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善良的漂亮男人

  我走到一个挤憋的转角，楼上的人经过这里往楼下挤，楼下的人经过这里往楼上挤，还有一个服务员端着盘子从我面前挤过去。
  在三股人流的交汇处，我一眼看见了程翎，那张漂亮的中国男人的面庞在留须鬈发的土耳其人群中十分扎眼。程翎也看见我了，或者是他先看见我的，因为我看见他的时候，耳边灌入了他的声音。
  “小楠！”他几乎是大声喊出这两个字。
  语气很激动，是的，他好像很激动。他的眼睛里闪过几丝喜悦。
  我僵在原地。我没有想过今晚会见到程翎了，更加没有想过在这样的情境下遇到他。我也没有想过当我再次见到程翎时，我仍然不知所措。
  但是很快他就从我眼前消失不见了，因为有一个大个男人和一个矮个男人从我面前挤过去，男人们庞大的身躯交叠着遮住了我的视线，挡了一下，又迅速露出一片区域，很快又被挡住了。还有两个大男孩吹着口哨，几次撞到我的肩膀想要往前面挤。
  “来。”我听到程翎的声音。不及我反应过来，我的整个身体被迅速拖往一个方向，直到被拖出了人群。下一秒，发现眼前站着这个熟悉而陌生的人，而我的脑袋仍然嗡嗡地难受，我低着头看见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羊毛大衣，深色的羊绒围巾，大衣上还有一层露水。可惜了这么好的衣服。
  我背过手偷偷摸手腕，刚才被拉拽的地方很疼。
  他俯身看着我的眼睛，一顿注视。
  我一怔，“怎么了？”
  “喝酒了？”他仍然盯着我看。
  “没有啊！我不喝酒。”
  “那么是脸红了”，他笑了。
  “没有啊？”大概是毛细血管破裂了，一着急就容易脸红，天生的。“周凯他们个个脸比我红，喝酒喝的，你要进去看看吗？就在那边。”我给他指方向。
  “不急，难得今晚天气不错”，他仍是一脸微笑。
  太近了，我心里忍不住大呼，他的气息都快扑到我脸上了
  我避过他的视线，装作向四处张望，身体往左往右晃了晃，然后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了一步。“也好，省得我找借口不喝酒。”
  前台放了几个篮子，放眼望去有糖果、坚果、小水果之类的。我跑过去抓了一把，跑回来又折回去，帮程翎抓了一把，他或许也想吃。
  “去那边走走吧。”程翎说着就往外面走。
  我跟上去，“你要吃吗”，往他手里塞了一把。
  程翎开始问我学业情况、毕业打算等等，我如实告诉他我还没有做打算，得等回学校以后再考虑，可能要到毕业之后才开始找工作了。
  我们聊了很多，聊到很多话题，连日来莫名堆积起来的紧张心情逐渐变得放松了。想想人生来就是孤独的，我们的悲伤、我们的迷茫、我们的纠结等等等等，往往只能一个人默默默默承受，真难得能有个人在这个时候能让我倾诉一下。
  他忽然握住我的手，尽管动作很轻，但是因为过于突然，我顿时感到手臂上一阵发凉，赶紧问他，“怎么了？”环顾四周，一片漆黑。我们走到了一片人造湖边，月光被茂密的树林遮得没了影，四处甚少人出没。
  他笑了，“前面太黑，小心脚下的路。”
  “哦，那我们不要往前面走了。”我抬起被他抓住的那只手，往他的方向推了两下，示意他往回走。
  “好。”
  “哎呀，慢点儿，先放开，放开我的手。”他拉着我开始转身往回走，他仍然不松手。我跟在他身后，走得摇摇晃晃。
  “不放。”
  “不行，这个样子我不好走路了。”
  “再吵把你推到湖里。”
  我不说话了。
  我们走回到小树林的入口处。我立刻抽出手臂，站在原地做起舒展四肢的动作。
  “你觉得我们以后会有机会见面吗？”
  “应该不会了吧？”
  “你会想我吗？”
  “嗯。”
  “多想？”
  经常吧。大概以后看到个帅哥，尤其是成熟魅力型的，都会在心里跟程翎比较一下。
  “偶尔看电影的时候，男的没你漂亮，女的没你帅”，我告诉他。
  他朗声大笑，似乎很高兴。皎白的月光打在他的脸上，加上身材高大，看起来玉树临风、风度翩翩。
  “来，拥抱一个。”
  我听了略微震惊，这也太隆重了吧。
  “告别式的拥抱”他缓缓说道。边说话，边走过来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觉得……”
  他打断我，“错了，这是刚认识的拥抱，告别式的拥抱应该是这样。”他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我的肩膀隐约有一点点疼了。
  “现在可以……”
  “以后可能见不到你了。”
