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妖族,笔落梦生

第46章


  “雪媚,哪里不好?”
  “好是好,只是有个媚字,犯了龙母的忌讳。”两人跨过金玉的门槛,苏青菀压低了声音,“据说连卜了三次,结果都没有改变,龙母没了办法,才依出生排行替陆儿取了名。”
  离尘淡淡一笑:“卜算并没有出错,龙王的六个儿女中,只有川槿承继了她母亲的眼睛。”他同样低着声量,却让他的口吻变得飘忽不定、深不可测:“一双修习过媚术的妖的眼睛。”
  龙王的两个女儿都已经抵达,急着探望她们的父母,川槿的母亲正渐渐憔悴,她气质高华典雅,面容秀丽,只是眼角已出现一丝皱纹。
  因为那场对浮尘界的争夺,她失去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陆儿的五王兄喻枫和她的长姐怜素。
  苏青菀只隔着厚玻璃见过龙母一次,她一心为她丈夫活着,片刻不离地守在老龙王的榻前。
  餐罢,离尘为了询问食物的做法,追着那些送餐女仆而去。
  水晶宫外,头顶海水湛蓝,苏青菀倚在琉璃栏杆上,水波如风,拂耳而过。
  一朵不起眼的粉色花儿落在她手心,随水悠悠地转动着,忽向上一缩化成了一只水母。
  “这种花本来有很多,”一个令人安心的沉稳声音传过来,紫衣的年轻男子举着浅绿色的清酒递给她,语气变得温柔:“一别数年,你过得可好?”
  “多谢殿下垂询,一切都好。”苏青菀温和却生硬地答了话,接过他的酒,看见他的眸光黯淡了一瞬。
  爵枫瞧了她半响,才追随她的目色望向那只水母,它正无精打采地躺在栏杆上。
  “这花皆由母亲打理,只是而今她的力量日渐衰微,以至于……”他伸手抚摸那可怜的生灵,在触及它的一刻,电流般的东西一闪而过,龙族仙力进入它体内,水母愉快地游开来,飘进它的同类中。
  苏青菀低头饮了口酒,看水母远去,轻声问:“殿下不打算问问拜犀镇的事?”
  “我听的已经够多了,”四殿下一停,似乎压抑着怒气与忧愁,“那个山妖……”他扭头却望见苏青菀的眼睛,不由地停下话头。
  “他帮了我们。”青菀温和地接过话,“他帮了龙族。”
  爵枫冷冷道:“龙族与妖界素来没有交集。”
  “再无交集,也不能改变妖族身先士卒的事实。”苏青菀顿了一顿,“其实,殿下若不想与妖界往来,早早将这个人情还了也就罢了。”
  “这话本也有理,虽然陆儿不曾与我相商,但毕竟有言在先,身为仙家,不该食言。只是因那山妖的缘故,白白拖累六妹被困,却是妖的过失。”爵枫将绿玉酒盏搁在栏杆上,在清脆的响动间,他目色沉沉,有如谈起一桩不要紧的事,“若我不救那猊萱的弟子,诡国与梦笔山林相斗,势必两败俱伤,到时便是龙族坐收渔利,也能借此机会,断了陆儿的念想。”
  苏青菀一惊,不假思索:“此非君子所为,亦为仙家所不耻。”她看到爵枫颇为意外地注视着她。
  “殿下不了解陆儿吗?”苏青菀定了定神,“她视承诺如命,若迫她失信于人,难保她不以命相抵,殿下于心何忍?来日老龙王痊愈,殿下又该如何自圆其说?”
  爵枫望向那些海底的花,它们无精打采地随波摇曳,五色的花瓣散出点点光斑。“你和离尘都这么想,”他恍惚地喃喃着,“你们是我信任的人,青菀。”他清醒地望住她:“你的话,我会好好考虑。”
  溪居主人微微低头,清酒荡出碧色,透明见底,晶莹多彩的琉璃栏杆剔透闪动。她忽然问:“敢问殿下,烛虎现在何处?”
  “他不能留在龙宫。”爵枫很快地回答,带着淡淡的厌倦,“他对陆儿怀有绝对的忠诚,但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不该存在的东西。”
  苏青菀一顿,开口欲辩驳些什么,却终究想了想,沉默下去。
  爵枫却率先问:“你与陆儿是旧友,烛虎对你的话,可有几分顾及?”
  苏青菀了然:“殿下若想让我劝他,自当尽力而为。”
  烛虎的房间像他本人一样严正而呆板,蓝光映衬下的房间,海水的流动似乎也变得缓慢。迎面的壁上挂着一张虎皮、一张熊皮和一张雪狼皮,侍卫的大斧安放在银制的鞘中,悬在墙上,斧下是他的木床,背影黯淡的人坐在桌前,搁在桌面的手里握着一只黑曜石的杯盏。
  苏青菀很惊讶,自己的到来竟然没有惊动这个往日时刻警醒的人。
  她将手中的青瓷小瓶放在桌上,刻意弄出了声响:“烛虎?”
  侍卫迟钝了一瞬,转过身来。
  苏青菀感到怜悯和悲哀,他对这个将他抛弃的地方还保留着从前的忠心与信任。
  “是你,陆儿她……”烛虎嗓音有些干涸,仿佛很久不曾开口说话。
