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旧事录

44 翻脸


福生本来就因伤病恹恹的,这被硬拖出来的时候,就更不好了。身后的徐嬷嬷一路小跑,带着哭腔道:“娘子,这四百两银子我们筹钱,京城家里也有些积蓄,福生现在腿还有伤,有什么事现在也罚不得啊!总不能为了银子就生生断送他的性命啊!三爷回来,您也交代不过去啊!”
    冬日硕冷,萧织娘眼里的冷气丝毫不比这寒风差,她铁血道:“当然不止是银钱,徐嬷嬷,你被你儿子欺瞒的太厉害了,这外面都变天了,还没察觉呢?你知道吗,你的儿子能耐着呢!郎君的威风他敢抖,郎君的银钱他敢耍,郎君的女人,他也敢玩弄……”说道最后几个字,字字如刀,“徐嬷嬷,你还是安安静静在一边听着吧,看看你的好儿子,都坐下了什么孽!”
    福生本来已没什么精神了,听了这话,顿时一个激灵,不可思议的看向齐石头。萧织娘冷眼看着他们俩当众互骂,互推责任,到最后越说越错,满口荒诞,根本入不得耳。萧织娘听到其中关卡,命人去福生的屋里一顿搜,一片狼藉之后,在他床褥下翻出来一方丝帕,两只小银簪,一朵小绢花,还有几封书信。
    事情大白,人证物证俱全,无需再继续丢人了。萧织娘吩咐下人,抬出长凳,长棍,将绑住手脚的芸姨娘与福生压在了长凳上,两个粗壮的仆妇手执木棍,立在一侧。徐嬷嬷似乎还未曾回过神来,她瞪大了眼睛,指着院中的器物,质问萧织娘:“三奶奶这事何意啊?”
    萧织娘眼神都不抬,“家法!”
    徐嬷嬷双目瞪得几欲脱框而出,“三奶奶,你要草菅人命?三爷不会答应的!你知道这是谁?我伺候了三爷一辈子,你要打的是我唯一的命根子,是三爷从小陪在身边的奶兄!还有芸儿,更是打小就伺候在身边,三爷当年被嫡母迫害,险些没命,都是我们守在身边!你个边陲村落的野丫头,就敢染指他们的性命,你就不怕三爷休了你?!三爷呢?还不快去叫他回来!”
    “休我?”萧织娘的眼神有些诡异的笑意,“好啊!不过,也得等我处置完这对败坏门风的狗男女,执行完家法后。他想为了一个私通流氓的妾室,而休掉整顿家风的主母,这一顶宠妾灭妻的帽子,我看他顶不顶得住!”
    她猛地一回头,怒喝道:“按住了徐嬷嬷,别让她动弹。这可是宅院里最正经的规矩刑罚,徐嬷嬷在京城相比见识过很多次了。在咱这小地方,可别为了亲生的儿子,坏了你最看重的规矩!还有齐石头,你不是我府里的,我不打杀你,你就好好在那里,看我处置完家门,再送你入官,可好啊?”
    萧织娘的语气笑吟吟的,可脸上的表情却丝毫不带笑意。负责行杖的仆役犹豫着问道:“娘子,不知要打几杖?”
    萧织娘盯着那脸色发白不断挣扎的狗男女,声音仿佛含着冰碴道:“福生欠了外面四百余两银子,既然无钱还债,便肉偿吧!一两银子一杖,这还只是本金呢!至于利钱,便摊在芸姨娘身上吧,跟着你的野男人一起打,什么时候福生受不住了,他的债了了,芸姨娘也便止了。”
    “是!”孔武有力的汉子,用平日里打狼的力气挥起棍子,一杖下去,血便印了出来。萧织娘狠狠地盯着院子里挣扎叫嚷的两个人,心头一阵痛恨和快意,感觉血液也冷得和这北风一样,如刀如凌却又呼啸有力,叫嚣着儿子的血仇,合着自己的恨意,化成一个魔鬼,要将这伙人吞噬干净。
    棍棒击打肉体的声音此起彼落,夹杂着男女的惨呼闷哼。杖杖见血,次次不弱,手打酸了就换人,只是速度不停,力道不减,每一次下去都伴随着血沫横飞。
    “禀告娘子,姨娘昏过去了。”
    “几杖了?”
    “四十杖!”
