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玉歌

66 第六十四章


三千年前,上洵已然陷入瓶颈,却恰巧得知了摄魂炼玉的禁术,于是假借天殒之说哄骗能制出至纯之玉的春神句芒与他联手,在某种指引下确定了羽翔的神魂是传说中能炼制出逆天之玉的玉魂。
    羽翔堕入天河的第一个一千年间,长黎出世,冉漪在幼年时流落于魔界,成为圣女,被前魔君种魔后送回天界,在魔界向天界挑起战争时于不知情的状况下成功充当了内鬼的角色,于一致对外的众神中大开杀戒,打得他们措手不及,最后死在天河河畔,长黎剑下。
    羽翔堕入天河的第二个一千年间,没死干净的冉漪残缺的神魂落到被还是痴狂的羽翔日日用精气护养着的死婴身上,于是峦影有了神识,生于碧峡,长于碧峡,愈大,容貌就愈发像了羽翔。
    碧峡陷落那日,正好是峦影两千岁的生辰,但是羽翔除了将这个日子告诉她以外,从未有过任何形式的庆祝。
    也许,从一开始他们就弄错了。
    成玉的关键从来只在魂,不在玉。
    封禁已久的传说难免会有纰漏与误传,更何况禁术的源头本身就不正确。
    众人皆以为借着什么器具在万千魂魄中挑拣一二,再以情炼化,就能得到逆转天地的神玉来,殊不知这魂自古来本就是切实存在的,根本无需挑选。
    九夜与忆山东走后,峦影恢复了原型打花丛下坐着,也不管这些丑不拉几的花是臭的还是香的。她把双手伸到自己眼前,展开,指腹下有什么在明明灭灭泛着光,好似从血液中透出来的一般。她又抬起头,愣愣地望向遥远的天际——魔界的天永远都是这样灰暗,而尽头那根地平线上却染了血一般的鲜红,是她从未见过的景象。
    她的脸色蓦然变得惨白,纤弱的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碰下一地落花。
    上洵错了,羽翔从来就不是该被牺牲炼玉的那一个,而羽翔最后却赌对了,一个错误的魂魄炼出来的玉,只会将力量反噬殆尽。
    谁会知道一切能这样阴差阳错地对上号呢?
    上洵安排峦影下凡,以为炼玉之魂能够通过血脉传承,羽翔在暗地助力,本以为峦影才是错的那一个,待到神玉炼成之时,便是大仇得报之时,不想到后来才迟迟发觉,自己才是错的那一个。
    峦影弄不清自己怎会突然知道这些,在望着天际那道血红之时,有些深埋于骨血中的意识仿佛春日破土而出的嫩芽,或是窸窣吐艳的花骨朵,“腾”地一下就在脑海中炸开。其实它们一直都是存在的,只是太久没有苏醒了。
    她又想起那个声音,“这就是命,你或他,永远也无法摆脱的命。”
    除了她以外,原来长黎也是。
    难怪上洵在即将要炼化她的时候,长黎可以破开谁也无法靠近的结界,难怪那时长黎能将她的位置取而代之。原来他比她知道的还要早。
    天殒要来了,无非是山崩地裂水倒流,凶怪异兽遍猖狂,生灵涂炭,三界遭殃,然后所有的一切从头再来。可谁会想消失,谁会想辛苦建造的一切从头再来呢?人不想,神魔亦然。相传在众生的祈愿中,诞生了一阴一阳两魂,无根无源,无事时游荡于天地之间,偶尔投投胎,附附身,当人玩玩,成神溜溜,偶尔也做个魔,痞痞坏坏地过上一阵子。
    也许某一世,她是妖,他是神,玩着你追我打的戏码,也许某一世,他是魔,她是人,上演出狗血淋漓的人魔恋……其实那些模糊遥远的往事峦影都记不大清了,她忆得最遥远也最清楚的便是他俩都还是魂儿的时候,成日争的就是谁才会成为拯救众生的那一个。
    他真是太狡猾了,不,这分明就是耍赖。
    谁允许他擅作主张,捷足先登,自己揽下大英雄的名头了?明明说好公平竞争的。
    峦影咬了咬唇,冰蓝的衣裙瞬间化作一阵疾行的风,将地上的花吹得打着旋四散开来,尔后消失在灰暗的天际。
    “君上,真的不用阻止圣女吗?”忆山东从阴影中走出来,仰头看着峦影飞得极为吃力从而忽上忽下的身影。
    九夜脸上虽然写满了不开心,但手上却放出一道暗光,叫峦影摇晃的身子飞得更稳妥了些。他“哼唧”一声,负着手背过身去,操着云淡风轻的口气说道:“反正也来不及了,我向来大度,让她去见他可能都见不上的最后一面还是可以接受的……”说着说着,他的袖口“啪嗒”掉出一本书来。
    “君上,您的《论如何做一名收放有度的男主角》掉了!”忆山东追上九夜,毕恭毕敬地将书举过头顶呈给他。
    九夜一把抢过页脚都被翻得卷了边的书骂道:“滚!”