  苏青菀惊讶于他的语气,却保持冷淡:“回灵阵正在发动,我说服爵枫,让我来看看你。”
  烛虎锁起眉:“除了爵枫殿下和余下的两位公主,还有谁在守阵?”
  “离尘和北海四殿下云颂。”
  烛虎点点头:“等龙王苏醒痊愈,陆儿就能回来了。”他眼神恍惚,语调却清晰,比寻常多了一分坦诚。
  “陆儿?”青菀模仿他的语气,“你从没这么叫过她。”她神色柔和:“等她回来,你也能离开这个囚笼。”
  烛虎却转过去,颓然:“我欺骗了她,以致她变成石像……”
  “陆儿不会怪你,”青菀叹了口气,口吻变得有些严厉,“虽然你欺骗的不止她一个。还有山苍。”
  “他知道,我很确定,他早知道回烽山是个陷阱,”烛虎没有回头,却突然激动起来,义愤之余还有几分痛心,“他或许打算了牺牲自己,但那是他该得的,他与陆儿早有协定。事实却是,他牵连了陆儿,除我之外,山苍也害了她!”
  苏青菀平静地反驳:“那是陆儿自己的选择,与山苍无关。”她蹙起眉,有同情的光在眼中闪动:“你在罪己的同时,也在责怪别人。你的日子过得很不痛快。如我所说,没有人会责怪你,陆儿也不会,她记得你的好。”
  “苏姑娘,你也应该恨我。”侍卫面无表情地转身立起,他的双眼围绕着一团黑气,“是我告诉了顾铮阳你与梦笔山林众妖的身世,是我引起他的猜疑。”他比她高出一个头,但青菀的神色是平静的。
  “我知道,”似乎出乎了烛虎的意料,苏青菀与他对视着,略一点头,“你试图让我误会是陆儿在试探铮阳的身份,但我问过她,我们都知道此事是你干的,然而铮阳没有因此疑心我,也就罢了。”
  烛虎看上去并没有安心:“我不能留下。龙族有特权,他们能封我的仙籍,但也能轻易收回。”他伸出右手,青菀看见他腕上用粗粝的麻绳绑了颗深蓝色避水珠,“我已被剔除仙骨,龙三殿下仁慈,没有毁我的修行,他在等我自行离开。”
  苏青菀略一沉吟,蹙眉:“即使没有仙家身份,你的修为也不会在桦磊之下,人界术法师未必比不过一个龙族护卫。”她转而柔和了语气:“不过,陆儿一定会帮你。”
  “为何而帮我?”他的眼里第一次出现痛苦之色,苏青菀听见他握紧指节的声音。“我骗过她,困扰过她,几百年来,我的存在时刻都让她懊恼,我不需要她的同情。”
  苏青菀一顿,用清冷而叹惋的声音问:“你不肯再见她一面?”
  烛虎没有看她,茫然地注视着墙上那张雪狼皮,蓝绿的水波无法将它打湿,却将它的毛发理得顺滑平整。“我想不出,再见她时,我期望面对她怎样的神色,愤怒,怜悯,疲倦。”他的语调中多了分坚定:“不如离开,若我还有勇气见她,在事隔许久以后,她或许会开怀,或许会在再遇时原谅我。”
  苏青菀无言审视着他,自觉百感交集。
  烛虎设的局没有让川槿陷入痛苦,在她化龙冲入拜犀镇回烽山深处时,她依然清醒而义无反顾,尽管在这份清醒里,夹杂着一丝可以原谅的冲动。烛虎无以释怀的悔恨里,最深的还是:你的安排,在生死一线时,却给了川槿和山苍互相坦白的机会。若被冰封的是你,川槿同样会心急如焚,只是这种担心里,不可能含有不顾一切的冲动。
  然而这些话,青菀没有说出口。在思索之际,她听见烛虎语气复杂地问出一句:“苏姑娘愿意留下我吗?”她微微惊愕。
  “和顾铮阳一样,让我在溪居做个普通伙计。”
  “你不能留在溪居,”她慢慢地看向他,见他低下头眉眼,“不过,若你同意,你大可与我一同离开泠南。”
  他意外地挑眉:“为何离开?”
  “我不能说。”
  “去何处?”
  “尚未决定。”
  烛虎皱起眉,仿佛青菀说了个戏弄他的笑话,但时间不过片刻,他认真地低下头,如往常对川槿那样:“只要苏姑娘愿意收留,天涯海角,我都愿追随。”
  
  ☆、古城天变
  
  南海数千里外,古城泠南正被罕见的热力包围,百姓们拼命打着蒲扇,饮着凉水,皆说从未遇见如此奇怪的天气。午间日头最盛时,街上游人甚少,连一众商户也闭紧了大门,田间农人却愈加辛勤,瞧着地里殃殃的庄稼,一日三回地提水浇灌。
  明阳镇地如其名,居民立在屋檐下,鞋底被砖地烫得发疼,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遥遥相对的那片山林。
  依靠树木与泉水,妖林大概是最为清爽的地界了,为何风从那里吹来,反而携带了更厉害的热气,逼得人不得不往屋里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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