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旧事录

20 归宁


萧织娘低头沉吟片刻,对惠姨娘道:“我知你的心思,总归是血脉相连,你又不是个薄情的!这是你的好处。也罢,我会找个人去把她赎出来……”看到惠姨娘瞬间有神的眼睛,她顿一顿,接着道:“但绝不会接她进府!我既然当初没有要她,如今更不会收了她,即便是个粗使丫头,也会找个踏实事少的,你可明白?”看到惠姨娘点头,便接着道:“她本是奴籍,现在入了乐坊又是贱籍,这便是个麻烦事!太好的人家也休想了,索幸咱们西北,穷困惯了,有些人家不在乎那个,多少汉子有吃有穿有个婆娘就足够了。我可以为她找一户人家,放羊的打铁的挑杂货担子的,也只能是这样的了,也可以再给她一些银子算作嫁妆,她若是打起精神好好过,自然有她的将来,但若是还嫌弃人家汉子家门寒酸,嫌弃银钱少,那……”
    惠姨娘快速接口道:“等她嫁了人,脱离了这个泥潭,从此她的日子和我再无干系!娘子菩萨心肠,但也救不起那没心肝的人。她若是经此大难还本性不改,今后的日子无论深浅那就是她的命!奴也是尽了力,了了心愿,从此只一心和娘子好好过日子,用心伺候娘子!”
    萧织娘温柔道:“说你这孩子实诚,还真是!哪里用伺候我,等郎君回来,好好伺候他才是!我知你是个乖顺的,也喜欢你的那些巧心思,有时看着你在厨房一钻一下午,那认真地小模样真叫人喜欢!等郎君回来,你也将心思用些在他身上,待有得一儿半女,承欢膝下,岂不更好?”
    惠姨娘听到孩子时脸色有些勉强,但还是低下了头,诚心道:“是,奴记得了!”
    十日后,六娘被一顶灰轿被抬入西街一户人家,男人是天天在集市挑担子卖胡饼的,人壮实也勤快,家里上无父母下无妻女,也不求婆娘多能干,就想家中日日有个热乎人做口热乎饭等他就行。这是萧织娘所能找到的人里,条件最好的一个。萧织娘和惠姨娘都没有出面,也不曾透露任何都尉府的苗头给这男人知晓,把人嫁过去,以后自己的路,就凭她自己怎么走了。
    生活这般不容易,哪里有那许多好事干落在头上?想要好生活,就要自己去争取。萧织娘自己的院里还有很多头疼事,哪有那许多闲心去顾及别人的日子。远的不说,就说近的,芸姨娘的肚子已是不小了,该准备的都要备下了。
    写给关戊江的信已是准备好了,关于这个孩子,萧织娘又在信中重点提到了一次。本想多增一些他对这边的留恋,可至今看来,还是没什么改变,也未曾多出一丝关怀。
    想来,这个家的所有人加起来,也不曾在他心里占得多大份量吧。萧织娘一声长叹,把信交给管家送去驿站了。
    收拾好桌上的笔墨,萧织娘近来无事,就整理出关戊江的信件,照着临摹,从开始粗粗识得几个字,到后来慢慢的把些旧信都能看懂一二了。看着关戊江那苍劲有力的字迹,再看看自己笔下一团团扭打的蚂蚁,萧织娘痴痴地笑出了声。
    门外传来果子的声音:“娘子,奴进来了?”
    萧织娘不紧不慢的收拾桌上的东西,只扭头朝门口“嗯”了一声。
    果子端来一盏甜豆汤,嘻嘻道:“娘子练了许久的字,累了吧?这是惠姨娘今日熬得甜汤,明明是豆谷熬的粥,她偏要叫‘汤’,还放了什么‘芋圆’,香的很,娘子快尝尝。”
    萧织娘将关戊江的信放回锦盒,层层铺叠好,收进柜中,方将自己写的随意团了团,扔进了墙角的杂物箱里。
    果子趁萧织娘喝汤时,果子去将杂物箱里的旧字纸拿出来,挨个平展叠齐整,收在一起。萧织娘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样子,越发好笑道:“不过是些废纸,这般宝贝作甚?”果子犟嘴道:“哪里是废纸?娘子写的越来越好,这些都要好好收着,将来也是个念想!”