    ******
    擦过脸颊的风冰冷得像刀子一样要把峦影的脸颊,鼻子统统都割下来,它们喧嚣不止,争先恐后地往峦影的耳朵里头挤,发疯似的,尖利地刺穿她的耳膜,又顺着喉咙流下去,一下一下地刮在心上,拼命地催促她,快点,快点,再快点。
    冷冷的空气漫过一股硝烟火药似的怪味,一块灼热通红的石子从天而降,擦着峦影的胳膊直直坠了下去,在她的衣袖上烫出了一个窟窿。她抬起头往天上一看,裂开的口子里似有明灭的火光在涌动,先给白云渲染成红霞半边天,仿佛随时准备着降下一场滂沱的火石雨。
    峦影很容易就累了,心口那个不知被如何修复好的陈年旧伤不由得又疼了起来。她气喘吁吁地前行着,恍然间忘了闪避已经开始零碎落下的石子,腰上被重重砸了一下,额头顿时汗水淋漓,几乎迷住了双眼。她近乎是靠一丁点儿意念支撑着在飞了。
    以她这不明不白的身份,南天门是肯定过不去的,她犹记得有一处守卫甚松,是她曾经时常被长黎领着偷溜下凡间的地方。只是疲软的双脚一粘着地面,就再也难堪重负,然后身体便歪歪地倒下去,栽到一个柔软的怀抱里。
    峦影满怀希冀地抬眼,期盼看到的会是长黎的脸。每一次不都是这样吗?每一次当她要绝望的时候,每一次当她决定放弃的时候,他不是都会接住坠落谷底的她吗?她不再害怕他轻浮的笑容和无情的拒绝了,这一次,她一定会像八爪鱼一样把他缠得牢牢的,叫他怎么也推不开她,叫他怎么也甩不脱她。谁不会牺牲小我拯救苍生啊,多一个她也不多,对吧?
    而她的目光撞上的却是钟音饱含关切的双眸。
    那一声”长黎“堵在嗓子眼里,吐不出来,也吞不下去,就同一根顽固的鱼刺,正好卡在了喉咙中间。
    “带我去,”峦影抓住钟音的衣袖,哀求她道:“钟音姐姐,带我去见他。”
    钟音眼里滑过痛苦与不忍的神色,她刚欲开口,又堪堪止住。峦影顺着她游移的眸光向某个方向看去,一道清光倏然升起,它穿破了那些厚重的红云,照进了那个还没有机会扩张的裂缝。硝烟的味道消失了,冰冷的空气又成了薄暮时分带着倦意的暖风,枯萎的草青了,它们在不断的舒展拔高,干涸的河床上泛起了波涛,寂静的荒野重新开出花来,为滚石灼伤的神鸟再度发出动听的鸣叫。
    上天好像开了一个玩笑,它装腔作势地打了几个响雷,酝酿了一场可怖的暴风雨,却在关键时刻叫乌云退散了。
    峦影表情怔然,绷紧的身体霎那间松了下去。
    她没赶上,她还是没能赶上。
    她该怎么办?
