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旧事录

21 妙娘


贝嘉勒办事很是利索,当下趁着午食未过,先拎着几坛好酒,找了米行和谷物铺子的大掌柜在酒楼痛痛快快喝了一场,里里外外先摸清了底。晚上把萧家阿爹和萧宏郎都叫了去,一喝又是半宿。
    萧织娘和她阿娘都不知到底问了些什么,小弟又对答得如何,只是之后几天小弟来回跑得更勤了,态度也越来越热情,看见贝嘉勒时勾着脖子差点就认叔了。萧阿爹在家里也不整天叹气了,渐渐开始嘱咐老伴给孩子准备出行的衣物。
    萧织娘抬头看看苍穹,她的小弟,也要飞出塞北这块疙瘩地了。
    三个月后,夏风渐渐有些转凉的意头,萧织娘家里有两件大事,其一萧宏郎终于带着几个兄弟赶着一车的皮子粮食离开了瑁阳,其二芸姨娘生下一个女儿。
    芸姨娘漫长的孕期,经历了每三天一小作五天一大嚎的阵仗,享用了无数份独食美味,将一家人折腾的神憎鬼厌之后,终于在一个凉爽清风阵阵的夜晚,哀恸痛嚎了八个时辰,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娘子。
    当产婆抱着那小小的襁褓出来后,萧织娘无疑是有些失望的,如果是个儿子,她现在的日子好歹也有个指望了。可看到那张皱皱的小脸,还是忍不住抱了过来,小小的婴儿无意识的嘤嘤了两声,鼻子吐出一个小泡泡。刹那间,萧织娘恍似回到了小时候,小小的宏郎也是这么一点,也是一张皱巴巴的脸。那时父母都忙于生计,是她把弟弟一手带大,用自己尚且稚嫩的手呵护着更小的亲人。
    现在,宏郎已经长大,用他逐渐宽阔的肩膀去迎接生活的苦难与快乐。而她手上的这个小生命,还懵懂未知,全心依赖者她。光阴十年二十年后,她也会长成一个风华正茂的女子,萧织娘想,她有足够的时间去教导,教她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教她文采淑德、手工技艺,让这小小女子快快乐乐长大,成为这瑁阳最优秀的女子,等着上百家优秀的郎君登门求亲,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人生美满不过。
    萧织娘连夜给京城去了封信,告诉关戊江,他已经有了血脉沿承,他的长女会记在自己名下,以嫡长女的身份长大,教导,出嫁。
    一封信啰啰嗦嗦写下来,萧织娘激动的心情才稍稍平复,将信从头到尾检阅了一番,她的字练得已勉强能见人了,勾画间依稀透着关戊江的影子,只是写的不若他那般气贯长虹。自打能独立写信后,萧织娘已不愿再找人代笔,宁可自己多誊写几遍,有时写上一日才得一篇能见人的信,可萧织娘想着,关戊江能见着自己的字,也就等于见着自己的人了。每每写完,萧织娘照信临读,想象着关戊江见到信后的心情,是会惊讶还是会嫌弃,想着想着,自己便控制不住的一时面红一时尴尬。
    等一切忙完,只觉全身疲惫,这全府的人都跟着忙了一日,也都乏了。萧织娘唤来下人,吩咐早些将信送走,赏过稳婆医婆,再让小子明早在门口放一挂鞭炮算作庆贺了。
    自打屋里多了这么个小东西,萧织娘只觉得日子每天都格外有生气。不再是每日醒来看着空空的枕畔堵心,不会掐着指头天天盘算关戊江的归期,不会偷偷计较外面的闲言又将自己说成了什么样子,重要的是,心中有个小小而甜蜜的牵绊,将她每日空落落的心填充的满盈盈,让她心甘情愿的为之忙碌。
    小家伙虽小,可小性子已初露端倪,饮水必要加糖,襁褓必得锦帛,遂其意则憨笑连连,不顺心则哭闹不休,每每看到她气鼓鼓的小腮帮子,萧织娘都恨不得好好掐一把。
    一月后关戊江仍未有信来,萧织娘私下给孩子起了个乳名,妙娘。这是上天给自己的礼物,她希望孩子长大后,能成为这瑁阳难得的妙女子。
    这日萧织娘正抱着妙娘在屋里逗弄,芸姨娘的贴身丫头桔子悄无声的过来了。自打这丫头跟了芸姨娘后,处处稳妥,多次将芸姨娘纤细的神经抚平,将一场场大发作扼杀为小哭小闹。萧织娘对她很是满意,如非大事,桔子也很少进主院,免得她主子招眼。
