祯爱无瑕(清穿)

66 卷六十六 花落人亡两不知


在迎来雍正二年前,两个不好的消息提前降临。
    一是雍正将胤裪从贝勒降为贝子。名曰“不感激罪”,可实则还是为了打击兄弟众人吧。
    还有一件事,便是雍正下旨命各省的西洋人要么留在北京、要么皆前去澳门远驻协助管理宗教事务。消息乍一出来时,我心下十分慌乱。不知雍正是否洞悉了我和穆景远之间的联系而采取这一举措。冷静后思虑再三,我写了封长信,托小桃帮我出宫带去给穆景远。
    不管雍正有没有发现什么,此时让景远离开京城或许本就是好事来的。也同时,这能方便我部署之后的一些事情。而接踵而至发生的事恰恰表明我做的决定是正确的。
    雍正二年四月,雍正几番公然训斥廉亲王。其实这也绝非事出偶然了。之前雍正就斥责过胤禩昔日为其母良妃办的丧礼太过奢靡,更因胤禩负责修葺太庙时账房受到油气熏蒸而罚胤禩在太庙前跪了一昼夜。
    从头到尾我都没在雍正面前为八王爷说过什么话,因为我深知以雍正的性格,这样做只会火上浇油。
    入宫为妃后,我再没见过胤禟,只是偶尔托王虎捎些书信。至于胤裪,因为雍正之前言语晦涩地嘲讽过我俩在长春宫外凉亭相会一事,我如今更是十分注意与他保持距离,并让小桃带话给胤裪切勿再来长春宫寻我。
    本以为皇上对胤禩刁难一阵便过去了,谁知十王爷胤礻我那里又捅了大篓子。之前雍正遣老十受命护送前来谒见梓宫的泽卜尊丹巴胡图克图返喀尔喀,可老十非但托辞久不前行,更胆敢私留张家口。雍正大怒,斥其犯大不敬罪,并将胤礻我削爵拘禁。
    因为老十抗命,雍正迁怒于廉亲王,说老十都是受了他的指使才公然和朝廷作对。稍时,雍正大范围地贬斥惩处曾依附八爷党的诸臣。
    再次走进储秀宫,我不禁长久地怔忡。还记得那年良妃殁,这里曾一片荒芜。可没想到又是一年春风起,易新主除旧景竟会是那么快的一瞬。
    顾蕊将我带到她所居的偏殿内,细细对我叮嘱:“人已经带到我寝宫外的花园等着了。你可要快一点啊,这里的主宫娘娘是齐妃,万一被她发现可就糟了!”
    我点头:“我明白。”
    穿过长长的连廊,我在不远处看到熟悉的身影——永远的一袭白。
    听到我的脚步,他抬眸看我,淡淡笑了:“你来了。”
    我抱歉地看他:“因皇上察觉我们在长春宫外会面,不得不出此下策请你来顾常在这里。你这样坦荡的人原不该做这样偷偷摸摸的事,都是我太自私了。”
    胤裪眼中的柔和更添一层:“你是有分寸知轻重的人,能让你冒险约我一聚的必是要事。既是要事,那我就是不辞风雪、刀山火海也定会前来。”
    我感激地笑笑。“这阵子难为你了。”
    胤裪凝眉。“你是指降职吗?我天生非奴颜媚骨、仰人鼻息之人。我可以缄口不语,但绝不愿说违心的话。皇上说我不知感激也好、说我目中无人也罢,我不欲再做解释。”
    我抿了抿嘴。其实康熙的这些儿子们,虽然性格各异,但有一样特质却惊人的相似,那就是倔得要命的脾气。
    “我之前请你帮我保管的圣旨,还在吗?”
    胤裪莫名地颔首:“当然在,我将其安置在安全的地方,绝不会被发现。你怎么突然想起它?”
