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神本纪

落霞殿寂静无声，十分情景，无一山灵在此伺候打搅，甚得他心。
    将她放在榻上，圣哲君才终于松了口气，理了理自己已经皱巴巴的衣襟。
    方才在外，没能料到她如此折腾，竟被她无意识地“挑逗”了一番。他自认并非君子，有美人在怀，心如火燎，差一点便颜面尽失。
    殿中色调大气，非黑即白，非白即红。回想起她过往的打扮，这房间应是按照她的喜好布置的。可这艳红色的床幔以及这同样明艳的绒毯，看起来委实太像婚房布景。若是有双喜红烛，立即拜个天地也是极应景的。
    榻上的佳人没了倚靠，缩成一团，抱着绒毯微微颦眉。千百年来，相斗相杀数百回，她每每不是横眉冷目，便是杀意决然，何曾有过如此乖顺的模样。
    圣哲君在一旁坐下，心中觉得好笑，不觉回想起往事，待回神过来，未加控制的手便已经摸上了她的脸。
    冰肌微凉，未因醉酒而发热，但白皙的肌肤已浮上红云。轻轻捏一捏，清瘦的脸颊竟也软弹舒服。
    虽然醉着，但惯来的警觉还是有的。被他占了便宜，芠瑛幽幽睁开眼，眯眼看着捏自己脸的始作俑者。
    醉眼迷蒙、双瞳剪水，檀口微张贝齿轻咬，她丝毫不知自己这样的一种模样，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他面前事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
    “我真是捡了大便宜，冰凰。”他没忍住笑，覆在她脸蛋上的手也没有收回来的打算，反而滑过鼻梁，挑弄一般拂过她的嘴唇。
    “如此红艳的唇竟也是凉的，给你暖暖可好？”他勾起一抹邪笑，俯身下去。
    却不知她究竟是听得到，还是打心里反抗，不待他俊脸靠近，便小嘴一张咬住了他的食指。贝齿轻阖，咬得不痛不痒，像还没断奶的小猫。
    其实她整个人看起来便像是一只猫，蜷缩成小小一团，看起来毫无反抗之力，随你怎么摆弄也奈你不何。这模样和平素冷冰冰的样子相差太大，看得圣哲君忍俊不禁，暗自发笑。
    芠瑛迷迷糊糊的，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自己嘴里，吐不出来，也无力咬动，便浑浑噩噩地用小舌去抵。偏那东西跟她较上劲儿了，不出去也就罢了，竟还主动戳她的舌头。
    “唔……”
    又是一声嘤咛，他手上的动作顿时一滞，慌忙把食指抽了出来，而后大手一捞将她整个人捞起来，靠在自己肩膀上。
    “真是怕了你了！咱们交手了无数次，终究还是你霸道一些。”
    她当然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许是坐着不舒服，便不满地嗯哼一声，又清醒几分。“谁……”嗓音微微沙哑，听进耳朵像蚂蚁爬在心尖尖上，叫人□□难忍。微凉的鼻息触到脖子，又惹得他不禁背脊一僵。
    她如此诱惑，不戏耍她一会如何公平。
    “是我，撼海。”并没有多想，他便坏心眼儿地骗她道。
    谁知话刚出口，她便柔荑一推，轻抵在他胸口上，像躲仇人似的。她手上没力，反被自己推倒，朝后仰在榻上爬不起身来。
    就这般讨厌撼海？
    圣哲君索性翻身上了床榻，在她一侧躺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逗起她来：“我呢，我是火凤，你曾经的死对头圣哲君。”
    她无甚动作，也没有应话，直到他从背后抱着她，才缩了缩腿，不反抗也不迎合。默了一阵，他抬眼看她，才见她已经呼吸均匀沉沉睡去了……
    昆仑山的黄昏是极美的，落霞乱撒，流光溢彩，是山灵们最喜欢的时辰；昆仑山的夜也是极美的，萤火点点，静谧如水，但在这样的夜里，不知几人安睡，又有几人难眠。
    静夜安然时，最易忧思。
    施雨路过落霞殿时，见殿内灯火未点，不知里面是何情况。她在殿外站了一会儿，咬着嘴唇，脑子里乱七八糟。
    德音也有料错的时候，说什么芠瑛醒酒快。可现在看来，怕是这会儿还还没醒呢。
    她愁的并不是自身，也算是多管闲事，瞎操心。可这份儿担心，她无论如何也排解不掉，堵在心里像是压了一座大山。一边是她爱重的神君，只盼他能得偿所愿，一边又是金兰姐妹，不管她选择谁，自己都该祝福的。
    她胡乱想着，一路走到了主殿。
    夜已深了，撼海却没有睡的意思，又铺开一张纸，执起玉笔，再作丹青。
    画上的，还是他心中最美的那张脸。
