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袖不欢

第22章


知言收了每日工作所需的日志簿和狼毫笔,用木匣装好,正准备出宫。
  前脚才至花园,知言便听到草丛中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由心念难道盛夏有蛇?四下无一人,她站定再瞧,却见那草丛中动静极大,于是上前几步,低喝道:“出来。”
  又是一阵响动,却见一个穿着破烂少女自其中滚出,头上、身上满是杂草,还有泥土和血迹……那少女望见四周无人,跪下磕了个响头道:“大人救我。”
  “你是何人?”知言蹲下身子,仔仔细细瞧了瞧那女子,面上的妆容尚未洗净,暴露了女伶的身份,清亮而乌黑的瞳仁,倒似是个美人。
  知言心下一喜,嘉宁离宫了?而后一忧,这女子性命休矣!
  “贱人给公主殿下献艺,却被人打晕。”女子低眉顺目,“待清醒过来,班主已经不在,贱人自知罪责难逃,恐命不保矣。”那女子满目死灰,料定自己命不多时,将知言当做救命稻草一般,双目中满是恳求之色。
  此女思路清晰,口齿伶俐,倒是个聪明人。等到巡夜的御林军一到……恐怕只有一死。
  若不是自己一心诱公主出宫,又怎会害得这女子命在旦夕?知言心下内疚,向那女子伸出手来,掌心朝上,顿在半空,“眼下出宫危险,我却愿一试。”
  女子抬眸,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之人。她知道皇宫戒备森严,自己此时已无生还希望,可这位大人,为何肯冒着性命之虞来帮她?她的眼神时而怀疑、时而迷茫,最后却咬了咬牙,颤巍巍地伸出小手,轻轻落在大人的手上。
  也罢,走到哪里不过是个无名无姓的贱婢,活着总比死了强!手指刚刚触及大人,那女子便是一惊。这位英俊的大人,样貌那样卓绝,掌心那样柔软,气息那样温热,全然不像戏班里的那些……男子?
  “我虽帮你,成与不成,却在你自己。”知言说罢,却见那女子的眼神愈发坚毅。
  内史大人悠悠上车,路遇例行的出宫检查。今日当值的守卫掀开轿帘,几双眼睛将车内的情形看了个清清楚楚,偌大的马车中,只有内史大人一人独坐。
  守卫恭敬道:“大人请。”
  知言微微颔首,“诸位辛苦了!”
  昏暗的月色下,马车走得极缓慢。方才内史大人特地吩咐,切莫走得太急,于是车夫老罗赶了半个时辰,才回到府中。
  刚刚将车赶入后院,不知何处突然“砰”的一声,吓得老罗连忙蹲下去瞧,却见那马车之下躺着一个女子。她浑身的衣裳被汗水湿透,手脚止不住的颤抖抽搐。
  老罗一瞧,吓了一身冷汗,他怎么都想象不到,何时有这么个姑娘挂在车底,竟然撑到了府里!
  老罗一生坦荡荡,岂会做强抢民女之事,这下可好,究竟要如何向大人交代!
作者有话要说:  发短心长,意为“年迈多谋的大爷”
  ☆、二五章 发上指冠
  公主月下出宫,定会引起轩然大波。知言一回府,便命人准备了火盆,将前些日子里搜罗的坊间话本尽数焚毁,呛得她眼泪扑簌簌地流。直至亥时,知言才将赃物销毁完毕,刚刚净了手,便见车夫老罗在远处探头探脑。
  知言招招手,老罗连忙跑了过来,讪讪地笑着:“小人眼见大人公务繁忙,倒是缺个聪明伶俐的丫鬟贴身伺候。”
  “的确。”知言长眉一挑,又看了老罗一眼。
  老罗瞧着大人一副感兴趣的模样,连忙趁热打铁,“前些日子,小人远房的外甥女儿前来投奔,模样俊儿,手脚也麻利……”老罗一边说,一边抬头观察大人的脸色,见大人频频点头,似是满意。
  “明日一早带给本官瞧瞧。”知言故作威仪。
  见老罗高高兴兴地离开,知言不禁有些鄙夷自己。她是何时变成今日这个样子的?分明有能力助人,却要眼睁睁看着那人走投无路之际才肯伸出援手,如此便会被人感恩戴德,一辈子铭记于心。
  分明是她逼得那女子无处可去,只能将性命交付与她。怎么而今倒像是她大发慈悲地施舍给那女子一线生机?
  知言唇角上扬,笑得苦涩。正如她与先生在许昌之时,直至书院被焚,山穷水尽,冷眼观望的何子非才肯挑明来意,施以一臂之力。因而从那时起,她与先生都欠了他的人情。
  何子非,何子非……知言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相处得久了,她竟也学会了他那般精于算计的烦人模样。知言咬了咬下唇,如若我能救你一命,是否从此互不相欠?
  次日,西京最大的戏班“听风苑”,一大早便被收监入狱。说起听风苑,上至八十老叟,下至黄口小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其名声在外,还曾被请入宫中为贵人表演。可问题就出在皇宫里,听说那一班人中,有些个手脚不干净的,竟然盗取的皇家宝物,可不是自寻死路么?
