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玉歌

67 第六十五章


峦影已不再刻意叫山头的海棠花时时刻刻开着了。
    春日,湛霖仙子偶尔会来找她尝新酒,恰巧能碰上花开的时候,支一张小桌,摆两把凳子,满上一壶酒打树下一坐,赏花品酒,耳畔常有鸟鸣,倒也颇有情趣;夏日,树木葱茏,绿意盎然,白天热得很,但却最适合在晚上爬到屋顶看星星,时有凉风拂面,夹带草木清香,漫天星子宛如在深黑幕布上泼下的一大片晶莹剔透的水珠,这时候最常来的是钟音和她一静一动的两个小糯米团儿子;秋日,桂子飘香,漫山遍野尽是金黄深红,峦影和掬月仙子学会了如何做桂花糕,屋外的筛子中便总是装了清香;冬日,峦影便待在茅屋里不愿出门了,她不是睡觉,就是看湛霖仙子给她带来的闲书话本,除非是下了大雪,她才会动一动,在门口堆上两个雪人。
    掬月仙子说:“臭丫头,听八卦的时候那样来劲,自己的八卦就藏着掖着,死活不拿出来分享。我掬月岂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世上最通情理的就是我了。”
    湛霖仙子说:“一曲肝肠断,何处觅知音。我天下大同的理想,也只有小影子你最能理解。”
    钟音神女说:“杨戬那个臭三只眼,半点浪漫都不懂,我叫他陪我去银河看星星,他竟然拉着我比试扎马步!”
    两个小糯米团子说:“姨姨,姨姨,你能再给我们讲爹爹偷看娘亲洗澡,被娘亲打得再也不敢碰女人的故事吗?”
    春来暑往,秋去冬来,峦影已经数不清楚自己霸占在这个山头到底有几年了,而她却越来越习惯一个人的生活,不带喜悲。
    毕竟活着的人要向前看,才能对得起换来这一片和平的死去的人。
    可峦影做不到。
    她有一个秘密,她在等。
    所有人都认为长黎死了,这个人曾也包括峦影。这是他们亲眼见证的事情。
    长黎没了的那日,峦影又被九夜接回了魔界,在被人轮流守着度过了一段混混僵僵、暗无天日的绝望时日后,她突然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线,非闹着要归隐山林,去做一个隐士,倘若不答应她,她便有一万种自绝经脉的方法。
    她终于做梦了,梦里面长黎说,他没有消失,他会回来的。
    起先,峦影找了一个最中意的山头,种上一大片海棠,成日成日叫海棠花开着,成日成日坐在屋子门口盯着铺天盖地的粉红发呆。海棠花不停不歇地绽放了几百年,峦影便不停不歇地发了几百年的呆。
    可是她谁也没有等到,谁也没有来。
    一夜之间,海棠落尽,峦影关在房里睡了整整一百年,直到钟音发觉许久没收到她流水账般的回信,带着杨戬疯了似的破门而入,她才呆呆傻傻地从床上爬起来,迷蒙地朝一脸焦急扑向她的钟音问道:“咦,就天亮了?”
    在钟音神女的“淫威”之下,峦影终于过上了正常的生活。
    日复一日,平淡无奇。
    而打破这平淡的,是一块石头。
    更确切的说,是一颗石蛋。
    这颗石蛋在峦影睡觉的时候从天而降,砸通了峦影刚补好的漏雨屋顶,又正中她的脑门,在她头上留下一个好几天才消去的红肿大包。坚强如峦影,这一砸竟然没有把她砸醒。她下意识地伸手摸到滚落在她枕头旁的那个罪魁祸首,把它往地上一扔,翻了个身子继续呼呼大睡。被扔到地上的石蛋打了几转,又蹦回床上骨碌碌地滚到被子里头,还像长了眼睛似的滚到了被子里最温暖的地方——峦影的胸口。
    “长黎!”峦影一身冷汗地惊醒,她又梦见长黎浑身是血,却面带笑意一点一点消失在自己面前。窗外天未明,胸口有什么东西硌得她生疼。
    心跳得很快,尤其是在掀开被子,凉风灌入的那一瞬间。峦影看见了紧紧贴在她胸前的那块又圆又光滑的石蛋,她往后挪一点,石蛋就跟着她挪,雷打不动地贴在她的胸口。
    这年头,连石头也能这样色?