    我笑笑:“那就好。记得我的话,必要时我会将它搬出来,救人于水火。我有预感,这一天似乎快到了。”
    “你是有感于近日八哥和十哥的事?会不会是你多虑了,皇上只是有意打击他们的势力,但毕竟是亲兄弟,想必不会狠下杀手的。”
    我沉声:“你是宅心仁厚之人,自然不会那么做,但皇上就不一定了。话说回来,你也要懂得自保啊,皇上连你都防着呢。”
    要不是知道雍正逼大哥和胤祯立下重誓,或许我也会在骨肉亲情上对他有所期待。可如今,任凭他做出何等伤害手足的事,我都不会感到意外了。
    胤裪忧戚地看着我。“你是不是受什么委屈了?我听说皇上曾留你于养心殿中……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怕你过得不开心。若你有一天厌倦了这里,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带你离开……带你去十四弟那里。”
    果然,流言那么快就将我淹没。我眨眨眼:“是不是如今在你眼里,我也不过如此罢了。”
    胤裪脸上闪过慌张。“怎么会!你为了十四弟、为了家人朋友如此委曲求全,我万分敬重你。”
    我默然地垂下眸。“皇上后宫佳丽三千,怎么会胁迫我这么个本就容貌平平、更何况如今已不年轻的旧人。你多虑了。不过我知道这么说也没用。我可以解释给你一人听,却无法堵住宫中众人悠悠之口。”
    胤裪握住我的手腕。“既然你那么讨厌别人的蜚语流言,为何仍要勉强自己留在宫中这样人多口杂的地方呢。我这就带你走。”
    我反握住他的手臂拖住他。“胤裪,不可能的,我能逃去哪儿呢?我不想害你、害胤祯也成为亡命之徒,这不是我想要的。”
    自那次我服毒差点死掉以外,我再没看过胤裪这么激动的样子。他不管不顾地拉着我往外走,“我受不了了。我不想再看你那么痛苦地呆在自己不喜欢的地方、呆在自己不喜欢的人身边,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我看着很……我想十四弟看你这样会很心疼的。”
    来不及劝慰他,我们俩同时被眼前突然出现的人惊在当场。
    齐妃端立在连廊外的台阶上睥睨我们,嘴边露出一抹讽笑。不知她已在这儿呆了多久,听到了多少我和胤裪间的对话。
    “襄贵妃娘娘吉祥。您和十二王爷在我这储秀宫中拉拉扯扯的做什么呢?”
    顾蕊听到声音一路小跑来到我们旁边。纵是她这般沉静的人此刻也有些慌了。
    “齐妃娘娘,是嫔妾……嫔妾约襄贵妃娘娘来嫔妾宫中小聚的。至于十二王爷,许是他退朝后误入了后宫,才在这里偶遇襄贵妃娘娘。”
    闻言我忙称:“正如顾常在所说,我应她邀来储秀宫坐坐。没成想刚到这里就遇上迷了路的十二王爷,我正要引领他出去呢。”
    齐妃扬起了唇角。“娘娘说笑了。您来储秀宫怎么都不给嫔妾通传一声,好让嫔妾遣人好生伺候着别怠慢了。如今生出这事,倒成嫔妾招待不周、又对宫中往来进出管教不严了。这个罪嫔妾可承受不起,咱们还是去皇后娘娘处评评理吧。”
    顾蕊连忙上前对齐妃赔笑。“娘娘,是嫔妾疏忽了。没有提早跟您打声招呼,是嫔妾的错。今天纯属误会一场,既是小事,就无须如此劳师动众了吧。”
    齐妃转眼瞪向蕊儿。“你住嘴。今天这事儿恐怕就是你张罗的吧,你也难辞其咎。有什么话,一会儿解释给皇后娘娘听!”
    一行人赶到坤宁宫时,不巧正碰上雍正在皇后这里用午膳。
    进屋前我小声对胤裪说:“一会儿就说是我约你前来,你难抗贵妃命所以不得已往之的。知道吗?我自有方法自圆其说,你别担心。”
    胤裪蹙眉对我摇摇头。“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怎能让弱女子为自己担责。这么做实非君子所为,恕十二难从。”
    我气得瞪眼。固执得和他十四弟简直如出一辙!雍正了不起降我的妃位或者禁足我一段时间罢了,他能杀了我吗?可你呢,他正愁没机会整治你,这就送上门来了。
    进了门,我们齐齐向雍正跪下行礼:“皇上万岁!皇后娘娘万福!”
    雍正抬手:“什么事值得你们午膳时间一起赶来。怎么还有十二弟,究竟有何要事?都跪着干什么,站起来回朕的话。”
    我、胤裪还有顾蕊还跪着未动,齐妃率先站起来说道:“回万岁爷的话,今日臣妾撞到襄贵妃娘娘和十二王爷在储秀宫中私会。臣妾觉得蹊跷,便想来请皇后娘娘予以定夺。”
    雍正挑眉:“哦?襄贵妃,有这回事?”
