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玉歌

64 第六十二章


玑玹的脸白得近乎透明,圆润透粉的指甲深深陷进长黎的肉里。长黎默不作声地由她抠着,眼睛看向与九夜站在一处的峦影,面容和煦得如同初上朝曦,是她贯来的清风明月梦。
    峦影拉了拉九夜垂下的袖子,问他,“夜夜,你想干什么?”
    “你终于又叫我夜夜了。”九夜莫名地挂上满面笑容,只不过那暗红的瞳孔里跳动着两簇极难发现的光,隐隐透着浅浅的哀。
    “小漪,跟我回去吧,”他说:“我已经杀了想杀的人,抢了想抢的人,见了想见的人。”
    ”我们回家吧,小漪。“九夜把峦影的手握在掌心,将她拉起来,又一遍重复道。他不再看玑玹了。
    这世上有太多的阴差阳错与无可奈何,比如面前这个生下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母亲。他该恨么?他该怨么?她从未以任何形式给予过他任何关爱,他甚至连见都未见上过她一面,他只知自己生来便无母亲,只有一个对他要求甚严的父亲,直到经历了两千年前那场叫他失掉父亲的战役他才知道,一个本该坏到骨子里去的魔君之子,竟然有一半神的血统。
    “夜儿,我的夜儿。”
    九夜方才瞧见玑玹反复念叨,目光死死粘在他身上,悲戚的目光里尽是隐忍了太久的思念与爱,想要爆发,却又不敢爆发。他想他大概原谅她了。九夜之所以叫九夜,不过是因为玑玹生了他整整九夜,被折腾得几乎快要死去。在这样纷纷扰扰的三界之中,谁又没那么几个苦衷,苦到离了最爱的人,苦到嫁了不愿嫁的人,苦到眼睁睁看着爱人陨落,却被拘着,什么也不能做。
    小冉漪曾经对九夜说:“你没有娘,我既没爹也没娘,不如我给你当娘,你既给我当爹又当娘,可好?”
    他说:“滚。”
    冉漪说:“哼,给脸不要脸。”
    嘈杂的众神在此刻安静下来,凌霄帝君威严的声音最先发出来,道:”峦影仙子,为何你会与魔界君主形容亲密?”站在凌霄帝君右后侧的武曲星君已然按捺不住地抽出了武器,紧随其后哇哇叫道:“好小子,折损了我天界如此多的人才,让我先带兄弟们上去收拾他一顿再说!”一时间,讨伐声连成一片。
    魔军败退,人数他们占了上风,且又不乏大将,光光一个魔君何以为惧?
    “安静!”凌霄帝君锐利的眼神射向峦影,仿佛要在她身上穿透出无数个窟窿,他说:“峦影仙子,请回答我的问题。你究竟是谁,与魔君九夜又是什么关系?”
    “我知道她是谁,”一个甜脆的女声响起,昭霓不知何时出现在众神之中,她的美依然带着与生俱来的华贵与气度,那是凤族独一无二的光彩,可她的眼神却孕育着最恶毒的汁液,嫉妒叫她疯狂。她笃定地说道:“她是冉漪,水神之女,也是曾经的魔界圣女,冉漪。”
    昭霓一席话让鸦雀无声的众神顿时又炸开了锅,有人道:“冉漪!?那个两千年前堕落为魔,弑神无数的冉漪!?”
    又有人说:“那冉漪不是被太子手刃,早就神形俱灭了么?”
    “我听说冉漪神女和太子曾有一段不可告人的关系,指不定……”
    ……
    “选拔之时她不但伤我,甚至还残害我们同组的牟奎神君,神君至今还昏迷不醒,生死未卜。”昭霓缓缓揭下衣裳,雪白的肩上赫然是一个圆形伤口。她绘声绘色地叙述着,语气染上愤愤与震惊,仿佛真是一个遭受背叛后满载伤心的受害者,说到最后竟泫然欲泣,“我将她视作好友,比肩同战,不想却落得如此结果……”
    一石激起千层浪,立刻有人附和道:“我参与过两千年前的神魔大战,当时的冉漪神女用的正是一把胭脂纸伞!”
    “肃静!”凌霄帝君不耐道,他问峦影,“昭霓所言是否属实,峦影仙子,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无话可说。”峦影退后一步,把手从九夜的掌心抽离,对他摇摇头,说:“夜夜,我不能和你回去。”
    “不可能!”
