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玉歌

68 第六十六章


峦影吭哧吭哧地翻上墙头,双眼瞪圆,大汗淋漓。
    她轻手轻脚地逼近距她不到两尺,正舔舐自己前爪的一只小小的狸花猫。
    小猫儿长得特别可爱,一只耳朵金灿灿的,另一只耳朵则是带点青色的黑,长而柔软的尾巴悠闲慵懒地摇晃着,好像完全不知道身后停了个虎视眈眈的姑娘。峦影微微弓起背,眯起眼睛猛地朝前一扑,就在双手即将抱住猫身子的那一刻,小猫儿灵活地一跳,像只蝶儿般翩然落到地上 。扑空了的峦影四肢并用挂在墙上,立刻扭头朝不远处的少年大吼一声:“狗剩儿,上!”
    少年听罢不慌不忙地弯腰,眉眼染笑,只见那小猫儿欢快地“喵”了一声,扑进了少年的怀抱。
    扒在墙头的峦影:“……切。”
    少年抱着猫不慌不忙地走到峦影身下,仰起头问道:“师父,您是不是该下来了?”
    峦影死死扣住墙头的某块砖,道:“我这不正打算要下来么。”
    她偏头瞥了一眼脚底下的高度,啧,还挺高。路上三两行人来来往往,时不时朝她这儿投来几眼诧异的目光,她还真不好把小白云叫出来,也不好使什么仙法,引人注目。当峦影第二次斜眼去打量底下时,背上的冷汗不禁多了两滴——唉,许久没在天上飞,恐高的毛病又犯了。她愁着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少年跟前丢了脸面,不料手指扣着的砖头却是个豆腐渣工程,还未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便连人带砖一块儿往下头掉了。
    完了完了,这回丢脸丢大发了,可别摔得太难看。
    峦影死死闭住眼睛,下坠的感觉还没体会完全,人就被一双手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她把眼睛掀开一条缝,看见那小猫儿正蹲在一双踏着黛色软靴的脚旁,略略抬起的绿眼睛里仿佛充满了对她的鄙夷。
    “您没事吧,师父?”她从小猫儿身上收回的目光落进一双桃花眼中,眼睛的主人牢牢托着她的腰,一张俊俏的脸蛋非要凑到她眼前来,一圈又一圈地打量着她,好像她摔着的是脸一样。
    峦影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别过脸,飞快地从少年手中跳到地上,然后俯下身把小猫儿抱进臂弯中,边拨弄它的胡须边数落,“臭花花,成天乱跑,你说我抓你都抓几回了?十个手指头都数不清!”弹完胡须,她又伸手去捏猫爪子,上面毛茸茸的,下面肉呼呼的,捏得峦影心里泛起了许多五颜六色的小泡泡,柔软得都快化了。
    “阿峦姑娘,每次都这么麻烦你,叫我怎么好意思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拄着拐杖走了过来,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峦影恋恋不舍地将小猫儿放进老婆婆带来的竹篮里,摆摆手道:“不麻烦不麻烦。”
    小猫儿爪子搁在竹篮的边缘,探出脑袋向峦影身边的少年“咪咪”直叫,峦影踟蹰片刻,又厚着脸皮开口,“那个,嗯,王阿婆,你今天有没有做山药糕呀?”
    “就晓得你喜欢吃这个,我赶早儿起来就蒸了一大屉,等着你问我要呢,”王阿婆笑道,递东西的手却在中途一顿,“不过,我上次跟你提的我那表外甥,你觉得……”
    “天色不早,我们是不是该回家了?”杵在一旁许久未吱声的少年忽道。
    王阿婆昏花的老眼这才注意到了他。她见对方面沉如水,不高兴的情绪尽数写在了脸上,又瞧他挨峦影挨得紧紧的,门神一样站在峦影后头,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没想到这阿峦姑娘如此速度,才几日未见,就从哪里找来了这样一个漂亮的小哥,可惜她那大龄表外甥哟,媳妇儿又没着落了。
    “是我老太婆眼拙,没瞧见阿峦姑娘已经有了个这般俊俏的如意郎君,”王阿婆把包好的山药糕递到了少年手里,满怀歉意地说道:“您可别介意,到时候生了大胖小子,别忘了请我这个老太婆喝杯酒啊。”
    黑脸的少年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王阿婆走后,峦影立马臭起一张脸,一巴掌拍到少年的胳膊上,抬起下巴高冷道:“你叫什么?”
