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家园

第93章


开视有异色,嗅之有异味,心里犯疑,倒掉了。但留下一小包,想将来有机会时,化验一下。
  出狱后才知道,是小雨把人参磨碎筛成细粉掺和在里面了。办案警察对她说,监狱里严禁带入药品、发现了要没收。小雨说我身体不好,要求他们帮助,他们就避开狱方,直接给了我。我打开留下的小包一尝,没错,人参味儿。可惜已经倒掉。
  在狱中,我有时胃痛。有一次审讯时,马丁寿和沈杰带我到华西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去看,在汽车上告诉我,他们找的医生、是医大著名的教授,肠胃病权威专家,很少到门诊部看病,他们是提前半个月,预约挂号的。
  一周后,诊断报告出来,是轻度浅表性胃炎。同以前北京医院的诊断(中度萎缩性胃炎)不同,我怀疑,警方为了不让我保外就医,做了手脚,把病情说得轻些。我想,说不走“医生”是假的,或者是和警方配合的。
  出狱后打听,权威医生是真的。后来往美国检查,也证明他诊断无误。
  警察纠正了北京医院的诊断。这种事情,谁能想到?二十二、  顺位
  弄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摸着石头过河,错位的时候很多。这样几次以后,有一次,突然来了十几个警察,个个铁青着脸,怒气冲冲。“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固到底死路一条”之类,都来了,一扫诡谲。我舒了一El气。心里想,终于玩完了,来真格的了。刀俎和鱼肉的关系,终于正常化了。
  有些问题,只有五十年代的水平。如哈佛大学(邀请我去讲学)是什么企图?我说邀请外国专家讲学,是他们的常例。有人吼道,正面回答!我说我被禁止出境,没去。又有人吼道,正面回答。
  有些问题,好像与“冬乱”有关:“为什么说要吸取缅甸的教训”?  “为什么说没有有组织的工人农民参加就没有希望?”我说那是泼冷水,不是煽风点火。又有人说,正面回答。仇恨的目光,像许多手电筒的光束一般,集中地在我身上徘徊。
  更多的问题,是与《新启蒙》有关。从办刊的宗旨,编委名单(问的时候,手里拿着铅印的编委名单),到去上海开会谁给的机票,谁到机场接机,住在哪个饭店、与谁同住一室之类的细节,都问到了。显然,他们知道得比我多。我想我也许因此,摸到了他们的一点儿底,猜到了一点儿,他们在干百万人游行请愿声中,找出一个沉默的、远离人群的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不是那个圈子里的人,仅仅因主编个人的友谊,才参加了该丛书的编辑(见《王元化先生》),官场里没背景,新闻界没关系,孤立无援,关杀没人管,是个薄弱环节,如果抓反党集团,从这个点突破最好……。
  但是这样的审问,次数不多,两种审问方式,看不出互相配合的迹象。又使我猜想,可能警察们内部有矛盾、他们中凶恶者的凶恶不是冲着我,而是冲着内部的不凶恶者而来。也不排除中央政法系统和行政系统,甚至党务系统高层的矛盾,表现为黑箱深处对那场风波意见不一的可能……,也都只是猜想,全部无法证明。隔绝在大墙探处,没任何信息干扰,反而可任意乱想,不需对谁负责。这是另类“自由”,但我不想拥有。二十三、  家信
  这以后,有两次,来的人较多,气氛较肃杀。后来又恢复了只来两个人,气氛较轻松。
  那天来的,又是老马和沈杰。老马从公文包裹掏出一封信递给我,说,这是浦老师给你的信。
  这是我入狱以来,第一次收到家信。信上说,以前带给我许多信和东西(附有清单,内有我在南开大学所带的几个研究生的毕业论文提纲),怎么都没有回音?说我很好,高林在江苏也很好,可以放心。说探监的事,没批下来。常去公安局,听说你在里面,生活还好是吗?说看了电视连续剧《李大钊》,很感慨,如何如何。《读书》杂志上评论夏衍《懒寻旧梦录》的文章值得一读,如何如何……。
  我问老马、这信你看了么?他说看了。我说,她说得太多了吧?他说可能,这要看看守所里怎么看了。他说他经手转交给看守所的那些信和东西,应该说都没有问题,他们为什么扣下他不知道。“那是他们权力范围以内的事,我们去问也不好。但是你一定得给她写个回信。现在就写,写了给我,我直接交给她。”像上次一样,又推过来纸和笔,说,你写吧,我们可以等一等。
  我给小雨写了个回信,告知所有她的信,我一概都没有收到。以后写信,三言两语报个平安就行,别写那么多,免得被扣留。所有带来的东西,除了棉衣棉鞋,我也都没有收到,以后就别送了。我很好,每当从窗格子里看到蔷薇色的天空,就想起狮子山上的黎明和黄昏,祝愿你在那里,能享受一下这难得的孤寂和宁静。照顾好你自己,就是照顾我。我也是。我很会照顾自己,每天做俯卧撑和仰卧起坐,你放心。
  老马看了,也给沈杰看了,装进公文包里。
  这是“分别”以来,小雨收到的我的第一封信。
  她的信,我带回监房,看了几遍。当天夜皇,王超打开门锁。带刘钧去喝酒。他们走后,我如厕,把信撕碎,冲了。
  深夜里刘钧醉熏熏归来,后面跟着王超,恶狠狠叫我起床,抖被子,掀草席,摸了每一件衣服的口袋。说,信呢?
