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家园

第98章


迫不及待,忙于加工旧稿,写出《关于人的本质》《异化及其历史考察》《异化现象近观》三文近十万字。都憋了很多年了。
  那时言路虽有所放宽,但能够公开发行的报刊,还是受控制的。比较开明的编辑,至多只能打个擦边球。美学室斜对门,是院刊《未定稿》编辑部。主编林伟兼是《人民日报》副总编,忧国忧民,以正直和勇敢著称。编辑谢韬兼任《中国社会科学》的编辑,也反对独裁专制。他们喜欢拙文,不敢贸然发表。观察形势数月,又替我作了一些删节和“穿靴戴帽”之后,将《异化现象近观》刊出。
  《未定稿》虽是内部刊物,印数有一万多份,影响较大。刊出后,林伟就被撤职。(还有别的原因,新账老账一起算)。刊物主编,由院政治部主任李彦兼任,以示党对思想阵地的依然重视。毕竟是“新时期”,整肃限在党内。我不是党员,没怎么追究。但同事们遇见,大都要说一声:你不要命啦?
  五
  齐先生传达胡乔木院长的号召,要向艾思奇同志学习,坚定不移地宣传马克思主义。说胡乔木说了,谁要是能写出一本象《大众哲学》那样的读物,就会受到奖励。传达后,把我从美学史项目中调出来,同他本人合作,按照《大众哲学》的观点和体例,写一本《大众美学》。计划十二万字,列入了所谓的“重点科研项目”,并和出版社预签了合约。
  为了我能“不受干扰”,安排我带足资料,到密云水库去写。那地方离城约两小时车程,环湖皆山,满坡新造的松林。哲学所在那里有两排简陋的单间平房,供内部项目使用,叫“科研接待站”。风景好,空气新鲜,鱼虾新鲜,还有伙食补助。但毕竟太远,不方便。除了夏天,没人去。我是八月去的,满满一车人,都兴致极好,各有诗。辩证法室的自然科学家金吾仑先生句云:“小桥那边是大坝,大坝那边有路通。”饭桌上一念,阖座大笑。
  印象最深的,是西方哲学史室主任王树人先生。他教一位脾气极大胆子极小的精神病人学游泳,那份细心耐心,那份善良仁慈,使我打心底感动。还有就是,两个从“广阔天地”回城不久,得到哲学所编制的高干子弟也来了。正在钓鱼时,被军人出身的所长孙耕夫撞见,朝他们吼道,你们怎么来了?!谁让你们来的?!知道影响有多坏么?!回去!马上回去!两人收起钓竿,乖乖地走了。
  在那些曙光乍现的日子里,谁也没有想到,几年后会太子党橫行全国,无法无天,没人惹得起。
  天凉起来时,大家先后离去。到冬天,除了管理员、服务员、厨师各一人,和一只大狼狗,就只有我了。人少,三个人各把伙房和库房的钥匙交给我,都不来上班了。我的伴儿就是那只狗。狗叫里达,胆子极小,是个温和的大家伙。湖那边有一村,名黑窝。几十户人家,我有时去坐坐聊聊,喝点儿大叶儿茶。村里的土狗,只里达一半大,汪汪一叫,里达就溜走了。我回去时,它怯生生躲在路边的丛莽后面,耐心地等我。
  每天,里达在炉边躺着。我在结满冰花的窗前,四百字一页的有格稿纸上,写那本合作的书。撇开艾思奇,沿着自己的思路,得心应手。过去尽受批判,名字人见人疑。几十年来记下了不少想法,积累了不少旧稿,以往见不得人,现在都用上了。有社科院哲学所的党组书记一同署名,等于护航,正可以扩大影响,幸何如之!
  六
  窗外没个人影,有时山风呼啸,有时大太阳晒得湖上的冰喀喀直响。我写得很努力也很顺利,神行纸上手不知,有一种快感。
  甫写出前三章,齐先生来看我。看了稿子,说是不行。说你不喜欢艾思奇也别勉强,但是,起码要对社会负责,避免有争议的倾向性。我明白,这是指非马列观点。我说不出什么来。齐先生很体谅,叫我别着急。说著书立说,几易其稿是常有的事。这次不行,下一次就好了。
  我虽人在社科院,人事关系还在兰州大学。齐先生说,他找了周扬(副院长),也找了刘冰(兰大党委书记),要求把我的关系转过来。他们都同意了,所里的人事处也已经在办了。他说,这是个新的起点。写好这本书,也是为将来的发展创造条件。为了将来,现在花点/LI~,G间是值得的。
  这不用说,我都知道。但是三章稿子五万多字,我自己喜欢,现在不用了,要重写,写什么呢?没有内心的冲动,为写而写,我会面对稿纸发呆,伸懒腰打呵欠,浑身难受。写信也是这样,怕应酬。即使是最好的朋友,最尊敬的师长,除非有事,都不写信。甚至因此,失去许多珍贵情谊。个中心情,别人很难理解。在别人看来,能写那个,自然就能写这个。以齐先生的细心和体谅,他要不是这么看,也不会要我合作。
  我发现,即使是知心朋友,有时也无法沟通。
  命运攸关。别无选择,只有照办。前提和结论,都是给定的。补充中间环节,无非体力劳动:爬格子。曰复一日,一寸一寸地爬。伸着懒腰爬,打着呵欠爬,出去转上好半天回来再爬,很苦很累,如同锯自己的神经。
  这期间齐先生来过多次,看了稿子很愉快,每次都说,行,就这样写。有一次,我为了调剂一下情绪,写了篇散文《在山中》(后在《北方文学》发表)。  稿子放在桌上,出去散散心。回来时,他正在看。
  我说,齐先生,来很久了吗?