    萧织娘一看她的眼神便知有事,将孩子递给桃子抱走,果子守在门口盯梢,桔子才从袖口掏出了一张亚草纸,黄糟糟的有些眼熟。
    “芸姨娘在月子里,下不得床,日日都是奴在侍候。昨儿个晌午,主子们都歇了,姨娘也说要睡了,早早就打发了奴。奴出了院才突然记起院里晾晒的衣物没收,便折返了回去。可还没进东厢,就瞧见一个眼生的小丫头鬼鬼祟祟,要扒着窗棂往里塞东西。”
    桔子抬头看了萧织娘一眼,见她示意,才继续说道:“奴猜着她是新雇来的粗使丫头,明明不晓得内院规矩,却偏往里闯,要么想偷窃,要么就是有勾当。奴便趁着芸姨娘还睡得沉,没发觉前,将她嘴捂了,警告她莫要出声,谁知,她便受了好大惊吓,拼命踢打起来。奴腿上受了疼,心里也气,手上便没留劲,一脖颈把她劈晕了,捆了手脚扔到了柴房。在她身上搜出了这个,奴不知事情大小,便偷偷来请娘子示下。”
    萧织娘面上没动,心内却暗暗咋舌,这桔子真看着弱小,身手还真是灵活,眼力也好,听说早年她爹是个走镖的,估摸也有一二家传的武艺,当真是可惜了人才……打开手中纸团,潦草凌乱的几个字,果然是那一家子。芸姨娘这大哥长柱也是个能人,正经做事的本事一概没有,吃喝混赖却样样强。早前顾忌着芸姨娘的胎,将一家人都送远远地送走了,不成想隔着这老远竟还能送回信来。这么巴掌大的纸上,统共写不了几个字,还用了一半的篇幅都是在骂自己,当真是对她“情意深重”。另还提了一件事,他们要回城,哪怕做不了外面的管事,只要能回都尉府里也是好的,美其名为,让公子爷与娘舅多亲近些。
    萧织娘看罢只想笑,若他知道芸姨娘肚子里的是个女儿,不知那满腔的亲近心思还剩得几成?没见芸姨娘现在日日都恹在床上,桃子抱孩子去吃奶,她都不情不愿,只喂了几日便吵吵着要请奶娘,坚决不肯再用自己的身子去哺育了。
    萧织娘知道她的心思。主要是有孕时请的大夫口口声声说是儿子,她老子娘还从最灵的送子观音庙求了一道符,芸姨娘是夜夜放在床榻上,心心念念就等着儿子落地。正是希望太大,所以格外受不得失望,更何况是芸姨娘那般神经纤细的人儿。那日芸姨娘在产房苦熬了一日,听闻是个丫头后,眼前一黑,已近乎绝望。月子里更是终日以泪洗面,尤其听不得别人提到儿子。
    慢慢将手中的纸团捏上,再展开,终是放到了桌上。萧织娘伸手将桔子扶了起来,轻拍着她的手道:“你是个好孩子,今天做的很好。这件事我会处理,你回去后该如何伺候还依旧便是。你放心,只要你心里明白事理,认得清这院里的主子是谁,我现在就可以明明白白的告诉你,将来无论那位如何,我必不会亏待你。果子桃子有什么,你也不会缺了什么。”
    桔子眼角依稀有泪花,不停的要跪下谢恩,萧织娘拦住了她,帮她擦擦脸蛋,放人走了。
    半晌,果子端着茶盘小心翼翼的进来了。萧织娘瞅一眼她的神色,“怎的了?怕我发火?这般看着我。”
    果子腆着脸硬笑:“这还不是因为第一次瞧见家贼,奴婢眼界小,没见过世面嘛~娘子不要气坏了身子,这新招来的小子丫头,心不齐的。”
    “心不齐不要紧,但脑子拎不清就留不得了。人再傻也当晓得什么做得什么做不得,收了人家几个碎银子的好处,就能往府里塞物件,回头还不晓得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那娘子的打算是……”
    萧织娘看着桌上泛黄的草纸,心中有些难静,终是道:“你与桃子去柴房审审,问出来她与人传消息的法子,门路,府里还有哪些同伙,以前又曾做过些什么,总之,能挖的都挖干净,然后在全府人面前打二十板子,送到左家沟去吧。”
    “左家沟?奴明白了,娘子真是好主意!”
    左家沟是瑁阳外的一处村沟,地处偏僻,车马不通,全村闭塞,一年到头只有少有的货郎进村一二次。当初萧织娘嫌老钟头一家生事端,便统统打包送了进去,与里长交待一二后,让他们在此地耕作关家的五亩地。好歹收拾了一下屋舍,留下一些谷种,又购了三头雏羊,加上他们这些年存下的积蓄,这在村里已是算富裕之家。
    有了田地,有了屋舍银钱,邻里也打好了招呼,萧织娘觉得做到如此地步,自己已实在仁慈。这日子若再过不下去,那就是自己存心找虐。
    这平静日子才过多久,他们的手就从左家沟伸过来了?