  我说什么信?你们从来就没有给过我信,他没回答,锁上门走了。二十四、  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在狱中,本来可以看报。南京监狱里看到的是《新华日报》,四川I省看守所看到的是《四川I日报》。永远是十几二十天以前的和残缺不全的。管教干警们看过以后,传给劳改队看了,再从各个监房传过来。我们看过,还要传给别的监房,传递的方式,是由伙房的人在送饭时交接,隔几天一次、天数长短不定。每次好几份,份数多少不定。有时看过以后传出去了的报纸,几天以后又传回来了。报纸不管多旧,于我都是新的,我以前从不看报,狱中无事,看得就特别的仔细,透过谎言和宣传,也可以过滤或分析到一点什么,从而得到一些乐趣。那三个人看得比我还细,我不看的他们也看。比如广告、启事、影视等等。看完了还互相考试。征婚广告第几名何人?电影明星某某最近与谁“拍拖”……不过是消磨时间,论乐趣,还是我的更大。
  但是后来,报纸就不传到我们这个监房来了。这件事很奇怪。一天早上,王超来开二门时,我向他提出要求看报。我说报纸是党的喉舌,怎么能看不到报?他盯着我看了一阵,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没有回答,锁上门走了。刘钧非常开心,说,没有报看,憋得慌吧?似同情,又似幸灾乐祸,于是我知道了,这件事是他干的.我想,这种形式的狱霸,比小头那种,厉害多了。
  我在体育界的朋友郝勤,认识看守所副典狱长陈波(武术家)的师傅,拜托陈的师傅,嘱咐陈照顾我。因此陈有时开门进来,问一声我怎么样,我胃痛期间,他每天来给我推拿按摩,发气治疗。并教给我一套健胃气功,颇管用。慢慢地胃也就不痛了。但是我向他提出看报的要求时,他表示无能为力,说这个,你得给王干事说,他分管你们。
  办案警察干预,要狱方让我读书和看报。狱方答应了,但没兑现。只转交了一本已经扣留很久的《订正六书通》。我每天写一张“九三四要求看报”的字条,交给来开关二门的管教。从无回应。
  几个月后,我出狱时,狱方发还了全部扣留的物品。其中有一大摞书。每本书上,小雨都用报纸包了封皮,大都是用《参考消息》包的,其中有苏联和东欧的消息,她急于让我知道,但我全都没有看到。那本《订正六书通》上,也有报纸包的封皮,他们在转交该书时,把包皮纸取掉了。心思之细密,难以想像。
  我因此迟了好几个月,才知道苏联东欧发生变化。那是二十世纪最重大的历史事件。可谓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二十五、  又见腊梅
  从一九八九年九月初到一九九零年春节前夕,我在监牢里蹲了一百三十八天。
  最后一次审讯,是在大除夕前三天。审讯员李奇明,记录员郑伟。
  李告诉我,他们将争取让我回家过春节。但是这要做多方面的工作,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我当时以为,这不过是说说而己。
  大除夕,陈波来,通知我已被释放,让我收拾收拾,准备出狱。
  他找了一个会理发的犯人,给我理了发,刮了胡子。这是他个人的好意。但小雨很遗憾,她本想给我照一个,头发胡子很长的囚犯照片,留作他日的纪念。一百三十八天没刮胡子的脸是个什么样子,我没法知道。看地上一大堆黑白相间长长短短的狗毛,很吃惊。
  同大家握别后,他带我走出监房,回头又锁上了门。
  这个动作,让我心里一紧。
  四川I师范大学保卫处处长帅希望(一个非常正派的人,平时只管治安,尽可能不问政治),开了一辆车来接我,说是书记袁正才和校长工钧能让他来的。郑伟陪同我到办公室,取回了被扣留的全部信件书籍物品。
  李奇明说他也去学校,见一下小雨。郑伟跟着他,四个人一同上了车,李的驾驶员开着他的空车,跟在后面。
  郑伟在前座回过头来,用脸指了一下李奇明,给我说,这是我们的领导,省公安厅二处的处长,周旋了那么长的曰月,我竟然一直没有看出,这个人是办案警察们的领导。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