    萧织娘促狭道:“字写成了才有收藏的价值,才练的这般程度,将来瞧见了丢人都不够,哪里做的来念想?你呀,看见个墨点都当是学问,仔细你阿哥笑话。”果核现在跟着贝嘉勒识字,腿勤得很,贝嘉勒被烦怕了就扔给他一本《诗经》,正处于走火入魔的状态,天天见人已不会好好说话,嘴里叨咕的全是“诗云”。
    果子撇撇嘴,“他敢?他五大三粗一个汉子,一握笔手就抖,写出来的字斗大,废纸废墨又难看的紧,一张纸上从来挤不下一首整诗,每每都写出境去,还来求我给他擦桌子。”她将纸叠好后,珍惜的抚了抚平,才放进箱子里,哝哝道:“还是娘子的字好,写的都一般大小,方方正正,娘子该珍惜才是。”
    萧织娘心下有些触动,道:“你若喜欢,不妨同我一道习字。这东西多练多念也就会了,没有那般难的。若有不通之处,也可去问贝嘉勒,我会叮嘱他,对你兄妹一视同仁。”
    果子锁上箱子,没心没肺道:“娘子快饶了我吧,我哪里是那块料!也不知怎的,我看娘子练字时,只觉得好看,轮到自己时,一拿笔就手酸,那日阿哥只是教我持笔手势,就足足教了半个时辰,写了不到两个字,这腕子就酸疼举不起来了……”
    萧织娘乐呵不已,果子举斧头劈柴火可是足足能劈上半日的。
    思及柴垛,萧织娘想到了后院的两根铁犁木,吩咐果子收拾好,桃子再拿包袱裹上两匹缎,趁着时辰尚早正好回去娘家看看。
    坐在吱呦的马车上,萧织娘只觉一颗心雀跃不已,看着窗外形形□□的路人,无论走街串巷的货郎,还是街头打闹的孩童,竟也都可爱得很。路过望山楼,萧织娘突然心思一动,叫停了马车,吩咐果子去买一道八宝鸭。说起来上次吃这道菜,还是关戊江领着来的。临走还给家里送去了一份,听阿娘说,连皮带肉都叫那爷俩吃了个干干净净,连鸭蹼都不曾放过,配着小酒,萧阿爹啃了足足半个时辰。
    进得院里,让脚夫帮着把几根木头抬了进门,果子一手抱着两匹布,还要腾出手来结清银子,好不忙乱。
    萧阿娘听到动静,忙掀帘子出来看,便见到三人大包小包的,笑意漫到眼底,嘴里还在嗔怪“你这孩子,回来也不先说一声,我还可以多备些你爱的吃食。哎呦呦看果子能干的!快进屋歇歇~你说你拿这许多东西作甚,家里不是没有,下次莫要如此了,当心你郎君知道了吃心。”
    萧织娘笑盈盈的听着,一概应好,挽着阿娘的手亲亲热热的进屋了。
    桌上还有半碟胡辣饼,萧织娘本不觉得饿,看着看着竟不由自主的伸手拿了一个过来,塞进口中一咬,熟悉的味道满满都是,她吃的眯起了眼,将桌上的汤壶一拎,果然沉甸甸的,倒出一晚浓浓的奶汤来,将饼撕开泡在汤里,西里呼噜的吃了开来。
    阿娘一转头的功夫,就见自家女儿已吃了半碗,不由得好气又好笑,“看你这吃相,怎生就能馋成这样,可凉了不?我去给你热热?”
    萧织娘满嘴的吃食说不出话来,只好摆摆手,示意不用热,待要再去拿第二个饼,手被阿娘狠狠抽了一下,她撇撇嘴,将碗里的剩汤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
    萧家阿娘在桌对面坐下,看着自家女儿将剩汤剩饼兀自吃的香甜,不禁愁得慌。想起近日来听到的留言,又是愁上添忧,终于忍不住问道:“关郎君……最近可有消息?”
    萧织娘意犹未尽的用丝帕擦着嘴“有,他在京城得圣眷的很,娘你不用担心。”
    “我怎么能不担心,你少拿那些话来哄我,我再不懂外面的事,也不至于糊涂。他人在京城无音无信,你在塞北,这是要等上他多久?啊?一年两年,还是十年二十年?等到他升官发财子孙满堂,你呀~你可怎么办啊?”
    萧织娘艰难一笑,“娘~我难得归家一趟,这刚吃舒坦了,你就拿这话刺我的心……好了,我心里有数的,咱塞北的女儿吃不了亏的,关戊江他不敢做陈世美,你女儿也不是秦香莲。你只要好好的养着身子,等着抱大胖孙子吧~”
    提到孙子,萧织娘左右探看,才发现阿爹和小弟都不在家中,探过身搁着桌子和亲娘咬耳朵“前儿个不是给小弟说了米醋铺子的大姐嘛?那刘家大姐委实是个能干的,人也妥帖不招摇,我看着很好啊~事情如何了?”