    “这丫头既然收了人家的银钱,心也向着人家,就送到他们家去吧。左右也都是一家人。”
    “是……奴还有一事不明,这打板子的事,让芸姨娘听见音吗?”
    萧织娘一挑长眉:“芸姨娘最近身体如何?”
    “别人坐月子只一个月,她都躺了快两月了,身子早养的白胖,就是心情不好,见人就要哭一场的。”
    “既然身子无碍,那就更要给姨娘看些好戏了,说不得她见见别人哭一场,自己就忘了哭了。想来她京城大户出来的,想必对这些场面很是熟悉的,只是太久不看,估摸也忘了,咱们就帮着她好好回忆回忆。”
    萧织娘忍了这么久,不代表可以忍一辈子。芸姨娘若是安安生生的,她可以允许她们陪在孩子身边,彼此相扶相守,在这西北片隅府邸里过完一生。但若她仍旧捧着自己那颗多愁多病的心,摆着自己那副人憎狗嫌的臭架子,萧织娘没必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果子很会找地方,居然把长凳摆到了中庭,方便思路八方的眼睛参观。这是萧织娘进门后第一次用刑,小丫头凄厉的叫喊与漫血的衣裤很有冲击力,府中下人才恍惚想起这位宽厚的主母也是曾在城墙上亲手斩杀过胡人的母老虎。
    老虎的爪牙藏久了,也会被误认为是一只猫咪。只有被侵犯领地后,才会叫闯入者尝尝被撕裂的痛楚。
    萧织娘不想好好的生活再染鲜血,可是生活却不允许。
    二十板子后,小丫头已喊不出声来了。萧织娘让抬下去,寻来药抹上,现在直接扔到左家沟,基本上命就没了。
    萧织娘承认自己还是不够狠,事情既然没有发生,她见了血就不想要命。
    微微侧头,见芸姨娘在桔子的搀扶下仍是抖个不停,她有些皱眉,道:“芸姨娘可是身子还没养好?这大夫也请了不少,养身汤也一直用着,月子里也不曾落下什么病根,若总是不好,日后可如何侍奉郎君呢?”
    “娘……娘子……”芸姨娘眼底有一丝怯懦,很快便强打精神硬顶道:“娘子有什么话,直说就是。奴自问服侍郎君尽心尽力,生儿育女,伺候主母未尝不恭,不知是哪里碍了娘子的眼,竟容不得奴,趁郎君不在家中如此寻事打压……”
    “滋事?打压?”萧织娘有些好笑,“芸儿啊~你往日如何伶俐,怎现在说的话如此痴傻!那丫头口中说的那人你不认得?钟家娘舅?妙娘哪里来的钟家娘舅?我便是要告诉你,无论妙娘是否养在我的屋里,她只有一个舅家,便是姓萧的!你若想让她唤你兄弟一声舅舅,除非等我死,还得保证有手段让关戊江将你扶上正位!否则,冲着现在这声‘钟家娘舅’,我就可以把他打个半死,扔到北荒去挖城墙!!”
    芸姨娘连手已开始哆嗦,她与萧织娘的对峙总是以她的势弱为告终。在身份上,她没那个位份;在声势上,她没那个气魄;在性格上,她没那个胆气。她总是靠着一鼓作气的怨怼一击出击,刚把萧织娘的火供起来,她自己就弱下去了,把萧织娘干晾在那里,好似面对一团棉絮,无处喷力。
    萧织娘吼得很痛快,她很想再痛痛快快的多骂几句,索性撕开脸,不妨将这几日心里的怨气发泄一通。可她眼前的芸姨娘已是双眼泛泪,面色惨白,人已几乎站不住,全靠桔子的搀扶。萧织娘有预感,她再多骂几句,芸姨娘就能晕在桔子的怀里。
    她的这幅做派,萧织娘实在是看不上,郎君都不在府里,晕倒又如何,除了累的自己丫头忙碌不休,又有谁会怜惜?
    萧织娘冷冷的盯着她的眼睛,警告道:“我劝姨娘清醒些,看清楚现在的日子!我从未曾亏待过你,你也莫想着在我这里作妖!”
    她将那张糙纸扔在了芸姨娘脸上,不屑道:“这便是你兄弟给你传的信,好好的驿站不走,偏要偷摸做贼的递进来!我看你也不妨劝劝你那兄弟,做奴才就要守着奴才的本分!莫要心爬的太高,摔下来死得更惨!”
    萧织娘言尽于此,再懒得看她一眼。
    经过这一场闹,小院里颇为平静了一些日子。萧织娘每日处理家事,逗逗妙娘,竟觉出了一种岁月静好,安宁闲适的感觉。
    半月后,京城关戊江来了一封家书,带来了妙娘的名讳,族序行晨,芳讳为瑾,关晨瑾。除此之外,还提了一句,京中二妾已怀有身孕。至于归期,仍旧未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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