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越尘埃我的一九三八年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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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越尘埃:我的一九三八年》 宸默·著
『1』第1章
一九三八年,是我一生中刻骨铭心的一年。
我老了,岁月的风雨把我丰满的肌肤腐蚀得只剩下一张干皱的皮,被枯瘦成木棒的骨架支撑着。
我听不见声音了。最调皮的重孙子,趴在我耳朵上用手罩着嘴发出尖锐的大叫,我也听不到了。不是说我耳朵聋了,而是岁月的尘土把我的耳朵堵塞了,我不想投开它,我不想再让乱七八糟的人间尘世再干扰我澹泊如水的心镜。
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还能够看事,我也懒得睁开。要不是佛祖劝我: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我才睁着眼,疲惫地看着似乎与我无关的世界。
今天是我九十大寿,我的眼睛一直睁着。把一群子孙的笑脸装进我的眼睛里,让他们难得地团聚着。今天我的眼睛一直在热热闹闹、嘈杂忙乱里快乐的睁着,竟不觉得疲倦。多少年了,我的子孙你争我斗、分分合合,终于在我九十大寿的这天,和和气气地团圆了。
他们围绕着我,就像一群小猪仔围着一头老母猪。母亲,奶奶,老奶奶叫着,争着祝福着我长命百岁。他们说,到我百年华诞时,生日就到银河大酒店过。我听他们说过,银河大酒店是县城刚要开建的第一家五星级酒店。他们还说,那时,市里的书记市长们也会来,还带着记者来,会搞专题报道,会上电视。毕竟活着的革命老同志不多了。
我听着这些与我似乎无关的话,我一尘不染的心灵没有丝毫反应。我只是他们引以炫耀的象征物罢了。
我活不到了那时了。这些日子老是有一种声音从冥冥之中传过来,说他开始感到寂寞孤独了,让我过去陪他。
我听不到子孙们说的话,但我看着他们的表情和口型,我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子孙们乐了。他们说,他们看到了我高兴地流出了眼泪。我没有眼泪了,几十年的沧桑让我早已哭得没有眼泪了。我的泪腺早已枯干,就像荒漠里的坎儿井。
我还是擦了擦眼,我没有擦到泪水,但我感到我的眼睛有了湿润。我感到我干如木炭的心忽然有了一丝柔软,如同一滴露水,慢慢殷湿了我的心。我想到了他。他此时就躺在山里的小店屯村的南坡上,一块石碑和石碑上孤独的名字陪伴着一座长满花草的孤坟。名字还不是他的真名,还是十三年中不为我所知的名字。
他早死了。虽然他死得并不情愿。我还是一直为他庆幸。早一点离开人世,少一点忍受人世尔虞我诈的折磨,是多好的解脱。不像我,这么难过地活着。先是在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后来又在一个个运动中挣扎沉浮。好容易社会太平了,社会不再折磨我了,我自己竟然又在烦恼着自己。我的心就像一个小孩子,为不了一件针眼大的事情就闹腾。先是为我的几个子女,他们为了瓜分我和我老伴的补偿金而闹得姊妹成仇。我先补充一句,我说的这个老伴是我在五七干校认识的,也是一个老革命干部。后来,随着生活渐渐好了,他们开始当起父母当起爷爷奶奶来了,总算消停下来。可我的那些孙子孙女子又让我心烦了。在他们年轻人的眼里,生活除了挣钱就是花钱。连伦理道德、风俗礼仪、家庭和睦,都不管不顾了。我看着他们那份德性就气不打一处来,用拐杖狠狠敲打着地面,大声对他们嚷着,你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好了,就是不要让我看到!