  他没回头,说,嗯,有点儿久。其声闷闷。
  我说请指点。他说,好。仍未回头。
  知道他不高兴,我解释说,写了玩玩的,累得慌,得换口气。
  他笑了,回过身来,斜靠在椅背上,说,累了就休息休息,还种自留地,不是更累了吗?
  我一听“自留地”三个字,火了。说,齐先生,写不想写的东西最累,你知道吗?
  他面无表情须臾,又笑了,说我缺少幽默感。刚才是开玩笑的,干吗那么认真?
  我说对不起,我的神经都快断了。
  他说那当然,没幽默感神经爱断,你小心些啦。
  他带来了长白山葡萄酒,月盛斋酱牛肉,和大量的消息。有中南海内幕,西单墙近况,有什么什么会议上谁谁谁的发言,我都爱听。他对毛泽东的厌恶和凡是派的轻蔑,我都欣赏。他对“在理论务虚会上大出风头的那几个人”不以为然,挨着个儿数说他们五七年以来整人发迹的历史,把他们以往发表的文章同他们现在的言论对照,使我不胜感慨……
  吃了喝了,同去游湖时,我们已蒂芥全无。
  先生有股子亲和力,同黑窝的农民一见如故。他说黑窝风水极好,将来山上的树大起来,就更好了。说他在离休以后,要来这里做个房子,买一艘摩托汽艇,以便城里住腻了,可以来换换空气。
  我说太棒了,朝湖得有个落地窗。他说那当然,你来了,住多久都可以。
  七
  但他依然坚持,这本书要以马列为纲。
  我咬紧牙,拼了命写。一后年,终于写到了预定的十二万字。使劲儿把圆珠笔向墙壁一摔(吓得里达猛然站起),长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伸直两腿,直挺挺往椅背上一靠,耷拉着脑袋和两臂,好半天没有动弹。
  带著书稿回到北京时,城里的政治气氛已经大变。镇压浪潮刚过,对被捕者的审判好象已经结束,又好象还在进行,风声鹤唳。
  街巷依旧。但没有了大字报、小字报,没有了民办刊物,没有了任何自主性公共交往的空间。西单墙上撕剩的字纸,象节日过后一地爆竹的碎片。低矮的墙,沉默的墙,褛褴而又骄傲,象英雄纪念碑,倒卧在帝城的中央。
  但熙熙攘攘的行人,已对它视而不见。只偶然地,有个把人,冷风里缩着脖子,袖着手,在墙前徘徊,寻找着残余的字迹,象寻找失去的希望。历史前线的风景,由于他们怅望的神色,而益增凄凉。
  书稿,交给了齐先生。请他任意修改,全权处理。
  把高林从江苏接来,送到玉泉路十一学校插班。在学校附近的石槽村租了一间小屋,搬去和她同住。石槽村是被城市包围的农村,小到只有几家,周遭车走雷声。每天步行五六分钟,送高林到学校,然后搭地铁,到所里的资料室写作。
  把密云废稿三章,整理成三篇论文:  《美学研究的中心是什么?》《美是自由的象征》《美的追求与人的解放》。批评了李泽厚的观点。没指名。我想越是朋友,越是可以讨论分歧。能讨论,才是真朋友。
  期间,齐先生看完了书稿。说,基本上可以了。但文字太粗糙,须要加工润饰一遍。我怕再锯神经,坚请他任意修改。他说他没时间,我说我也没时间。他说给你时间,我说我的时间你怎么给。他晓以利害,我说他威胁,一下子闹僵了。一年苦功尽弃,朋友们无不骂我。
  爬过了百里泥沼,临门只有一步,却硬是跨不过去。
  八
  《美学研究的中心是什么》一文,给了《哲学研究》。主编陈筠泉先生很谨慎,考虑了八个月,才在八一年四月号刊出。我说美学研究的中心,是美感经验。论题是在对别人的批评中展开的,过后读之,颇悔口吻刻薄。后来两次出论文集,都没收入。自惭形秽之故。
  但文章引起注意。《新华文摘》全文转载。哲学所编《中国哲学年鉴》“美学”条,将我提出此说写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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