  下人们交头接耳地谈论“听风苑”之事,知言抬眼瞧去,恰好看到站在花园中修剪枝叶的少女,她低低地埋着头,身子战栗不已。当听到“听风苑一干人等三日后问斩,一个不留”之时,她不由大骇,仓惶间踉跄地后退几步,险些跌倒。
  许知言,你不就是想要她死心塌地,才能放心地收为己用么?知言叹了一口气,心中百转千回,终于拂袖起身,对那女子道:“你过来。”
  女子身形纤瘦,穿着粗布衣裳,胆怯地立在廊下,抬头望向高处的内史大人。大人并不高大,并不严厉,却有威仪。
  “你叫什么名字?”知言问。
  女子眼眶一红,摇了摇头,“无父无母,自幼漂泊,她们都叫我……贱人。”
  知言本以为那是她昨夜的谦称……究竟是如何自轻自贱自伤,才能自称贱人!
  知言眉角微蹙,转眼望向她方才修剪的那一方花草。碧绿修长的枝叶在温和的日光下泛着淡淡的光华,那蓬勃的、张扬的色彩迸发出无限的生命力。每逢秋冬枯萎,春日又发新枝。
  知言微微张口,“从今往后,你便叫叶舒,如何?”
  “叶舒。”既不是张扬恣肆,也不是平淡无奇,却是她今后独一无二的名字。叶舒喃喃自语,喜上眉梢,笑着笑着,眼角遽然划过一丝晶莹之色,“谢大人赐名。”
  “我观你言谈举止,似是读过书?”知言又问。
  叶舒摇摇头,“只是识得几个字。”
  知言甚是喜悦,面上却未表露丝毫,她向叶舒伸出手,一如昨夜,“从今往后,你便近身伺候吧。”
  十几载漂泊无依,本已是必死之人,却能逢凶化吉遇到贵人。叶舒胸中似有万马奔腾,闹得她心神不宁,又是惊又是喜,甚至教她不知道接下来如何是好,只得跪在地上,扬声道:“大人再造之恩,叶舒当穷尽一生为报。”
  午后闷热,知言懒洋洋地倚在案边,却被高大的身影遮住了视线。这般高大,除了大理寺那位余鹤大人还能有谁,可余鹤品阶颇高,跑到一个区区内史府上作甚?
  知言狐疑地望了余鹤一眼,“余大人别来无恙。”
  “是你做的?”余大人单刀直入,言简意赅。
  “余大人能否说得明白些?”知言撇了撇嘴。
  “听风苑。”余鹤懒得多说一个字。
  “我知道大理寺掌邢狱重案。”知言仰起脸,望着余鹤那冷漠的模样,别开眼去,“是我做的,那一干人命,都是我害得,余大人这是要将我押到大理寺问审么?”
  余鹤瞧着眼前之人因激动而涨红的脸,眨了眨眼,“他说,你做得好!”
  他还能是谁,还不是那个关押在大理寺还能一手遮天的御周候!她的一步棋便害得数十人命丧黄泉,他竟然夸她做得好。
  知言别过脸去,心中的内疚无限放大,近乎将她吞噬。
  二人尴尬沉默之际,忽有一道绵软可人的女声打破沉闷,教余鹤眉头一皱,好没眼色的丫鬟!
  “大人请用茶。”那声音正在身后。
  余鹤忽然转身,厉声道:“出去!”
  叶舒被这一声高吼吓得失了魂,双手一抖便将茶水洒了。她连忙用手帕拂去余鹤袍子上的水渍,惊慌失措道:“贱人该死,贱人该死!”
  余鹤伸出二指,轻轻捏住叶舒的衣袖,小心翼翼地移开,然后自袖中取出一方帕子,仔仔细细将那两根手指来回摩擦了数十遍,眼神嫌恶道:“脏。”
  叶舒立在当场,一张明艳的小脸因他那一个“脏”字瞬间变得惨白,她眸中雾气氤氲,却是望向知言,气若游丝道:“贱人该死……”
  知言站起身来,走近叶舒身前,“余大人这般凶悍难以亲近,难怪数年来孑然一身。”
  她这句话半是玩笑半是责怪,教叶舒心中感激。
  知言掐指一算,余鹤今年已经二十有七,普通男子早就娶妻生子,他虽然高大威猛,官阶颇高,却因比女人还爱干净,孤零零地打了许多年光棍。再加之少言寡语,无心风月,也不懂得讨姑娘喜欢。
  方才茶水泼出的一瞬,只有小部分溅在余鹤身上,更多的则是洒了叶舒一身,她穿着湿衣,惶恐地站在一旁不敢吱声。
  余鹤冷哼一声,见那小女子凄楚的模样,亦觉得自己方才做的过分,面上的神情缓和了些。
  知言的眼睛在二人身上转来转去,忽然笑道:“叶舒,带余大人下去更衣。”
  叶舒苍白的小脸又是一红,心知大人给了她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也给了余大人一个台阶。
  余鹤跟着叶舒一前一后出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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