    萧阿娘的脸上有一丝遗憾,接着就更愁了。
    萧织娘有些惊讶:“怎的?刘家大姐没看上宏郎?”
    萧阿娘搓着自己的衣摆,似是不知话该从何说起:“刘家同意这门婚事,就是你弟弟那个昏头,我都不知他是怎生想的,他竟然闹着不干,我是左说右说,唾沫都说干了,还是死活不听。气得他爹拿着大棒子狠打了一顿,这两天躲在米行不肯回来……真是个孽障!”
    萧织娘愕然,道:“这……这刘家大姐长得好,人也利索,他是哪里不满意了?娘,可跟你说过不曾?万一,是有什么隐情呢……”
    “说了,我问了他三天,才终于问出来,他……他竟是要下江南去做生意,说什么去见见江河山川,见识天下,要做大生意啊!”
    “这……这是从何说起啊?”
    “我这一问才知道,他竟是早存着这个心思,脚役、路线都标在册子上了。你说说,那江南隔着多远呢?他这一去要到哪年月才回得来,往来又不太平,他又从没坐过船,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做生意那里那么简单,我这几日,是夜夜都睡不着,一想就愁得慌……你今日回来了,好生说说他,就在瑁阳好好做他的小本生意,好好娶房媳妇生几个孩子不成吗?”
    萧织娘沉默不语。萧阿娘自己擦了擦眼泪,心里渐渐舒缓了些,拍了拍萧织娘的衣袖道:“这些话,原不该同你说,你家中的事已够多了,别再为你弟弟烦心了。我,我这是有苦无处诉,憋得狠了才忍不住,回头,赶回头叫他爹再捶他一顿,管教他不敢再刺头……”
    萧织娘静静的捧着碗,在手中一圈一圈的转,良久才道:“娘,你可知,最近外面流言很多,甚至有人问到我面前,说可懂一句话,叫‘悔教夫婿觅封侯’?我开始不懂得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她也是在讥讽我。可是,她若再问到我面前,我会坦言,从不曾后悔!”
    萧织娘抬起头,眼睛里有熠熠光彩:“郎君顶天立地大男儿,既然有那个本事就该拿出来守疆卫国,日日龟缩在家中,守得一二本钱过日子,这样的男人又有什么滋味?我倾慕关郎,因为他是肩挑家国的汉子,他是战场的英雄!我愿意看着他一步步壮大自己的臂膀,愿意看着他实现他的夙愿,即使……即使他的眼界太宽,宽到看不见我,我也情愿等着他,守着他,以后告诉我的儿郎,他爹是这般的英雄!”
    萧阿娘听得有些呆愣,萧织娘坐到她身边,搂着她道:“娘,男儿既然有志气,咱们女人即便不能跟上他的脚步,但起码,不能拖住他的后腿。他在外面受了苦,才成长的快,你把他守在怀里,他即便是答应了,心里也不定怎般凄苦,倘若晚景仍是庸碌的话,说不得还要怨你。我是宁愿要个满身伤疤的铁汉兄弟,也不想要个软弱无能的废物蛋。”
    萧家阿娘仍是有些没缓过劲来,问道:“那,依你的意思,就这么放他走?”
    萧织娘扑哧一笑:“哪有这般容易,放,也要有个考验之后再放。”她正色对阿娘道:“回头我会派贝嘉勒来,让他叫上几个有经验走南闯北的老伙计,一道盘问盘问他的打算,让他知道,这出去闯荡和出去玩可不是一回事。货物的采买,路途的走向,官府的打点,处处皆是学问。他若是想闯出个名堂来,就首先要过这关。如果他想要成就,就要有周全的思虑和一身能经得住风雨的钢筋铁骨,倘若受不得这罪,那就养着一身细皮嫩肉在家中老老实实娶娘子生娃娃吧~”
    “这……可行?”
    “行不行的,先让那些老把式大掌柜们来问问,问出他的底细来,将来即便他偷跑了,咱也知道上哪里去抓人啊……”
    “我看好!!这就叫你爹回来,他这两天心里苦,估计又去黎老那里喝苦酒了……可你弟弟呢?他赖在米行,可怎么把他抓回来?”
    “这还不简单?”萧织娘一挑眉毛,唤道:“果子,跑一趟米行,就说我被流言欺负的回娘家了,让他回来给我报仇!”
    “好嘞~”果子大声应了,一蹦三尺高的出去抓人了。
    “娘,安心坐着,我这就回去跟贝嘉勒好好安排一下,这事,要我亲自去说才好,你就安生等着听结果吧~”
    “那也不急在一时啊,你吃过饭再去也不迟啊~”
    萧织娘摆摆手,长吆一句:“吃饱了~”人已消失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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