    手心里被塞了个圆鼓鼓的东西,峦影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块黄澄澄的枣泥酥饼,诱人的香甜钻进鼻孔,却硬生生逼出了滚烫的眼泪。
    钟音说:“他说你一定会来,叫我在这儿候着你。”
    “他说你一定睡了几天,什么也没吃,他没什么能给你的,只能拜托掬月仙子做一篮枣泥酥饼,叫你带回去,慢慢吃,吃的时候记得喝水,别噎着。”
    “他还说,你千万别嫉妒他成了拯救苍生的伟男子——”说着说着,连钟音自己都哽咽了。
    “阿峦——”
    “鬼才嫉妒他,”峦影把整个酥饼塞进嘴里,左边脸颊高高地鼓起来,然后费力地嚼动着,牙齿狠狠地咬合,张开,再咬合,甜里好像掺进了咸味,咸味又变成涩,涩化成苦,口腔里充斥着乱七八糟的味道,峦影眉头蹙得皱皱的,不满地说:“掬月姐姐的手艺怎么退步了,真是难吃,太难吃了……,呸,呸呸呸——”
    “别这样,阿峦,” 钟音抓住峦影的胳膊,“想哭就大声哭出来吧,大声叫也行,别憋着,阿峦,别憋着。”
    峦影呆呆地看向钟音通红的眼,突然认真地问她:“如果我大声哭了,长黎会来找我吗?“
    “如果我大声叫了,能把他叫回来吗?”
    钟音:“……”
    峦影突然像打了鸡血一般絮絮叨叨地说下去:“你知道吗,长黎真的是个特别叫人讨厌的家伙,最早那会儿我当妖怪的时候,他是个道士修成的人神,成日拎着个大葫芦追着我打,还非逼着我给他洗臭衣裳。”
    “后来我跑去做人了,想着和话本子里写得一样,找个书生翻翻墙头拉拉小手什么的,可这厮又成了霸占一方山头的小魔,说是要吃年强漂亮的小姑娘。我不就是趁着雨后去采点蘑菇么,好死不死又撞上了他,得,没先老死,就先要被他整个半死。”
    “可惜人的寿命太短,也太脆弱了,我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一命呜呼的,总之飘来荡去好多年,终于熬成了个神仙,这不当神仙的甜头还没尝着么,先到魔界溜了一圈,莫名其妙地回了天界后,哪知道这好命的家伙竟然变成了太子,背地里说个坏话也正好能被他听了去。”
    “其实我们忘性都大,转个世附个身就什么也不记得了,现在想想,我只记得他爱整我了,可是他却一直记得我爱吃甜的,讨厌嗑瓜子,不喜欢吃肉。我做妖怪被他抓着洗衣裳的时候,他就坐我边上钓鱼,手边搁个小纸包,里面装的糕点每次都是被我偷吃干净的,我当人被他掳去山上,那些小魔小怪都喊我‘大姐头’,在镇上摸来了好吃的点心也全进了我的肚子。”
    “做冉漪和峦影的这两段我记得最清楚,他嫌我打扰他撩小仙女儿,可是给那些漂亮姐姐准备的茶水吃食其实还是给我吃,他觉得我傻,连醋也不会吃,他带我去看花,带我去钓鱼,带我去银河里摸星星,带我去凡间吃素包子,教我写字,教我画画儿,画来画去,我也只会画大王八。他做宋晗的时候也是,买衣裳只想着买好看的给我穿,兜里永远揣着给我准备的糕点。”
    “他终于亲口说出了他是喜欢我的,我也终于发觉自己原来也喜欢他。是长黎喜欢冉漪,还是宋晗喜欢峦影呢?大概在很早以前,那个妖怪和道士神仙,那个坏魔头和小姑娘,他们就已经相互喜欢了吧。”
    峦影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她擦了擦眼睛,却发现一点眼泪也没有。
    “他叫我随便爱上谁都可以,就是不要爱上他,”她声音变得低低的。
    “怎么可能呢,”她喃喃道:“他明明知道,这不可能。”
    峦影不让钟音扶着,她自己颤巍巍地站直了身子,眺望了一小会儿远处的天,然后闭上双眼——天界清新的风里,再也闻不到她所熟悉的那股气息了。
    “钟音姐姐,”峦影睁开眼睛,充盈的泪水终于涌进眼眶,她回望钟音,眼里是比浩瀚星河还要广袤无垠的悲怆,“你说,我到底要怎样,才能把他找回来呢?”
    他用自己换来了三界的和平,她又该用什么换来她的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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