  我不说话，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发觉脖子有点冷。出房间的时候忘了带上围巾了，那条撞色围巾被我折叠好了挂在椅背上了。我听见风的呼呼声，风吹得头顶的树叶倏倏作响。我开始担心树叶会被吹落下来，落到我的头发上，打乱我的发型。可是没有，没有落叶，冬天呢！
  我提醒程翎，“很晚了……”
  他仍然不给我说话的机会，“原来你会弹钢琴，那么上次你骗我了？”
  “不是的”，我听了心虚，脸上霎时变得滚烫。这么久的事情他居然还记得。犹豫了一会儿，才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弹得不好。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我们继续进行着一些无关紧要、不痛不痒的问答。他的问题莫名其妙，令我不是尴尬就是心虚。
  我感觉到脸上、脖子上传来热乎乎的气息。我小心翼翼地推他，没反应，只好一点点把头偏过去。
  我们这样僵持着，直到忽然间额头上一阵滚烫，一路噼里啪啦地迅速炸到心里、脑海里。
  他吻我了？！
  心跳快得不得了，眼前变得模糊，脑海里一片空白，渐渐感到晕眩。等到脑海中恢复一丝清明，我立刻推推撞撞，试图从他怀里抽脱出来。最后的结果是我在他的怀里纹丝不动。他的力气实在太大了。
  “听话，别动，一不小心我会弄疼你的。”
  “好吧，那你赶紧放开我吧”，我一时没好气。
  “你亲我一下，我就让你走。”
  我直叹气。我仿佛能看见自己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那我不让你走了。”
  “会有人看见的，你放开我吧。”我几乎是带着哭腔求他。
  我感觉到他摇头了，他的脸更加贴近我。
  我战战兢兢地擦了下他的脸颊，刚一碰到皮肤就赶紧往后退。
  他拍着我的背，轻唤我的名字。他仍然没有放开我。
  月光隔了树洒下来，在地面上落下稀疏的影子。我呆呆地看着，一个可怕龌蹉的想法挤进我的无比混乱的脑海中——这一切都是他的设计？！
  直到这时，我才猛然意识到，他一直在居高临下地捉弄我，还有我的感情。他对我提的要求，我几乎不能够拒绝，嘴上一直在对他说不，实际行动确是一步步按照他让我做的做了。我就像个小丑，一个提线木偶，依照他的设计，做着拙劣的表演，而他什么都知道。太可恶了。
  正在这个时候，额头上的那团火，以燎原之势一路往下，直到耳边也烧得滚烫。
  我顿时懵了。
  这一刻我心里又惊又怕又觉得丢脸，同时生起无能为力的挫败感。这些复杂的情绪排山倒海而来，瞬间击败了我的自尊心。接下来，我便“哇”一声控制不住地哭出声了，我努力地想收住不哭，结果转成了抽抽搭搭的哭泣。泪水很快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没有喜欢你，我早就说过不喜欢你了。”这个时候，我不想管他是不是长辈，也不在意我说话冒失会不会对他不礼貌、惹他生气，平时忌讳的想法全都抛诸脑后，我不管了，我什么都不想管了，我只想离开这里，我不想看见他了。我记得自己继续说了一些话，含糊而且重复地，大意是指责他花心招惹是非，而且捉弄人、不尊重人，还有我对他的行为感到不耻。
  在后来的岁月里，我极少回忆并且尽量避开这段被我视为奇耻大辱的经历，甚至于忘记了这件事情，仿佛这件事情不曾发生过，以至于一两年后当我想起这段经历的时候，心中十分骇然，仿佛我正在倾听别人的故事；当我想要把那段经历记录下来的时候，我已经无法回忆起某些惊心动魄至关重要的细节。比如，后来他对我说了什么，我是怎么离开他的，又是怎么回到酒席的房间的，我竟然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仿佛那几个片段凭空消失了。我猜我可能推了他一下，他没有再拦我，于是我就逃走了，并且我从头到尾没有看向他。或许是这样，或许不是，我记不清了，我真的记不清了，几乎没有印象了，因此我只能尽可能准确并且完整地记录下那些片段发生时的感受，而无法描述具体的情节。
  从某段时间开始，我以为自己开始了解程翎——由于长相出众，从小众星捧月般地被女孩们追逐着长大，因而不懂得尊重女生，谁也不爱。成长的环境单纯，所以心底善良。因为善良受的伤令他开始对他人有戒心，并且开始变得拈花惹草。但是我没有想到，他比我想象得更危险。他大我很多岁，比我多很多经历，竟然凭借着所谓的经验技巧，居高临下地追逐、捉弄我，不尊重我。我害怕、愤怒、厌恶这一切，包括人和事。
  从小到大，我自知是个叛逆的人，我不打算恋爱不打算结婚不打算生孩子，别人劝酒我硬是从未喝过，甚至曾在饭桌上因为被劝酒跟亲戚翻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