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让行动按照他们的意愿去做吧。如同尘埃落定的身份一样,无需多余的思虑,让一切成为众望所归,让一切重回漫长的和平,卷至岸边的浪潮总要退回大海。
峦影觉得她已经准备好了。一个在两千年前就已受尽千夫所指的恶徒,一个在两千年前就该魂飞魄散的坏家伙,她还有什么好害怕,好惶恐的呢?只不过这次是叫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置她于死地,或许真的有些为难他了吧。峦影又觉得十分抱歉。
所以此刻她决定再一次把自己交到长黎的手中,怀揣着最高的觉悟,将她的心,她的魂,以及一个不属于她的身体统统交给他来裁判。
而长黎只是对她微微笑着,也许不是对她。反正他就是笑。他向来是那样难以捉摸,变幻不定,喜欢在将你拽往云端时狠狠推你一把,又在你即将坠至低谷时温柔地把你接住。
“峦影仙子并非千年之前的神女冉漪。”长黎终于开口了,语气笃定,惹得众神一片哗然,连同峦影也是一愣,不知他要如何往下圆谎,这分明是清清楚楚的事实啊,难道他还想包庇她么?他包庇得了么?
昭霓不甘插道:“殿下这是要当着众帝君乃至整个天界的面藏污纳垢,徇私包庇吗!?方才所发生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如若殿下想要回顾一下,也并不是不可以……”她气红了眼,浑然不知自己此刻的语调有如何尖利,面貌又是怎样刻薄可憎。
长黎心平气和地扬手,尔后往下压了压,示意再次嘈杂起来的众神安静,他锐利雪亮的眼神往昭霓身上一瞥,仿佛早已洞察所有,叫昭霓不由得心虚瑟缩。他接着道:“我并非想要包庇,峦影仙子与魔君勾结来往,泄露天机即为事实,以致损我天界众多人才,罪逆深重。”说到这里,长黎顿了一下,朝九夜投放去一个眼神,只见九夜依旧稳若泰山地站在峦影身后,嘴边挂着一丝不屑的轻笑。他也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按律例,当剥其仙籍,剔仙骨,抽仙魂,打入无妄之海,受毒焰之刑,直至魂飞魄散。”
一锤定音,可喜可贺。
长黎甚至未给众神与峦影留下任何喘息的余地,他话音一落,峦影方还愣神的表情兀地皱成一团,吸进的一口气还没呼出来,五脏六腑就同皱起的脸般全都疼得缩到一块儿去了似的,仿佛有一只大手攥着她体内的什么东西生生往外头硬拽,太阳穴突突跳着,震得头皮发麻。她浅浅地吐息,费力掀起沉重的眼皮望了一眼长黎,他的手朝她的方向抬着,五指略收,眼波微转,泄出几分诀别的柔与笑。峦影心最后怪异地跳了一下,可她没想出这怪异究竟出自何处,早已羸弱不堪的身子便软软栽倒在地上,彻底没了声息。
青色的光点宛如夏日草丛中惊飞的萤火,自峦影头顶溢出后颤巍巍地抖动几下,尔后便徐徐往远方露白的天际飘散而去。
现在要对付的就只剩下罪大恶极的魔君九夜了。
回过神来的众人严阵以待,屏息凝神地望向那位似乎一直毫无作为的魔君大人,只见他慢悠悠地迈出一条高贵的大长腿,朝前进了一步,然后俯下身抱起地上那具或许还留有余温的身体,接着直起腰,扫视一圈四周虎视眈眈又不敢轻举妄动的众神,从鼻孔发出一声极为不屑的轻哼,最后将目光定格在唇角正浮着心满意足微笑的昭霓。他咧开嘴,对她笑了一下。
昭霓浑身一僵。
骤风忽起,搅乱了短暂的平静,迷乱了众人的眼,九夜上一秒还在风中散开飞舞的墨发下一秒就失了踪迹,待到狂风停下时,原地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是我,都是我做的,牟奎神君是我捅伤的!”昭霓不复甜美的嗓音尖利地打破了死水般的寂静,她的表情集恐惧、狂乱、愤怒、恶毒于一体,美丽的脸庞扭曲得几近变形,她慌乱地想要捂住自己的嘴巴,却于事无补。她双手一挥,空中出现一幅场景,全都是她。她将奋力解救她的峦影推向九婴无情的尾前,她将双剑捅进愤愤斥责她的牟奎腹中,她将纸伞的顶端狠狠刺进自己的肩头……她仿佛看见景中那人回眸朝众人一笑,淡粉色的薄唇一张一合,清楚地说道:“阿黎是我的,任何要把我与他分开的人,都得死。”
