她的胸口起伏有些不平。拼命地做了好一会儿心理建设,她终于抬起头面对沈清赐。眼前的人仍旧穿着青色长褂,头发却短了许多,看起来精神很好。
    她十分僵硬地挤出一道笑容,声音又干涩又沙哑:“其实……也没有很久。”但你我,却已经隔了千山万水。
    沈清赐的目光里带着一丝抑制的温柔,就像从前望着她时一样。他斟酌了片刻,然后问:“邱霖江,他对你可好?”她好像突然被针戳刺了一下,每一寸肌肉都一阵剧烈地颤抖。与沈清赐相视着,如蕴努力弯起嘴角:“清赐表哥,我很好,二少很好,邱家是也极好的……但是你呢?前些日子听说有几个人来找你,到底是……”
    她有些迟疑,没有问下去。沈清赐轻轻笑了笑,只道:“放心,无事的。”又说,“在赵家这么多年,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你。既然现今邱霖江待你好,那我便放心了。”
    当听到那句“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你”时,如蕴忍不住,眼泪再一次涌了上来。这就是她的清赐表哥,对她永远这般温柔,永远这般上心。他对她放心不下,她又何尝放心得下他?
    她到底忍不住,失声便道:“清赐表哥,回来吧,回家好不好?你这般独自一人在外头打拼,叫人如何放心?”沈清赐却笑了,他的笑容里有一丝苦涩,然后摇摇头,低声道:“放心不下我的怕是唯独你一人吧!至于旁的人……姨父大概就盼着我回来,如此他才能答应邱家二小姐的逼婚、才能再为自己增加一个筹码。”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中竟是带着几分狠戾。如蕴心里一惊,直觉地想辩解:“不会的,若是你好生同父亲说清楚了……”他打断她:“说清楚了又如何?如蕴,赵贺平是怎样一个人难道你还不了解吗?”
    她这回是真的无话可说了。其实,连她都晓得这些辩解多么苍白无力,毕竟,自己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吗!
    她只是舍不得他漂泊,只是舍不得他在自己无法知晓的地方。
    “如蕴,听清赐表哥的话,同邱霖江好好地过日子,将表哥忘了吧!”半晌之后,他再一次开口,声音极低,也极哑。
    忘了他?如何忘!
    如蕴猝然睁大双眼,那眼底满满的仿佛是道不尽的控诉。近十年的细水长流,他就是她生活中的一部分。失意的时候他在身边,欢喜的时候他亦在一旁,她的每一个转身罅隙都是他——现在他却叫她忘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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