    “不可能!”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分别是钟音神女与春神句芒。
    句芒不顾劝阻,急不可耐地降到峦影面前,他牢牢执住她的双手,焦急道:“好徒儿,告诉他们你是谁,你是天帝与——”
    “师父,对不起,”峦影看着句芒真诚的眼,那里面盛满了对她的关心和怜惜。她鼻子一酸,眼前朦胧了,“对不起,我不是,天帝与娘的孩子早在三千年前她落进天河时就已经死了,我不过是一缕鸠占鹊巢的神魂而已。”
    “不,不对——”句芒把她的手抓得生疼,“你是,你是,你还是我春神句芒唯一的徒儿,谁要敢伤你分毫,就是与我春神为敌,我定不会饶过他!”
    “师父,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还有资格叫你一声师父,但是,你真的是这世上待我最最好,最最疼我的师父了。”峦影绽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又回头对钟音神女道:“钟音姐姐,谢谢你。”
    世间万事总叫人产生它对你充满恶意的错觉,但偏偏就会有那样一两件事,一两个人,他们踏遍千山万水,拨云散雾,温柔而又不计后果地向身陷泥泞的你伸出手,或许你仍将为淤泥所掩,万劫不复,可是你清楚地知道,你是为人所爱的。这就够了。
    “长黎,你倒是说话啊!”钟音怒不可遏地朝无动于衷的长黎吼道,她又扭头向凌霄帝君解释,“父亲,你听我说,这中间有——”
    “住嘴,”凌霄帝君皱眉呵斥她道:“这儿还轮不到你说话。”
    “太子殿下,天帝已薨,”凌霄帝君又道:“国不可一日无主,天界亦然,想必您心中已有定夺。”
    众目睽睽,三人成虎,真是要把人逼上死路。
    峦影在等待,她的目光扫过头顶那些眼神各异的神们,略过故作哀哀的昭霓,打量了几眼与钟音颇为相像的凌霄帝君,她把他们每个人的模样都刻在脑海中,许许多多她还来不及认识,可能以后也没机会认识了。牟奎真的受了重伤么?是被九婴所伤,还是有人故意为之?他这个口无遮拦又心眼极小的神君,其实就是有些好面子罢了,希望他快点痊愈,还能扯着嗓子去和貌美仙子搭讪。
    九夜在她身后冷哼,“一群自不量力的蠢货,想从我这儿夺人,活得也是不耐烦了。”
    他倒是什么都不怕。
    而峦影则把最终的眼神全部给了长黎,她目不转睛地瞧着他的动作数数,他微微挺了腰,手掌握成虚拳负在身后,下巴稍稍往上抬了点儿,柔和的天光顺着他脖颈的起伏画了一条线,落到松散了的领口中去。等待审判的过程是漫长而煎熬的,纵然这个审判的下达不过短短一刻,寥寥数语。他那双总是含了春水的眼眸中漆黑的瞳孔朝上抬了一个小小的角度,足以把众神的表情都收入眼中,然后他侧过身,就像他无数次侧过身来看她一样,袖袍轻扬,好似带起了一阵携了花瓣的清风。
    让她再多看会儿吧,不管是作为峦影,还是身为冉漪,不管她下一刻是死是生,是融入天界的风中,还是堕入地狱的烈火。因为无论是为神为魔,无论身在何处,倘若能让她再选择一次,她还是会选择义无反顾地爱上他。
    昔日,故作姿态抵不过年少轻狂,做久了神女冉漪的她无处发泄,蹲在天河岸边揪秃了周身一圈的青草,顺带也骂了一圈天界的人,她从不知隔墙有耳的道理,光天化日之下把要偷跑回魔界的话也对着奔涌的河水倒了出来,不想恰好被在树上打盹的长黎听了去。彼时年纪轻轻的神君生得眉清目朗,长发未束,雪青色的衣袍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半眯的眼细细打量着她的脸,随后慢悠悠地吐出两个字,“有趣。”
    她恼羞成怒地想甩开对方捏在自己下巴上的手,岂料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长黎气定神闲地看她徒劳挣扎了好半天,接着不慌不忙地用她揪下来扔到一旁的花花草草编了个别致的花环套在她头上,又笑眯眯地说了两个字,“甚好。”
    “从今往后,我说什么你就得做什么,懂么?”他又添上一句。
    两人的梁子便这么结下了。
    明里,冉漪忍气吞声,兢兢业业地做太子殿下的小跟班,彻底坐实了众多追随长黎的仙子中头号痴女的名头;暗里,她四处给他使绊子,专干坏他姻缘的缺德事儿,譬如往茶水酒水里添些无色的辣椒水,譬如在女仙们做客的凳子椅子上钳个小钉子,譬如乔装打扮一番装成声讨负心汉的怨妇在不恰当的时机缠着他不放,譬如偷摸进月老殿将他的红线弄得乱七八糟。
    其实她敢这样放肆,不过是吃准了长黎除了无聊时爱逗弄她以外,压根儿就未想过把她那点儿破事抖搂出去。
    有一回他整她整得狠了些,她实在给气得不行,一怒之下道了句,“你爱说什么就说去,我不怕你!”然后便气呼呼地跑回了水神殿。
    憋在家里头她更是愈想愈气,女儿失而复得,临泽和洛川要多依她就有多依她,偏偏这恶劣的长黎,对别人就是软语温言,风度翩翩,搁她这儿就逗小狗小猫似的捉弄,凭什么呀!?
