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特传

第102章


现在我再没有这种乐趣了,因为医生 禁止我饮酒。我不太相信医生的知识;但我仍得服从他。因此有一些人生的 乐趣是在我完全被剥夺干净之前就已被剥夺了的,而这就是死亡。这种消散 就是老之将至。我再没有一种十分清晰的形成一个单独的我的综合性思想, 它消散在一大堆活动和微不足道的小事中。这种综合有一个开头,但它决不 会有什么结果。我感受到这一切,因此我现在大不如十年前轻松适意。但作 为一个严重的事情在一定时刻就会到来——我等待着这个时刻——的死亡, 我并不害怕。我认为它是很自然的。它是同我作为文化的整个生活相对立的。 死亡说到底是向自然的回归并肯定我是自然的一部分。即使以这种新观点和 我多年来持有的不朽的错误观念来看,回顾我的一生,我觉得过得还是可以 的。这是一种先死的观点;完全不是垂死的观点,而是一种死前的观点。我 对自己做过的任何事情都不后悔。甚至对于我应该承担责任的过失。我往往 采取一些相反的做法来弥补自己的过失。
  波伏瓦:这是另一个问题了,但我很想知道你的最大的过失是什么。
  萨特:噢,当前没有什么特别重大的过失。但我想我以前有过一些。 波伏瓦:总之是有过一些错误。这是肯定的。 萨特:是的,是有一些错误。简单些说,我认为这是一个走向瓦解的生  命。一个人的一生决不会从头到尾都是一致的。倒不如说它??
  波伏瓦:倒不如说它被耗干。
  萨特:它在消散,它被耗干。我略去这个耗干的时期——我并不因此而 伤心,因为这是人们共同的命运——我想我有一段好时光,这是从三十岁到 六十五岁,在这段时间我能够抓住自己,要开始做什么事也不是很困难。在 这个持续时期,我能够很好地运用我的自由去做我想做的事;我可以运用和 展开某些思想;我做了我希望做的事——也就是说,我写作,这是我一生最 根本的东西。我成功地实现我七八岁时就渴望的东西。在多大程度上实现了? 我没有去想;但我写了我想写的东西,写了些有影响的书,人们在读它们。 这样,我临死恐怕不会像许多人那样说,“啊,如果我能重新生活一次,我 会用另一种方式来度过它;我失败了;我没有把事情办好。”不。我对自己 是十分满意的,我感到我确实成了自己所希望成为的人。如果我回首过去, 回顾我的童年或青年时代,我可以看到,我要求于自己的东西比我业已取得 的东西要少。那时我关于荣誉的想法是不同的。我想象自己只有很少一群读 者,一群挑选出来的人,而实际上我现在几乎对所有人都有影响。这样,我 临死时将是心满意足的。当然,眼下就死了不如再晚十年死,但即使这样, 我也已心满意足了。而直到现在,死还没有成为我生活的负担,以后可能也 不会。我想我们就在这里结束这个话题吧。
  波伏瓦:好的,但我还有一个问题:你头脑中有没有闪现过灵魂永生的 念头或精神本质的思想,比如说类似基督徒所想到的那种永生的东西?
  萨特:我想这是有的,但这几乎只是一个自然而然的事实。由于意识结 构本身,我很难想象一个我不再存在的时间。一个人在意识中所想象的一切  未来都归回到意识。你不能想象一种意识不再存在的时刻。而想象这个事实 表明,意识不仅仅存在于现在,也存在于将来之中。所以我认为思考死亡的 一个困难之处就是,要摆脱意识是完全不可能的。比如说,如果我想象我的 葬礼,那么这就是在想象着我的葬礼的我。所以我被隐蔽在街道的拐角上, 注视着出殡行列通过。同样,在我很小时,我十五岁时,就模模糊糊地倾向 于设想那种永远继续下去的生命,因为只要我想象未来,我就想象自己在那 时是能够看到这个未来的。但这并不很重要。实际上,作为一个无神论者, 我始终认为,人死后什么都没有,除了我曾看到的那种类似永生的不朽。
  波伏瓦:我想知道你的无神论是怎样产生和发展的。
  萨特:我在《词语》中谈到了,早在八九岁时我怎样同上帝有着一种友 好关系,但这并不是从属或理解的关系。他在那儿,有时显现,当他在某一 天显现时,我就让屋里放光。他是一只时时注视着我的眼睛。
  波伏瓦:你是什么意思——你使屋里放光?