凌霄帝君眉头一皱,两名天兵已上前分别押住昭霓的手臂。
“放开我,你们是什么东西,也敢碰我!?”昭霓拼命地扭动身体,突然开始张狂大笑起来,“我告诉你们,我可是未来的帝后!哈哈哈,这世上只有我昭霓才配得上阿黎,阿黎,你说是不是,阿黎,阿黎救我,阿黎快来救我……”她笑得落了泪,又哀哀地望长黎的方向看去。
长黎充耳未闻,他扶起恍惚瘫在地上的玑玹,柔声对她说道:“母亲,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玑玹愣了片刻,终是回头看了一眼长黎,漂亮的凤眼中浮掠一丝清冷的哀愁,她说:“黎儿,你,不许再做傻事了,我只有你了。”玑玹的语气近乎哀求。
望着玑玹好似能够看穿他一切所想的眼睛,长黎的语气只得带上淡淡的歉意,他说:“我,尽量吧。”
******
交叠的帐,帐角的金铃,系帐的流苏,有哪个粗心的家伙忘了把窗关严实,风从缝中溜进房内,不甘寂寞地绕过被涂了几个小人的花屏风,撩得铃响帐摇,一截纤细的皓腕柔弱无力地垂出床沿,又被另一只大掌握住,抓了回去。
“九夜,放开我。”气若游丝的声音在帐中响起,轻风终于掀开了床帐,微弱的天光在峦影苍白的唇上勾勒出一圈光晕,风停了,帐子又落回去,把明亮隐隐阻隔在外头。
“我不放,你又能怎样?”九夜抓着峦影手腕的手转而搂上她的盈腰,让她陷进自己的怀里,他的长发随意束了个马尾垂在身后,而她长及腰间的乌发则凌乱散着,趴在肩上,垂到胸前,贴于身后,执于指间,玲珑身段在冰蓝的轻纱裙下起伏,引人无限遐思。峦影皱起眉头道:“我记得我头发并没有这样长。”
“那个身体没什么用了,”九夜把峦影的头发一圈圈绕在他的食指上,直到再也绕不下时又任它们散开,弹跳着回到峦影瘦削的肩膀,他的指尖顺着她的肩膀游移到她的脸上,从饱满的额一路滑下来,抚过直挺的鼻梁,落到略干的嘴唇,辗转捏起小巧的下巴轻轻往前一带,再向上一抬,让她那双染上小小惊慌的杏眼对上自己的眼睛,“所以我把你放回了属于你自己的身体里。”
九夜凑上前去,倾身想要覆上峦影的唇,好让那两抹苍白晕出点色彩来。峦影的头一偏,他的吻擦着她的脸跌在了她的脖颈间。
“小漪,你现在没有办法反抗我。”九夜在峦影雪白的脖子上咬了一口,蓦地捏住她圆润的肩头,手掌向下一带,轻薄的衣衫瞬间滑落了大半截。
冉漪这个身体大约从那寒冰里弄出来没多久,所以峦影感觉自己此时虚弱得很,连方才扭个小头都够她喘上半天了。她只能冷冰冰地回答九夜,“呵呵,你会么?”
九夜搁在她肩窝处的下巴一僵。
可能觉得不够力度,峦影又悠悠地补了一句,“千,年,老,处,男——”
“噗——”从窗口偷偷摸摸翻进来的忆山东一不小心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
“你这个邪魅魔君的角色扮演,本仙女只能给你打六十分。”峦影长臂一伸搭上九夜的脖子,娇娇柔柔的神情变得吊儿郎当起来。
九夜对峦影呵道:“闭嘴!”又朝跪在床前憋笑的忆山东恶狠狠地说:“你,再笑一个试试看!?”
忆山东答曰:“属下不敢。”
九夜又不甘心道:“你,告诉她,小爷我这两千多年逛了多少次青楼。”
忆山东老老实实地向峦影禀报:“启禀圣女,君上这两千年微服出巡,共去了二百二十二次青楼,因为醉酒被轰出来一百一十一次,因为撩妹失败被轰出来一百一十一……”
“谁让你实话实说了,”九夜气愤地打断忆山东,“有什么事儿给我出去先候着!”