    恰逢北海龙王得了空,携三子忻湃前来拜会临泽,两家长辈聊到兴头上,就想到要给小辈牵线搭桥,指不定能促成一桩金玉良缘。见就见吧,这不离约定地点还有大半距离,半路就先杀出个太子长黎把她直接截到了太微宫,长黎下巴一抬,点点案上那小碟瓜子道:“帮我剥几个出来,我牙疼,嗑不动。”
    冉漪瞧了瞧半卧在榻上的长黎,又看了看那碟瓜子,直接端起碟子走到长黎跟前,手略一斜,瓜子便同下雨一样哗啦啦地泼到长黎脸上,说道:“呵呵,这就让你嗑个痛快。”
    瓜子倒了有小半,长黎才捏住她的手腕,碟子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竟也没碎,打了几个转后便趴下了。长黎戏谑的眼神中掺进了几分薄怒,为的却不是瓜子的事儿,“我说方才怎么同我发脾气甩脸子要走,原来是急着去会情哥哥。”
    “干你屁事!”冉漪恶声恶气地说,她梗着脖子把脸扭向窗口,瞟见落在窗沿上的一簇粉红。
    “不愧是魔界养出来的圣女,脾气养得这样好,”长黎松开冉漪的手腕,把落在衣服上的瓜子拂下去,“不知你那疼极了你的父母知晓了,会如何想呢?”
    被戳中了心事的冉漪眼眶登时红了,“卑鄙,小人。”
    她把脸转回来,话里带了哭腔和鼻音,“只准看你和别人亲热,我怎就不能约人赏花了,你说说,这是个什么道理?有这么欺负人的么?”
    先前之所以生气跑走,就是因为长黎这厮不但勾搭小仙女儿,还差遣她端茶送水折花打扇的,他还怎么着来着?盯着别人颈上那串珠链直夸漂亮,还要伸手去摸一摸,美名曰感受一下。图什么,不就是图别人汹涌的波涛么,拐弯抹角的。谁没胸啊,胸大胸小不都是胸么,两坨肉而已。
    “赏花,”长黎也往窗口瞥了眼,变脸比翻书还快,“犯得着跑那么远去赏花么,我带你赏便是。”
    他一把抓过冉漪从窗口一跃而下,放眼望去,只见池水清澈,波光潋滟,海棠花开,树树争艳。冉漪看呆了。
    “真是个榆木脑袋,不开窍,”长黎的声音里难得染上的一丝懊恼,也是用在骂她上,“连醋都不晓得怎样吃。”
    冉漪装作没听见的样子,问他:“这花儿叫什么名字?”
    长黎说:“海棠。”
    冉漪说:“哦。”
    然后她把目光从眼前丰神俊朗的神君脸上移开,移到花上去,再把脸微微别开,好不让对方看见自己的表情。
    “冉冉,把脸转过来。”长黎柔声说道。
    “我不。”头一回听见有人这样叫自己,冉漪心中新奇,脸上反而熏得更热了。
    长黎说:“听话。”
    冉漪回道:“我已经够听你话了,你还想要我怎样?”她的手又不由自主地揪住了衣裳的下摆,捏在两个指头中间死命地揉。
    “冉冉,”温热的手掌捂上了她的眼睛,黑暗中,她感觉身体转了一个方向,长黎的气息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得要贴到面前来。他说:”从了我,我便帮你保守你的秘密。“
    再睁眼时,她只来得及看清长黎眼中一闪而过的促狭笑意,然后脑子里”轰“得一声炸开,整个世界的一切声响,一切景象,那些鸟鸣,那些池水,那些花儿,还有天际卷了边儿的轻云,她统统都看不见,统统都听不见了。她唯一能感受的东西,就只剩下覆在自己唇上的那两片柔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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