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雨如霖

第10章


    不愿再面对她澄澈而控诉的眸子,沈清赐移开了视线。似乎是为了让如蕴彻底死心,他挺直背,往后退了一寸,言语有些僵硬:“我……一直都知晓你的心意,装作不明白是害怕给你回应,而我,也无法给你回应。这辈子,我都会把你小心翼翼地捧在心上……但,也只能仅此而已。”
    他顿了一顿,一闭眼,把心一横,道:“从前没有邱霖江,我们并没有在一起。如今你嫁作邱家人,已经……我们,就断再不可能了。”
    她已非清白的姑娘家,她再不是从前那个可以肆无忌惮去在乎他的赵如蕴。这些话他不曾明白地说出来,然而她听懂了。原来在沈清赐的心里,他们这么多年的相处都抵不过这一道坎。或者,他从不爱她,从来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如蕴觉得冷。
    明明才是和煦的初秋,秋老虎还在施着它的威风,然而她却觉得彻骨地冷,连牙齿都在打战。好像从初秋一下子跌进数九严冬,一股浓重的凄怆铺天盖地,从头顶到脚跟地侵袭了她全身。眼前一阵发花,她看不清他的脸、看不清他的表情、也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但昏涨中如蕴模糊地想,这样子看不分明,或许才是最好的罢。
    他明知她的心意,却竟这样对她。也罢,感情里能得到对方回应的本就极少,何况她也不曾争取过多少。
    她和他,就此这样了罢。
    她面色如灰,露出一个凄清的笑容来:“好,清赐表哥你多加保重。放心,我会好好的。”末了,她又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我会好好的”,不知究竟是说给他听,抑或是说给自己听。
    回到府邸时,正是四五点钟的光景。初秋时分,太阳已经比先前落得早了些,此刻在西边沉沉地挂着,连洒落的阳光里都透着几许厚重。
    如蕴刚步进卧房,却见窗户下的软皮沙发上已坐着一个人。
    听到脚步声,邱霖江抬起头来,神色是一贯的疏淡,随随意意地问道:“去哪儿了?才回来。”她的脚步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往里头走,声音很低:“从前的闺密来找我,去露露咖啡厅坐了一会儿。”
    她这般说是极正常不过,他自然也并未察觉什么。在如蕴回来之前,邱霖江本是在翻看一本苏格兰原文书《TheTheoryofMoralSentiments》,于是便道:“你英文如何?这位苏格兰人写的书倒是有趣得紧,许多理论我从前真是闻所未闻。”
    如蕴并没有回答他,他也不曾引以为意,只轻轻扭了扭脖子,继续道:“对了,让绿缜给你好生梳洗整理一番,待会儿同我一起去参加一个晚宴。”如蕴已经在梳妆台前坐下,听到他的话后面容平静,旁的什么都不曾说,只低声地应了一个“嗯”。
    他忽然觉得不对了。
    往常,她虽然话也不多,却从不曾像现在这般少过,仿佛多说一个字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而她低落至极的情绪则让他完全肯定了猜测。她有事瞒着他,而他极不喜这样被排斥在外的感觉。
    “下午来的闺密叫什么,我认识吗?”邱霖江淡淡地道。过了好几秒钟,如蕴才极不情愿地开口,道:“也许吧,她叫杨淑怡。”
    啪的一声,他手掌一捏,猛地合上了那本书。杨淑怡,他怎会不知,这是如蕴最亲密的手帕交,晓得如蕴从小到大的一些喜好,晓得如蕴在赵家的处境,亦晓得如蕴对沈清赐的心思。仅仅几秒钟的工夫,邱霖江脑子里头却已绕了好几个弯。
    “恭喜你啊二少奶奶,终于得偿所愿,听到有关沈清赐的消息了。”带着淡淡的讽刺意味,他将“二少奶奶”这四个字咬得极重,却是无比肯定的语气,“怎么样,他还活着吗?”
    她没有理会他的嘲讽,事实上她几乎没有什么反应。天色已然暗了不少,朱灰金的余晖从窗户里洒落进来,在梳妆台的镜面上凝成极亮的一个点,却苍白了她的素颜。
    若是往常,她定会同他论驳,然而先前在咖啡厅里沈清赐的那一番话犹在耳边,近似于抽光了所有她反驳的气力。如蕴只觉得累,累到双臂沉重、双唇都无力张开。房间里有一股一触即发的味道。静默了良久,她终于说话,声音隐绰而恍惚:“你放心,我什么都不会做,也不会逃家,我会好好待在邱家的……”
    他从未见过这样消沉的她,然而她的沉静和消极到底激怒了他。邱霖江腾地一下从软皮沙发上站起来:“就这般行尸走肉的模样待在邱家吗?”他声音很大,光火里是浓浓的怒气与隐隐的自嘲,“赵如蕴,身为你的丈夫,我居然要在这里听你悼念你对另一个男人的逝情……你未免将我看得太低了!”