    “这可怎么好,连个零头都不够,看看她野男人还醒着呢,她怎么忍心一个人享福?去拿碗盐水来,让姨娘醒醒。”
    “是。”
    徐嬷嬷几近疯癫,她狠狠扑向萧织娘,可惜被左右拉扯着根本动弹不得。她的脸上一片怨毒狠戾,形如恶鬼。萧织娘却看着看着笑了,“徐嬷嬷放心,行完杖后,我自会为她们办好后事,这等背信弃义无德无论的小人,打成肉糜还脏了我的板凳,用张破席子一卷,直接扔到乱葬岗去喂野狼,祭天神求宽恕,说不得还能为下世积攒一些公德。为狗为猪,也总比进了饿鬼地狱要强些。”
    徐嬷嬷的尖叫声已尖利渗血般刺耳,夹杂着其他人沉重的呼吸声,响彻在府院的上空,晃似永不消停的魔咒,呼啸着死亡的气息。
    等关戊江在大营巡查完防物,教训几个毛头小兵,又跟兴致来潮的太守在城外比了半日的骑射,尽兴回城之后才听到小厮来报,匆忙赶回府里,这顿棍子已经打完了八、九成,他一路急奔进去大喝一声住手,萧织娘抬了抬眉眼,示意停手。该打的都打完了,就剩这几棍,也不差什么。
    关戊江内心不知是急还是气,只是路上听得小厮的几句只言片语,他不知今天一日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能让家里这般的翻天覆地。远远一看,已是一片狼藉。待他走进,才发现芸姨娘与福生二人均趴在长凳上,下身血肉模糊,也不知是生是死。徐嬷嬷跪软在一旁,全程目睹儿子被打死,已经几乎要疯魔了。
    他再好的涵养也不禁绷不住,怒目萧织娘。果子和桃子吓得脚软,一边一个紧抓着萧织娘的衣角。萧织娘缓缓抬起眼,直视进关戊江欲喷火的双眸里,一语直击重点:“妾已查明,芸姨娘同外男私通数次,不守妇德;福生聚众豪赌,欠下高债四百余两银子,更吃里扒外将流氓引入家门,共同染指内眷。现将他们家法处置,清理门户,郎君可要看证据?”
    大寒天里,关戊江感觉自己被刮了一巴掌,汗涔涔的,从头到脚,毫无防备,将他的脸面、尊严刮得一干二净。他不可思议的盯着萧织娘,看她淡红的唇一张一合净说着他听不懂的话,看她纤细的手不断掏出一件又一件的证物,那些极私密的东西上都□□裸的彰显着他的耻辱。
    萧织娘看他身子僵化般巍然不动,眼里情绪却巨浪翻腾,有羞恨也有对她的恼怒,但她却毫无体恤的心情,今天事情已经做下了,她就要做到底。素手一番,将几封书信捧上,道:“郎君最好请大夫调理下身子。这是刚从福生房里搜出来的书信,京城侯府夫人对他寄予厚望,老父与幼子皆仰仗侯府招抚。还有,”萧织娘的眼中染上一抹悲凉,“信中提到了,侯府挂念三郎的嫡子血脉至甚,数次提起。妾心有疑虑,在徐嬷嬷房内地下,挖开砖瓦,翻出了一小包拆开的雷公藤的粉末……”她抬起泪潺潺的眼,强自抑制,梗着脖子道:“这药对男女子嗣皆是大伤大毒,妾这次伤了身子,不晓得以后可还有福气诞育子嗣,郡里的大夫,医术平常怕是诊不出来。近日便想回娘家一趟,让黎老查看,望郎君恩准……”
    这场对峙在萧织娘的预想中上演过多次,该如何应对也做了很多设想,只是临到眼前,发现与想象的皆有所不同,没有声声血泪的仇恨,也没有剑拔弩张的控诉,萧织娘突然发现,她所有的激怒都耗尽告罄在一个月之前。当时,他不信她,现在,她就把所有想做的事都做到,将事情摊开在他眼前,看看他的表情会有多精彩。
    “郎君,不知歹人是否曾顾念旧情,在你的饮食中可也掺杂此物,但还是谨慎为好。若是就此绝了子嗣,郎君戎马一生,建下丰功伟绩,可都是给过继之子做了嫁衣……”一句话未曾说完,关戊江就猛地拔出了身侧配件,“咣”的一声劈开案椅。萧织娘见已经准确无误的踩到了他的痛处,也就不再多加赘言,静静地行了礼,静默一旁。
    关戊江呼吸粗重,他血红的眼睛扫过屋里的每一个人,最后停驻在徐嬷嬷的身上。杀气如刀,却夹杂着难言的痛心。他艰难的走过去,每一步仿佛都承受着巨大的重量,沉重的脚步声压在他人的心头上,更是难以躲避的压力。压捆徐嬷嬷的奴仆早已撒了手,齐齐退到一边,规规矩矩得很。关戊江居高临下的看着脚下的老妪,他还记得自己年幼时她温柔的笑,慈爱的眼神,也记得他荣耀回京时她眼中满满的骄傲,连眼角的皱纹都在发亮。为什么?人心就这么善变吗?