    峦影用手指戳了戳石蛋,石蛋纹丝不动。她心头忽然涌起一股异样,“长黎,是你吗?”峦影轻轻地唤道。
    石蛋晃了一晃,得寸进尺地想往峦影领口里钻,却被峦影毫不留情地拎了出来,“信不信我分分钟把你捏碎?”从峦影手中滑下去又想往衣裳里窜的石蛋终于停下动作,重新乖乖地伏在峦影胸口,怎么也不动了。
    没有想象中那般狂喜与激动,大约是那无数个平淡如水的日子磨掉了她起伏的棱角,峦影反倒发起了愁。
    清晨,峦影好不容易把粘在她胸口的石蛋拿下来,放到桌上的针线篮里,一人一石两两相望,相顾无言。峦影端详石蛋端详了老半天,才犹疑地开了口,“这是——要我孵蛋的节奏?”
    石蛋从篮子里跳起来,砸了一下桌子。
    “真孵?”峦影把差点滚下桌子的石蛋放回篮子,问道。石蛋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于是峦影翻箱倒柜找了几块布,几团棉花,把石蛋严严实实地裹在中间,只露了一条小缝,又问道:“是这样么?”岂料石蛋从层层包裹的布料棉花中钻了出来,重重地在桌上跳了两下表示不满,又“咻”地一跃,准确无误地钻到峦影胸前两团柔软之间。
    这、个、流、氓。
    任凭峦影将石蛋裹得再严,锁得再深,它都能跨越重重阻碍,重新回到峦影胸前。这种近乎变态地执着终于击败了峦影,她只能成天胸前揣着个石蛋散步,浇花,吃饭,睡觉,慢慢也习惯了胸前多出来的那一点重量。
    这一日,峦影睡得正香,胸口待着的玩意儿又不安分起来。她皱皱眉头,伸手去拍,“别闹,痒——乖——别闹——”不拍不要紧,这一拍,她就拍到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上,然后顺着往前胸的方向一摸,摸到一只柔嫩的小手,而这小手则牢牢抓着她的胸!峦影两眼猛地一睁,往下一看,正对上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眼睛的主人从她领口探出小脑袋,一只手摁在她的胸上,一只手去拍她的脸,咿咿呀呀地张口,“奶——喝奶奶——”
    今天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她,峦影,一个黄花大闺女,一个清纯小女仙,终于成功地从一个石蛋里孵出一个粉雕玉琢的男娃娃。
    “你要喝什么奶,喝水!”峦影臭着脸把趴在她身上的男娃娃胡乱用被子包了下,放到桌上,又从壶里倒了一杯水放到他的嘴边,恶声恶气道:“喝!”
    “不要水——奶——要——要喝奶奶——”娃娃气哼哼地把头一扭,趁峦影放杯子的功夫偷偷从被子里爬出来,光着屁股就往她身上扑。峦影早有防备,眼疾手快地阻止了对方袭胸的举动,又把他捉回被子里放着,将水搁他鼻子下头。
    小娃娃终于勉为其难地嗅了嗅,两眼忽然 “腾”地一亮,两只小手捧着杯子,咕咚咕咚就喝了个底朝天。他霸气侧漏地一抹嘴巴,白白肉肉的脸颊上浮起两抹红霞,“嗝——要,要——还——”手触之处是滚烫的温度,峦影疑惑地皱皱眉,低头一闻杯子——糟了,那壶里根本就不是水,而是湛霖仙子上回给她带的那坛菊花酿。
    峦影心虚地把酒壶往开着的窗户外一扔,小娃娃不知怎的又缠到了她身上,澄澈的大眼覆上了几分朦胧的醉意,就这么定定地望着她,看得她心都要化掉一般。峦影败下阵来,捏了捏他肉呼呼的小脸蛋儿,一边钳着他不安分的小手,一边抱着他出门溜达,看鸟看花。好不容易把他哄得趴在她怀里睡着后,峦影拎了个乾坤袋便下山去了。
    夕阳西下,红霞满天,峦影左手捧着两个热乎乎的素包子,右手来回甩着手里的小袋子,脚步轻快地蹦跶上最后一层台阶,进屋往床上一瞧,身上顿时吓出几滴冷汗——床上空空如也,哪还有那小色鬼的影子。她心神不宁地把东西往桌上一扔,先是在屋子里翻来覆去找了半天,然后又跑到她下山前抱着他看小鸟的小树林——莫不是有甚小妖小精趁她下山的功夫把他给掳走吃了吧?
    峦影靠着棵大树一屁股坐到地上,抱住膝盖。金乌大约是收工了,最后一丝日光也慢慢消失在峦影头顶——她才刚刚找回他,就又要失去他了吗?久久不曾体会过的恐慌与委屈再一次笼上峦影的心头。
    为什么总是要扔下她,其实她一点也不喜欢一个人啊。
    “你在找我?”少年独有的,沙哑中还带着未褪稚气的声音在峦影头顶响起,她微微仰起头,看见对面树上一双乱晃的长腿。
    峦影默然无言。
    少年从树上跳下来,三两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上青绿的衣摆拖在地上,粘染到新雨后未干的泥土。他又问,“你哭了?”