    我正色答道:“回皇上,恐怕是齐妃断章取义了。事实上臣妾去储秀宫是因与顾常在有约,却不想在那里偶遇了走错路的十二王爷。正引其离开时又碰到了齐妃,这才让她误会了。”
    雍正看向蕊儿。“顾常在,是这样吗?”
    蕊儿连声应道:“是的、是的!襄贵妃娘娘所言非虚,正是这样。”
    齐妃冷笑一声:“有趣!十二王爷在搬入自己府邸前在宫中生活了有近二十年,难道对这里还不熟悉吗、竟至于迷了路?”
    雍正把玩着手中的翡翠石珠串,不动声色地沉声说:“十二弟是心思稳重之人,难道不知道后宫若非特准是不许男子私自进入的吗?”
    胤裪没有辩解,他面向雍正一叩首。“臣弟自知行为不矩,可这都是臣弟头脑不清所致,却连累了襄贵妃被人误解。请皇上明鉴,只处罚臣弟一人。”
    我着急地看看他、又看看雍正。他怎么可以一人揽下所有!
    房间内的氛围紧张如即将崩断的弦。幸而苏培盛在这时进来传报:“禀皇上,礼部尚书顾大人在外求见。”
    雍正扫了眼蕊儿。“顾昭?让他进来。”
    顾昭稳步走入中厅,向雍正行礼:“臣顾昭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雍正懒声应道:“起来吧。有什么事?”
    顾昭非但没有起来,反而向雍正再行叩拜大礼。“臣来向皇上请罪。是臣托十二王爷前去储秀宫向臣妹顾常在带去口信,才生出今天的事端。十二王爷为保臣没有说出实情。请皇上网开一面,只处罚臣吧。”
    雍正直直地看向他。“为何你不直接去找顾常在,却托了不相熟的十二弟。”
    “回皇上,臣的犬子昨天夜里突然高烧不止,因此臣连今日的早朝都缺席了。因在城中臣和十二王爷的府邸距离最近,便于一早拜访了十二王爷,请他下朝后至储秀宫寻臣妹顾常在,希望顾常在为犬子请来御医问诊。”
    雍正想了想说:“嗯,你今日的确是告假未上朝。朕也记得,你府上是离十二弟很近。乍一听还挺合情合理。”
    顾昭叩首:“皇上英明,臣绝不敢口出诳语。臣身为礼部尚书,却罔顾宫中礼法,为一己私欲而拜托十二王爷私入后宫。臣该死,请皇上革去臣的职务。”
    雍正皱眉。“罢了,今日你们众人所为虽是逾矩,但的确合情,朕暂且原谅这一回。着朕的旨意,从今日起,顾常在与礼部尚书顾昭各罚俸三个月,襄贵妃罚俸三个月、禁足一个月,十二王爷允裪由贝子降为镇国公。如若再犯,绝不姑息!”
    他竟对胤裪一降再降?其他几人要么罚俸要么禁足,却唯独将胤裪降了职!
    胤裪在我出言声讨前拉了拉我的衣袖。我不得不随众人一起俯首叩谢:“谢皇上开恩!”