    少年不语。
    峦影竖起眉毛。
    少年这才不情愿地答曰:“狗剩。”
    峦影心满意足地笑了,继续问道:“我是你的什么?”
    少年答道:“您是我最敬爱的师父。”
    “对师父要怎样?”
    “一日为师,终生为妻,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峦影刚准备满意地点头,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等她反应过来,打算要好好收拾一下这个臭不要脸的小东西,结果少年早已不见了踪影。哼,十有八九是先跑回山上了。
    自石蛋变成婴孩儿,婴孩儿长成少年那天已经过了十余日,峦影凭其不凡的气质外表与高尚的人格魅力征服了少年,并且严肃而认真地告诉他,“既然你如此想要留在我这儿,那我就勉为其难地收你做我的徒弟吧。”同时,她还非常好心地给少年起了一个和她本人一样超凡脱俗的名字,狗剩。
    狗剩其人,如果忽略他在睡觉时动不动搂住峦影腰的咸猪手和打着要和师父交流情感而贴得老近的脸,他还是一个懂事而又听话的好徒弟的。譬如他主动承担起了浇灌花草的艰巨任务,强烈要求替师父大人清洗贴身衣物,同时在峦影翻箱倒柜找不着梳子时,贴心地从袖中取出那把梳子表示要为师父梳洗打扮。
    不过这还是其次。
    俗话说的好,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最让峦影“倍感欣慰”的是,也不过就五日时间,狗剩甚至还没有快到像一个婴孩变成少年那样的速度变成一个成年男人,他的修为与身手就已经大大超过了自诩“天上地下无人能敌师父大人”的峦影,至于他为何总被峦影追着打却还不上手,其实峦影心里清楚的很,他是在让她呢。
    哼,石头里蹦出来的家伙竟还是比她强,峦影表示强烈不服。
    而狗剩则用切实的行动向她证明了一句话,不服憋着。
    峦影归隐山林也不能说是完全避世,她时常到山下的小镇上去帮王阿婆抓猫,替杀猪的张屠户超度众猪的亡魂,给新开张的酒楼提供几个独门小菜谱,向手艺颇佳的李裁缝画些从织女那儿偷学来的花样,靠着这些功夫,两袖清风的小仙女儿便时不时能挣点小钱,买些吃食糕点与小酒茶叶,以撑过湛霖掬月不来的大段时日,还顺便捞到一个小镇人气王的名号。她可不是吹,上至老头儿老太太,下至挂鼻涕泡的小屁孩,哪一个不喜欢她喜欢得紧?
    但打从狗剩跟她下山的那天起,一切就变了。
    不但镇上的小姑娘被他迷得七荤八素,就连花花这只小母猫见了他也往上扑,方才还对她怒目而视来着。这让峦影忍不住想起了在天界某段水深火热的岁月,不由得悲从中来。
    狗剩常问她,“师父,您有心上人吗?如果没有,要不要考虑考虑我?”
    这时候,峦影就会盯着他的脸在心里说:“我的心上人不就是成天在我面前瞎转悠的你么。”
    她对狗剩说:“师父知道自己漂亮,你会对我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这很正常。”
    峦影也不知道自己在闹什么别扭,盼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他回来了,顺带还附赠她一个师徒养成大礼包,满足了她无数次幻想中挥舞小皮鞭将长黎踩在脚下的夙愿。可是他什么也不记得啊,他就像一个初生的孩子,用他清澈的双眼观察着这个纷繁的世界。他是全新的,他有权利选择他想要的未来,而不是将自己禁锢在她这段过去里。
    所以她并不打算告诉他关于他的曾经。
    狗剩说:“师父,我觉得我好像早就认识你了。”
    峦影说:“今儿给花施肥了么?”