“是!”忆山东又老老实实地翻窗出去了。
九夜尴尬地咳了两声,向来臭屁的表情闪过一两分不自在,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愤愤地又问峦影:“我不会,难道你会?”
“会什么?”峦影无辜地眨了眨大眼,朝九夜投去委屈巴巴的小眼神,“夜夜,我冷。”
九夜咬牙切齿地给峦影穿好衣裳,道:“你和那长黎孤男寡女,干柴烈火,难道他就不会?你别以为我不知道,男人某些天赋是与生俱来的。”
峦影靠在九夜身上的小白脸一红。
她还是冉漪的时候,和长黎充其量也就是拉拉小手亲亲小嘴儿什么的,这不还没发展到深入探讨的地步她就翘辫子了么?不过她不知道在长黎是宋晗的那阵子,到底是算宋晗会呢,还是算长黎会呢?这个问题真是深奥啊,峦影不好意思地开始绞起了手指。
九夜气得只差把床拍烂了。
峦影抱歉地对他说:“夜夜,这不是你的错。”
九夜没好气地接道:“错的不是我,是世界。”
直到守在窗外的忆山东咳了第二十二声时,九夜才放弃了与峦影大眼瞪小眼的对战,屁颠屁颠地翻窗出去了,临走时还不忘威胁峦影道:“你给我等着。”
峦影瞟了眼那扇可能是用来装饰的门,脸上的笑容在九夜走后立刻垮塌下来,她躺倒在偌大柔软的床铺上,长发四散,一只手搭在额前,一只手伸到空中,微微张开,那手的手指白皙修长,一点多余的赘肉也没有,不像她做峦影时,白嫩嫩的手指头带点肉肉的质感,想想也是挺可爱的。她就猜到了,猜到自己不会那么容易死去。
赎罪怎就是那样艰难的一件事呢?
恢复记忆后,峦影甚至都不敢闭上眼睛,因为一闭上眼睛,她仿佛就能看见昔日丧命于自己伞下的亡魂。
神女?圣女?
冉漪?峦影?
透过指缝,峦影仿佛看见了长黎虚幻遥远的身影,看见他那一刻眼中的诀别之意,他好像在对她说:“我只要你活下去。”
她胸腔里的心脏忽的又怪异地跳了一下,有恐惧涌上来,死死攥住她的心神。
如烟往事一一在峦影脑海中闪过,宁妃、颜珠、覃荷、叶小花、句芒、天帝、羽翔,他们的脸全都挤在一块儿闯进她的思绪,然后齐齐朝她放声大笑,笑得她头痛欲裂。然后他们都变成了一个她自己,笑的她,哭的她,怒的她,哀的她,最后是天帝狂热的眼神和羽翔飞舞的红裙,还有玉,那块玉,无数块玉。
玉。魂。
有一个声音在对她说:“这就是命,你或他,永远也无法摆脱的命。”
峦影举着的手无力的垂了下去,掩在半闭的眼皮上,她整个身体都在微微发抖,背后已是冷汗一片。混沌的脑海中灵光乍现,而这乍现却将她推进了更深的恐惧中去。
“你们到底瞒了我什么?”峦影蓦地睁开双眼,目光穿过交错的手指。
四周静的可怕,她赤着双足踩在冰凉的地上,将本来就微弱的气息掩得干干净净,化成一只小蜜蜂从窗口飞了出去,然后停在朵又黑又丑的大花上。九夜的习惯还是没有变,还是喜欢在这片一点儿也不隐蔽的臭花丛里听忆山东汇报机密事项。
照例是忆山东先开口道:“君上,天殒将至,到时恐怕魔界也难逃此劫,圣女她……”
“天殒几日务必加派人手看紧小漪,如果有任何人走漏风声或者叫她跑回天界,我定会让他生不如死。”九夜声音里是一贯的狠绝。
忆山东为难道:“可圣女她是……”
“没有什么可是,”九夜打断忆山东,”我不会让小漪做牺牲,况且,已经有人做好为她牺牲的准备了。”
“这本身也是他的职责,不是么?”在忆山东一头雾水的时候,九夜又自言自语道。
此时此刻,模糊的恐惧终于具象化为一把重锤击打在了峦影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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