    关戊江不是养在家门羽翼之下的温弱少郎,他寒风里杀过狼,刀剑里拼过命。埋葬过兄弟,也品尝过背叛。只是没想到,家门后院,他最亲信的人,竟然也成了敌人的暗桩,在他毫不设防的时候,狠狠在背后捅了他一刀。
    徐嬷嬷衣发散乱,双眼溃散,神智显然已经崩溃,只是不住地用沙哑的声音在重复:“贱人,恶鬼……”关戊江伸手提着她的衣领,将她拉起来,扳正她的脸恶狠狠地盯着她。眼神狠利,但徐嬷嬷却全无察觉,仍是在不停的咒骂。关戊江的声音有一丝受伤,“为什么?我和姨娘,都不曾亏待过你,我甚至想过,等我根基再稳些,就将你们一家的身契要出来,消了奴籍,做个平民,正经谋个小差事,这日子不好么?你为什么要听她的话,要……要害我的孩儿?”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徐嬷嬷还是没有反应,关戊江突然狠狠提起她,走向庭院中央,直接把她摔倒了福生跟前,揪着她的头发逼近福生那张青白的脸,“看看!这就是你的好儿子!干下的好事!你是为了他吗?为了他,不惜毁了我的身子?”
    两张浑浊的脸近在咫尺,福生被咬烂的嘴唇和凸起的眼睛在干涸血痕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阴森。徐嬷嬷发散的双眼渐渐聚焦,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一声绝望的惨叫,她两三步爬上前,双手揽着福生的头,从身子里发出彻心彻肺的嘶嚎,“福生啊!娘的福生啊!你别丢下娘啊……把娘也带走吧!化成厉鬼,弄死他们!全都弄死他们!撕成碎片,永世不得超生!我的福生啊……”
    关戊江视若罔闻,他现在恨不得生撕了这些人,“你知道是谁害死福生的吗?是你!也是他自己!他自己蝇营鼠窥,不知餍足又浮心糟性,而你呢?你又教了他什么?教他如何背主?如何爬墙?还是如何下毒?你的良心都叫狗给吃了吗?”
    “不,不!”徐嬷嬷对这句话似是有了反应,“不是我!是她!一个村里的刁蛮野丫头,不知哪里来的破落户也敢骑压在我的头上!放在京城,她这样的人家根本攀不上侯府的大门!也敢对我说三道四甩脸子,纵得手下奴才都日日跟我作对,我是爷的奶娘啊!她个贱人早晚天打雷劈!我只恨,当初为何没有狠狠心给她下一包□□!让她随着那短命孩子一道去了黄泉,何至于拖累了我的福生……啊~福生!我好恨!”
    萧织娘在一边伫立,声声咒骂置若罔闻,始终静默不语。关戊江却浑身一颤,猛地一把将她的头提起来,不可置信道:“我的孩儿,真是你下的手?织娘怀着身子时,你在我面前说的那些暖心话都是假的?都是你的心眼子,你的算计!你、你居然把侯府的那套做派用在我的后院里,你的良心都让狗吃了?”
    “我再狠也没有那个女人狠!我只是下了几帖药,而她呢,四百棍板子,活活把我儿打死在眼前!一边打一边还要泼盐水啊!生生不让他晕过去,非要疼的肉疮糜烂,死去活来,活活熬到咽气!她不是人,她是恶鬼!她是恶鬼从地下来要把咱家毁的翻天覆地啊!这谁家府内院里没点子腌臜事,从来都是藏着掖着,哪有她这样狠的?生了长女的姨娘,三爷唯一的奶兄,就这么当众拉出来,光天化日,自己一顿乱棍说打就全打死了!她就不怕被休了,不怕到了阴曹地府下油锅拔舌头吗?”
    萧织娘长眉纤纤上挑,唇角似笑非笑。徐嬷嬷常年在京中安稳日子过得太多了,见得都是女子掐私暗拧,怕是没见过这么痛快明刀的夺命,更是没见过塞北常年战乱中的胡人和鲜血吧?她现在的这位主母,可不是只会坐在家里染着长指甲讲究仪度脸面的妇人,而是上过城墙杀过胡子的蛮女!
    拿出京城那套东西在这里卖弄,只会让你付出血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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