    如果你记不起来,那就算了吧。
    又没有谁规定,他们必须生生世世都捆在一起。
    反正她知道他还同她一样,存在于这个世上就好。
    唉,可是你为什么就记不起来呢。
    日落西山,东风轻柔地吹开朦胧的薄暮,把人心中那点小小的抱怨也都吹没了。王阿婆做的山药糕被狗剩拎走了,峦影孤零零地在青石板铺成的路上慢悠悠地走着,临街酒谱的老板娘唤住她,往她手里塞了一个打满酒的葫芦,笑意盈盈地告诉她,上回她给的酿酒方子酿出来的酒卖得可好了。
    峦影拿着小葫芦朝老板娘挥挥手,继续往回走。酒铺的老板与老板娘十分恩爱,生意做得也如火朝天,两夫妻相互配合着,偏就能把湛霖的方子酿出属于他们独特的风味来。酒香扑鼻,勾起了峦影肚里的馋虫,一路走下来,等到山中的茅屋露了顶,她虚晃的步子迈上最后几个土台阶,葫芦里的酒也见了底,她的脸便和身后的天一样飞遍了红霞。
    醉眼迷蒙,一个狗剩变成了三个长黎。
    峦影今天穿了一身粉裙子,和屋旁的海棠是一个颜色,乌黑的秀发半挽半披,发尾系了一串细碎的银饰,一走动就会发出风吹叶动般的沙沙轻响,娇俏灵动得像个还在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她一见狗剩就乐了,蹦蹦跳跳地跑过去捧住他的脸,左边扭扭右边摇摇,然后拉往自己面前,撅起小嘴“吧唧”一下在他唇上重重亲了一口,笑得像个傻大姐,“哈哈哈,乖徒儿,小剩剩,你好可爱哇!”
    她眯着眼睛,瞧见狗剩的眼角多了一块淤青,脸色好像也黑得厉害,于是又“吧唧”一口亲在他的眼角,然后呼了口气儿,说:“又和槐树精打架啦?疼不疼?师父给你亲亲,再吹一吹,就不疼啦!”
    狗剩还是阴沉沉地望着她,不说话。
    峦影不开心了,她拧起眉毛,委屈地问道:“师父都给你两个亲亲了,你怎么还是一副不高兴的模样?”
    这时,一只手抓着她的衣领将她从狗剩身上拎了下来,峦影晕头转向的反了个身,正对上九夜怒火冲天的双眸,他咬牙切齿地说道:“小漪,谁准你喝酒了?”他的手指摁上峦影的嘴唇来回擦了两遍,又道:“就算喝醉了,也不能瞎亲人,知道吗!?”
    峦影呆呆地盯着九夜看了老半天,才嘻嘻地笑了出来,手臂伸得老长,给了九夜一个大大的拥抱,“夜夜,你来看我了!”
    这回轮到狗剩把她从九夜身上扯下来了。
    不扯不要紧,一扯峦影还不乐意了,她扑着抓住九夜的衣袖,扬起的嘴角一撇,忽然开始哭哭啼啼起来,“夜夜,你把我的长黎弄哪儿去了,你把我的长黎还给我,夜夜,你是坏蛋,你把长黎还给我!”
    九夜稳住她胡乱扭动的身体,刚要将她拦腰抱起就被狗剩拦住了,“把师父给我。”
    九夜挑眉,“师父?那你可得叫我一声师母。”
    狗剩也挑眉,“师父说过,一个合格的挑眉,只能挑一根。”
    九夜:“哼。”
    狗剩把峦影抱回屋里,轻轻将她放在床上,又仔仔细细地给她盖上被子,掖好被角。他转过身,九夜已经不请自来地坐到屋里唯一一张躺椅上,手里拈着一块山药糕放在鼻子底下细细嗅着,又似笑非笑地瞟了一眼狗剩,说:“小漪还是这样爱吃甜东西。”
    “你是谁,”狗剩问他,“为什么一来就要和我打架?”
    九夜说:“我是你师父的小情人,自然要帮她试试你这个徒弟够不够格。”
    狗剩走过去,一把抢过九夜手中的山药糕扔到桌上的碟子里,然后目光灼灼地看向他,说:“你撒谎,师父她已经有心上人了。”
    “没错,就是小爷我啊。”九夜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狗剩笑了,“那你告诉我长黎是谁。”
    九夜:“……”算你狠。
    他盯着狗剩的脸,确定对方是十分严肃地在问这个问题,臭掉的脸转而一变,“你知道你师父为什么不喜欢你吗?”
    狗剩说:“因为我太帅,她不敢喜欢我?”
    九夜:“呸,因为她心里一直都住着一个人,你很聪明,还知道了那个人的名字。”
    “长黎?”
    “对,长黎。”
    狗剩认真地问:“长黎长得比我好看?”
    九夜努力地憋住笑,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也许吧,你还想不想知道你师父为什么要收你做徒弟?”
    “为什么?”
    “因为你和长黎长得很像,”九夜从躺椅上直起身,遗憾地拍了拍狗剩的肩膀,“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喜欢的人,都不喜欢自己。”
    狗剩沉默了。
    九夜说:“狗兄,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走,兄弟今晚带你去个好地方,让你见识见识这世上不单单只有你师父一个女人。”
    狗剩问:“去哪儿?”
    九夜勾唇一笑:“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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