    峦影抬起通红的眼眶上下瞄了少年两眼,目光停在他眼尾那颗细小的黑痣上。好变态,竟然穿了她的裙子。峦影抽抽鼻子,突然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蹲在地上的少年,凶巴巴地呵斥他道:“谁让你乱跑了?谁准你一下子就长这么大了?”
    少年莫名其妙地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他也站起来,近乎与她平视。不过下一个山的功夫,这家伙就从咿呀学语的小婴儿变成了比她矮不了多少的束发少年。
    “你很着急,”少年面上噙笑,语气缓缓地陈述事实,“你很担心我。”
    “鬼才担心你。”峦影扭头就走。
    少年锲而不舍地跟在峦影身后,不依不饶地发问,“你是谁?我又是谁?我觉得我好像忘了什么,可一看见你就觉得特别的熟悉。”
    峦影猝不及防地顿住步子,少年一不留神撞上她,鼻端窜进一缕幽幽的清香。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抓住峦影的手腕,把她拉向自己的方向。峦影不费力气就抽出了手,少年心中一空,只见对方脸上挂上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你想知道我是谁?”
    少年还在回味方才手中柔腻的触感,毫无意识地点点头,耳朵忽然一痛——峦影揪起了他的耳朵,怒气冲冲地凑到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道:“我是你娘,你是我儿子,就是这么简单,懂、了、吗!?”她放开他的耳朵,头也不回地往茅屋走去。
    “娘?”少年望着峦影离开的背影,饶有兴趣地咀嚼着这个称谓。
    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回了屋,峦影揉揉酸胀的眼睛坐下,满脸不悦地从乾坤袋里掏出白天下山买来的一大堆五颜六色的小衣服,遗憾地撇撇嘴——还是小宝宝更可爱,愈长大就愈有长黎那恶劣的性子,活活要把人气吐血才肯罢休。她斜眼瞥向推门而入的少年,语气冷冷道:“我准你进来了吗?”
    少年天真无邪地眨巴两下眼睛,配着他那身绿裙子,真是比小姑娘还要漂亮。他瞅了瞅峦影扔桌上那堆乱糟糟的衣物,笑吟吟地坐到峦影身边,拿起一个虎头帽在手中打量,又看向峦影,“我知道娘心里肯定舍不得把我丢在外头,就自个儿自觉地进来了。这些都是娘买给我的衣裳?”
    峦影被他那几声叫得极自然的“娘”给堵得一口气差点跟不上来,她立马恢复了常态,顺着他的话也笑道:“娘这不看你没衣服穿,特地下山给你去买的么,哪知道你长得这样快,都穿不下——你——你你干什么?!”峦影话还没说完,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突然剥起自己身上衣裳的少年。
    少年抬头朝她一笑,“娘给我买了衣服,就算是小了我也得穿,万不能浪费的娘的一番心意。”他手指动动,露出半个精瘦的胸膛,又逼近峦影,低头缓慢地问道:“你说是吗,娘?”
    周围温度仿佛一下子就热了起来,峦影老脸一红,脑海里闪过一些不甚健康的画面。她佯装不耐烦的样子推开不要脸凑到自己跟前的人,“好了好了,是我不对,我不是你娘,你也不是我儿子,行了吧。”她打了个哈欠,飞快地吹灭蜡烛,钻进被子里,“你自己到柜子里找被子打地铺,其他的事我们明天再说。”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峦影屏息凝神,半天没有听见少年的回答,难道他生气了?没等她再出声,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心底涌上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她腰间缠上了一双手。
    “放开。”峦影闷闷地说道,却纹丝不动地任由他抱着。
    她背朝他,眼泪又争先恐后地涌上来。
    长黎上一回抱她,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一百年?五百年?她都记不清了。
    “我怕黑,”少年手臂紧了紧,温热的气息吐在她的脖颈处,他语气里带上了一点小心翼翼,“我不闹了,你也不要赶我走,好么?”
    “谁要赶你走了,”峦影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她嘟嚷道:“要睡赶紧睡,叽叽喳喳的,明儿再找你算账。”
    “嗯。”少年的声音顿时轻快了许多,仿佛染上了笑意。
    清风卷了几片粉色的花瓣偷偷从窗外溜了进来,花瓣跌落到躺在木头方桌的虎头帽上,顺带拐下几两月光,跳进杯中微漾的酒水里去。
    春夜正好,花开正艳。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