    她舞姿卓绝，随意一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她又是那样温婉可人，明媚柔美，极盛容颜绝艳不二。可叹，她至始至终都将一颗心托付给了东华。
    画上的女子金茶化身，站在金茶花丛中，眼光柔如春水，对着他盈盈而笑。
    芠瑛，她终究不是霓裳。
    一个如水温婉，一个如火如冰，全怪他错乱了心智，走不出自己设下的怪圈，险些害了那样美好的女子。
    “进来。”回想起初见芠瑛那日之时，敲门声响起，他的回忆戛然而止。撼海微微皱眉，搁下玉笔。
    都这个时候了，不必细想便知来的是谁。
    “神君还不休息么。”施雨问得很小心，仿佛怕他心情不好似的。
    “我若休息了，你来找谁。”
    撼海却神情淡淡并无不悦，这话说得好似知道她要来一样。施雨默了一瞬，走上前去，把怀中赤蛇递了出去：“夜色已深，它该换骨了。”
    原本换骨这样的小事，赤蛇自己会慢慢悠悠地从德音那里爬过来，她不过是担心撼海，寻个由头到主殿来罢了。而事实是她来不来都一样，哪怕撼海心里头难过，她几句苍白的安慰能有什么用。况且他和芠瑛的事，从未说开，倒是旁人替着着急。
    且看现在，撼海一副淡然神色，哪里需要旁人多说半句。
    “放下吧，它自己会进去的。”
    “哦。”
    撼海小心将画纸移开，另展开一张红色信笺，提笔落字。
    “下个月初二是司命四万岁寿诞，想必不会大办。你整日拘在昆仑宫，许也厌了，既然来了我便把此事交给你跑一趟吧。”
    原本有些跼促，不知该说什么好，哪知撼海先提了这个，施雨立时笑了：“司命四万岁的生辰，神君不提我和德音也是要去的。”
    撼海寥寥数语写罢，吹干，装入信封连同桌上放着的一个巴掌大的匣子一同递给她：“虽不能大办，礼还是要送的。”
    “这是什么？”
    “灵泉养出来的一颗蓝色夜明珠，世间仅此一颗。作为贺礼送给司命，礼不算轻亦不招摇。”
    虽仅是夜明珠，但灵泉养出来的东西又岂会是凡品。施雨摸了摸雕刻精美的盒子，忍住打开看看的冲动，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神君的意思是……要我代表昆仑山去？”
    她和德音仅仅是受昆仑山庇护，若说送礼递帖子，当然是昆仑山里某个知礼懂事的山灵化了形容去送合适。
    “你去也是一样的。”
    这是什么意思？把她当昆仑山的人了？
    她这一去，倘若被人知晓是替昆仑山拜寿的，势必会被就此看作昆仑山的人，这和受撼海庇护完全是两回事。
    神君的心思，她猜不透，其实也不想猜。他若有吩咐，她便去做，哪怕是要她做什么万劫不复，以命相搏之事，她也在所不辞。
    德音说的没错，她就是没脑子，在撼海面前就更没脑子。
    “不知芠瑛去与不去。”她脱口而出。
    “她去不太妥当。”撼海看了一眼已经爬进容器，自觉接受仙光换骨的赤蛇，接着说道，“你既与她好说话，最好问问她是否也由你一并带贺帖过去。”
    “哦。”
    “夜深了，回去早些休息吧。”刚才作完的画已经干透，撼海小心翼翼将之卷起，放入画墙之中，才对施雨说道。
    “神君也早些歇息。”
    “嗯。”
    她听话地转身，步子迈得小小的，才刚走了几步却忽然停下来。
    她原本并非想赖在这里，只是心中装着事情，无法排解也不能帮撼海宽心，便犹犹豫豫总想说些什么。
    施雨咬咬唇，倏地回过身来，信誓旦旦，神情极是认真：“不只是送帖子这样的小事，往后但凡神君有何事需要施雨代劳，尽管差使。”
    撼海抬头，眼中隐约有些诧异。本以为她说的不过是句客套话，正待开口回个谢意，哪知从她眼中看出了别样的坚定。
    许是感激收留之情，她一个性子活泼的姑娘，难得有这样凝重的时候，撼海反倒心中顿觉舒坦，笑了笑：“会的。”
    撼海竟也会有对她笑的时候，施雨心中一荡，仿佛受了会心一击，当即猛地点头，害羞一般飞快退了出去。
    撼海看她离去，垂下眼眸。桌案上是新展开的一方宣纸，他又提起笔来，毫无厌烦地继续画着那个他画了千万年的女子。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已不知为她绘了多少幅肖像。有柔美的，有艳丽的，有巧笑倩兮明眸顾盼的，也有垂眸独坐沐浴夕阳的。很多时候，连他都分不清，笔下的究竟是霓裳还是芠瑛。她们有着一样的眉眼，手握一样的梵音剑，又一样不会多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