    刚出了坤宁宫,我立刻拉住胤裪胳膊质问他:“你刚刚为什么非要逞强?如果皇上真的严惩了怎么办?我宁愿他惩罚的是我,我巴不得他除去这贵妃的头衔。”
    胤裪轻轻拨开我的手。“娘娘冷静些,臣只是据实以告罢了。以后臣一定会注意君臣叔嫂间的礼节,绝不再给娘娘招来任何麻烦。”
    我心痛地看着他。
    顾昭咳了一声:“今日之事,得过且过。臣恳请娘娘和王爷日后多加小心。”
    “此次多谢顾大人仗义相救,允裪定当铭记在心。”胤裪对他作揖。
    我也颔首。“是啊,要不是顾大人及时赶来帮着解释,恐怕惩罚不会这么轻。还连累你跟着我们连坐,实在抱歉。”
    顾昭摆手。“是妹妹临时传信给我求助的。十二王爷这般坦荡高洁之士,顾某仰慕已久,此事自当义不容辞。”
    “不管怎么说,这次我与十二王爷欠了你和顾常在一个大人情,日后有机会定涌泉相报。”
    顾昭淡淡笑了笑。“娘娘严重了。只是微臣斗胆奉劝娘娘一句:宫中女子往往执念很深,妹妹即是如此。如此并非好事,既会伤着别人,也会痛了自己。若娘娘能早日看淡这一切,或许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与平静。”
    我本以为被禁足的这一个月能安安静静地度过,没想到七月却传来噩耗:完颜雅卿顽疾难祛,殁。
    捧着信的双手不住地颤抖。相继失去了父亲和母亲,胤祯如今连自少年时就嫁给他、陪伴他的结发妻子都失去了。
    现在胤祯一定觉得很寂寞吧。亲近的人一个个都跟他或死别、或生离。
    辗转托人带给他几封书信,可言语间的安慰又能有多大作用呢。他此刻需要的不是别的,只是我在他的身边。我抱着他,就那样久久地拥着他,或许偶尔唱起某首歌谣,如此已胜过千言万语。
    好心疼他,好想抱抱他,可是我做不到。原来连这样简单的事我都无法为他做,尽管我爱他。
    在遥远的距离和冰冷的现实面前,我才发现原来爱情本身其实并不具备什么力量。更多的时候她让人怯懦、让人迟疑、让人谦卑。可正因如此,人才能更清晰地认识自己,更坦然地应对人生中诸多虎头蛇尾的甜蜜,和反复无常的温柔。
    此前种种,让我没有心情参加中秋宴会。我只想在自己宫中对月独酌,享受无人打扰的时光。
    “当你注视着明月时,你在想什么。”
    我没有转头:“其实什么都没有想,只有这时才不会觉得累。”
    顾蕊笑了:“一直都觉得你是个怪人,尽说些胡话。”
    “你怎么好好的中秋宴不吃,倒来找我这个闲人。”
    蕊儿无奈地摇头:“自储秀宫内一事后,皇上不仅生了你的气,也很气我和哥哥。席上气氛尴尬,与其如坐针毡,我索性找个理由先行离开了。”
    我斜眼看她:“皇上不该觉得奇怪呀,里应外合这种事本就是你最擅长的。”
    蕊儿敛眉正色:“又拿往事揶揄我。这次的确是我们太过分,恐怕令皇上伤心了。”
    我嗤道:“你想多了,雍正才没你说的那样多愁善感。”
    “皇上虽然贵为天子,但他毕竟也是位有七情六欲的凡人。我们明知皇上对我们情义深重,定不会严加惩处,便有恃无恐地去挑战他,甚至我连哥哥也牵连了进来。我们可是皇上最亲信的人啊,却在利用他的感情。”
    我望着蕊儿。“人的感情是有限的,不可能像糕点一样平分给几人。有时候看似应当的温情,其实根本就是多余。这就是为什么你不计回报地选择追随雍正,而我无怨无悔地选择忠于胤祯。此生我是欠了雍正,但若从此我开始弥补他那便是要亏欠胤祯,我不要这样。”
    蕊儿苦笑:“你一直都觉得是皇上在伤害你和十四王爷,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反过来你和十四王爷才真正地是在伤害他。一个是他失而复得的妃子,一个是他至亲至疏的弟弟,你让他怎么办?娘娘,皇上他不是无情之人。”
    蕊儿的话,我没有回应。或许的确如此,或许我并没有完全地了解雍正。
    雍正的确是看重手足情的。他待十三如何自不必说,还有一件事,也令我对他稍有改观。
    十二月,咸安宫传来消息,废太子允礽病逝。雍正自年幼时就跟随废太子,或许感情确与别人不同。
    雍正不仅亲自前去哭奠允礽,更是开恩命允礽丧仪按和硕亲王例,他追封允礽为和硕理亲王,将其安葬于理亲王园寝。
    感情是一方面,我想主要还是因斯人已逝的缘故吧。还有什么可计较呢,自康熙五十一年被圈禁,允礽在这四角方方之地已挣扎了十二年。不管曾经有过怎样的忌惮、争斗或者阴谋,如今全部都尘归尘、土归土了。
    他待逝者能如此宽容,为什么就不能无异于生者呢?难道非要等花落人亡时才去凭吊曾经错失的手足亲情吗?
    允礽被圈禁了十二年,我又会被埋葬在这座皇宫内多少个春秋呢?
    若说死亡是结局,这对当事人来说也算是种解脱。可比死亡更可怕的是如我们三人这般无休无止的纠缠和相互折磨,这恰恰是连死亡都无法消除的怨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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