  萨特:我在《词语》中谈到了我怎样常常拿着一盒火柴而开始擦划—— 当然,点火的次数是有限的。实际上他时常注视着我;我想象着这是一个笼 罩着我的注视。但这一切都是很模糊的,同教义问答手册、同那根本是错误 的关于直觉的日课没有多大关系。我十二岁那年父母在离拉罗舍尔不远处租 了一座别墅,早上我常同隔壁的三个小姑娘一起坐电车去上学,他们姓玛莎 多,是巴西人,在上女子中学。一天,我正在她们的门外等她们出来,等了 几分钟。突然,一个思想闪现出来,打动了我,我对自己说,“上帝并不存 在!”当然,在这之前我关于上帝的观念肯定已经有了一些新东西,我已经 开始为自己解答了这个难题。但我记得很清楚,总之,直到这一天,我才以 那种一闪念的直觉形式对自己说,“上帝并不存在。”回想起来,我在十一 岁就想到这一点,这是令人吃惊的;而自那以来直到今天,也就是说,六十 年来,我就再也没有对自己提出过这个问题了。
  波伏瓦:你可以回溯和重现在这个直觉之前的精神活动的详细情况吗?
  萨特:完全不能。我特别记得的是,我十二岁时觉得这以前我没有过任 何思想。这显然不是真的,但我总是这样看它——一个思想突然来临,一种 直觉产生了并决定了我的一生。我记得那时玛莎多姑娘们出来了,这个思想 沉入我的心中。无疑我第二天或第三天又想到它,我继续表明上帝是不存在 的。
  波伏瓦:这个新发现对你产生了什么后果吗?
  萨特:当时没有什么直接后果;没有真正是决定性的后果。我的行为还 同其它的原则、其它的愿望相联系。首先我希望同学校的男孩子们交往。还 有一个姑娘我想同她见面,她是女子中学的。我完全没有依附于天主教;此 前此后我都没有去过教堂。那时这同我的生活没有确切的关系。我记得我并 不因为上帝不存在而惊讶或伤心。我认为上帝只是一个人们告诉我的故事, 人们相信它,但我认为它是虚假。当然,因为我的家庭是一个体面正派有信 仰的家庭,我对无神论者是一无所知。
  波伏瓦:你不因为在这样一个重大问题上同你的家庭——一个你很尊重 和喜爱的家庭——相对立而感到烦恼吗?
  萨特:不,的确不烦恼。我在《词语》中试图解释我是怎样自己建立了 一个同我的家庭相对立的具有个人思想的实实在在的小宝库。我所有的思想 不是外祖父对我谈的别人的思想和观念。我认为一个人应该去发现他自己的  思考方式。他也对我谈到这一点,但他没有给予它我所具有的那种深度。
  波伏瓦:你成年以后,在巴黎时,你的无神论有改变吗?它有过动摇吗? 它是不是越来越牢固?
  萨特:可以说是越来越牢固。首先,我记得它是由一种唯心主义无神论 变为唯物主义无神论,这主要发生在我同尼赞谈话期间。很难解释清楚唯心 主义无神论是怎么回事。当我说,“上帝并不存在”时,我好像是摆脱世界 上的一种思想而把一种精神上的空闲、某种失败的思想放进我的整个思想框 架之中。这样考虑的结果就是,这同大街、树、人们坐于其上的长凳没有什 么直接的关系。这是一个巨大的综合性的思想,如果不直接影响世界就会完 全消失。这样,同尼赞的谈话和我自己的思考逐渐给了我一些别的东西,一 种关于世界的不同的观念,世界不是某种行将消失的东西,不是某种我可以 见到上帝而与之保持联系的天国乐园,而是单独的实在。到处都可以觉察到 上帝是不存在的。事物是单独的,首先人是单独的。单独得如同一个绝对。 一个人是一个难以理解的东西。我是逐渐搞清楚这些的。一方面,他失落于 这个世界之中,因此到处都被它所包围——他被囚禁在世界中——另一方面 他又可以综合这个世界,把它看作他的对象,他面对着世界和外在环境。他 再不是处于世界之中;他是在局外。这种外在和内在相结合就构成了人。你 明白我的意思吗?
  波伏瓦:明白,完全明白。
  萨特:我是用了好几年的工夫才使自己确信这一点。把人仅仅看成是内 在的或仅仅是外在的,这显然要容易得多。困难之处在于这两者都存在而这 个矛盾是一种自身深刻和基本的矛盾。例如,我在图尔,坐在咖啡店桌子旁。 我不是在图尔之外而就在图尔城,并没有走动,但同时通过拒绝成为由于我 存在于此而单独限定为的一个对象,我可以把这个世界看成一个综合,看成 我可以看到的围绕着我的对象的总体,看成超出这些的其它的对象,或者如 海德格尔所说,看成是地平线。总之,把世界理解为这些地平线的总和同时 又理解为组成这些对象的总和。
  波伏瓦:你在哲学班、文科预备初级班、文科预备班以及在巴黎高师直  到教师资格会考学习哲学,这时你的无神论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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