    邱霖江用力地把书扔掷到地上,怫然拂袖,不再看她一眼,大步疾走而去。因着那本书,地板仿佛都轻微地震颤了,灰尘在橙黄的光线下瑟瑟起舞。
    晚上的宴会他却还是携她同去了。邱霖江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他之前答应过曹永鸣会携如蕴出席,因此即使发生了争执他还是没有食言。只是一左一右坐在汽车后排的他和她,谁都不曾理谁,冷战令空气都变得凝重。
    邱霖江头微微后仰,倚靠在车座上闭目养神。但一旁似乎一直望着窗外的赵如蕴,心里头并不如面上那般静。
    同邱霖江说那些话的时候,其实她已然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毕竟是在自己心里住了那么多年的人,沈清赐的一席话让如蕴在骤然之间失了所有方向。好像心里的那盏长明灯倏地灭了,恍惚之间她有种想要陷得更灰暗的冲动。她那般对邱霖江,半是还未回过神,半是破罐子破摔。对所有的男人来说,她方才的举动俨然是最大的羞辱。
    从小到大,如蕴没少见过赵贺平与沈心华掐架,甚至那样骄傲的沈心华脸上也曾出现过清晰的五指印,尽管扑了再多的粉都无法完全掩盖住。
    然而他却不曾那样对她。他分明已经那般震怒、那般变色了,但在发了一通脾气之后他竟然甩手而去,没有动她一根手指头。
    绿缜给她梳洗妆扮的时候她才慢慢地缓过神,慢慢地回想起早一刻发生的一切。她心下大动,有些想不明白,可这似乎又是理所当然。邱霖江对父亲很敬重,对待母亲和胞妹都是极好的,从来和声静气,言语中多是爱护。有一回闲话中他无意间说过,她们是他至亲的家人、是他一辈子都要保护的人。
    如蕴忽然有些明白了,他就是这样一个对家人默默守护、掏心掏肺的男子。他会对敌人毫不手软,也可能对所有人发脾气,但从不轻易伤害自己重视的人。她是他的妻子,自然就是他的家人——
    然而刚刚让他羞耻的她,还有机会让他重视吗?
    想到这里,如蕴似是一怔,复而震住,猛地回转头就去看他。
    不知是不是感觉到她投过来的目光,本在闭目养神的邱霖江突然睁开眼。同她的视线对上,他却没有像从前那样给予她暖意,只是疏淡地扫了她一眼便重新又合上了眼。
    恰在此时,车子慢慢地停下了。
    依旧是西式的礼仪,邱霖江挽着如蕴的手臂信步迈入宴会厅。
    这是如蕴头一回参加这样大的宴会,心里自然是紧张的,低着头只瞧着地面。反观邱霖江,他卓尔不凡的威仪之姿即刻便抓住了周遭人的眼球,但在灼灼的视线包围中,他仍然神色自若,携着如蕴一直走到中央才停住脚步。
    曹永鸣原本正背对着他们和人说话,忽然听到身后的异动,转过身来瞧见是邱霖江,立刻笑容满面地往前迎了两步,朗声道:“霖江,你可来了!这一位想必便是‘新官上任’的二少奶奶吧?”
    因为紧张,如蕴的微笑有些浅促,只朝曹永鸣欠了欠身。邱霖江则一拳轻打向曹永鸣,脸上露出几分笑意来:“好你个永鸣,说话还这般爱插科打诨!”
    语罢,他的手改为搂住她的腰。不及如蕴反应,邱霖江已经微微俯身凑近她耳边,带着笑容极其亲昵地说:“如蕴,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刚从湖北一路枪林弹雨过来的大将军曹永鸣。”
    曹永鸣哈哈大笑:“臭小子,说得这般夸大其词,是想吓坏弟妹吗!”
    而如蕴果真是震住了——虽然她对国家大事并不太上心,但“曹永鸣”这三个字在近几年早已如雷贯耳。眼前的男子看起来不过四十来岁的样子,竟就是那异军突起的曹永鸣曹将军!她连忙再次欠身,笑道:“曹将军,如蕴失礼了。”
    出门之前她换上了一件桑蚕丝印花旗袍,碧玉般的绿底子上深深浅浅、大大小小地盛绽了几朵香槟色间着白色的月季。三粒盘扣从领口处弯曲斜至右襟,典雅之外又见大方。而左手腕上的祖母绿镯子则同旗袍的底色相映,越发显得她蕙质兰心。
    暗暗的一阵打量之后,曹永鸣不由得抚掌,大声笑道:“真真是佳人!霖江,你小子可是有福气了!”这般放松自如的交谈,原来邱霖江与曹永鸣竟是相识多年的好友,友谊甚笃。
    如蕴慢慢才晓得,今晚的宴会是个慈善晚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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