我干脆眼不见为净。什么也不管了,我也管不了了。年轻气盛的时候,许多看不惯的事就管不了,现在已是快入土的人了,我还能管得了什么?不用说社会上的事,就是连家里那档子事,他们对我都是阳奉阴违了。他们都大了,也懂得人情四世了,他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任他们去吧。再说他们生活在这个现代的社会里,接受了许多我都没听说过的新鲜事,比我还要明白。就是不明白,栽个跟头就会想明白的。谁没从年轻时候走过来。社会也是这样,一天一个变化,一天一个进步。我就随心、随缘、随性好了。
一旦悟开了,我心里也就亮堂了。看着子孙热热闹闹孝敬着我,我竟感到活的该满足了。想到这里,我竟为他感到孤苦了。他毕竟没有像我一样享受到子孙满堂、颐养千年的人生快乐。他到死还是孑然一身,孤寡一人。他没能享受到女人的滋味,更没享受到平常人都可以享受到的天伦之乐。他比我大十岁,他如果活着,该过百年大寿了。他如果过生日,那场面该是多么红火,连县城的大小官员也要帮着张罗。他死的时候,已是这个县城最大的官了。
想到他,我就感到累了。子孙们争着前呼后应把我搀扶到炕上。我一直睡不惯柔软的床,一直睡着干硬的火炕。
我终于闭上了眼。我要把外面的世界都抛开。我开始思念我的哥哥了。哥哥你好狠心,让我到老还在思念着你。
一种声音从七十年前的时空里又响起来。别的任何的声音我都听不到了,唯有这个声音一直响在我心里。我不用听,我也能够感受得到。它就象挂在我心脏上的铃铛,只要我的心脏在动,它就在响。
“收弃离铺衬——换针线”
这是我哥哥的声音,他那时还是我们山里的货郎子。
当哥哥把我从那些被金钱熏黑了心肠的债主们手里赎出来,我第一次见到了山,又高又大让我站在里面就像一棵小草一样渺小的山。我想顺着刀削斧凿的山崖爬上去。哥哥说你还小你爬不上去,山里只有山鹰才能飞上去。就是凤凰村的“豹子胆”,别看他雄壮的象狗熊,他也只能从山后的山坡上喘着粗气爬上去,爬上去也就累成了熊包了。我们说的这座山是凤凰山,这一带最高的山。我说我的目光爬上去了,我摸到了蓝天的白云。哥哥摸了摸我的头,只要你成为雄鹰就可以飞上去。我问我在山顶可以摘到星星吗?可以看见嫦娥吗?我还想问我可以见到在天堂里的母亲吗?自从父亲死后,我母亲一直在哭。她临死的时候,拉着我们姊妹三人的手,眼睛还在哭。她在天上看着我们姊妹三人成了货物被贩卖着,能不哭吗?每次我手捧着天上落下的雨滴我就用舌头舔着,雨水是咸的,我就知道那是母亲流下的辛酸眼泪。我望着深邃的天空,多想让母亲看到我,我此时遇到了好人,正高兴的站在大山里遥望着她,我想让她笑笑。当我又想到下落不明的弟弟妹妹们,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我哭了。哥哥忙蹲下给我擦着眼泪,问我又想家了?我说我早就没家了,山里就是我的家。哥哥笑了,夸着我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我哭得更厉害了。哥哥再问我,我就说我想到了死去的父母还有离散的姊妹。哥哥只是长叹了一声,拉起我的手说,快走吧,咱马上就到家了。哥哥为了逗我高兴就要喊起来,“收弃离铺衬——换针线”。我也跟着喊起来。
这声音就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就像我瘦弱的血管里流淌的血一样,滋养着我在成长。那年我才十三岁。
这声音每天都会在山里响起,从每个山村逶迤走过。这声音已经响了几十年了。先是宏亮稚嫩,后来就在风雨的浸濡中越来越浑厚沉郁了。这声音融化在山里的风里,雨里,早已也成了山里生活的一部分了。山里人每天如果听不到这声音,就像没了锅碗瓢盆声的生活里缺少了生气。女人们还感到这声音有滋有味,就像睡觉前男人粗鲁的骂声,没有了这种骂声,睡觉就失去了滋味。
每天,早晨刚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气还没等起床,哥哥就走出了家门。那时我还在梦里。他每天要走上百里的路。上午先从山里往外走,下午再从山外赶回山里。一早站在村头等着他的不光有小媳妇大姑娘,还有男人。女人一遍遍嘱咐着,别忘了从山外带回什么样的布料,什么样的针线。说烦了,哥哥就和他们开着玩笑:干脆你跟着我去算了。女人就嫣然一笑,走就走。就怕你那个相好的吃醋。哥哥回家把这话说给我听,我就搂着哥哥的脖子,逼着他说,那么多小媳妇大姑娘,他看上了哪个?哥哥就挠着我的胳肢窝,笑得我没法再问他。这是以前的事了,从我十九岁那年起,我可就不允许别的女人们和他开这样的玩笑了。我听到会去骂她们,就是嘴里不骂,心里也在咒骂。
男人让哥哥捎带的多是从山上采回的药材或者打回的兔子、山鸡。托他到山外卖掉。至于大的贵重的物品,譬如狼皮、野猪,是不用他的。都是等到逢集,他们自个去卖。
凡是这样的事,他从不要报酬。麻烦得多了,山里汉子就不好意思起来。不是想在刮风下雨的日子把他拖到家里喝个小酒,就是下来新鲜的水果,让自己的婆娘给他塞在货筐里些瓜桃李子枣什么的。他实在不要,他们就一拍胸脯,以后你家种地盖屋什么的,需要帮忙的,只管对弟兄们说一声就成。他只是笑笑,算是心领了。都是乡里乡亲的,顺便带着办点事,有什么可欠情挂意的。
我哥哥从八岁开始就跟着他大哥当起货郎子来了,没有哪个山里人不认识他,就是刚进山的新人也会很快知道他。他不就是河西小店屯的那个单身卖货郎?山里的哪条路、哪个村、哪个户、哪个人,也都装在他心里,开口就能说出来。但他轻易不说。关于哪个村、哪个户、哪个人,有什么事,你千万不要向他打听,你就是问他他也不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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