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旧事录

45 离心


徐嬷嬷的咒骂声一直不断,直到福生以一个僵化的姿势从长凳上掉了下来,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福生的身子已经僵了,她的手无比清楚的触摸到了这一点,刹那间仿佛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她瘫坐在地上,头低低的垂到胸口,小声的呜咽似有似无噫了出来。
    关戊江站在她身侧,看不清表情,但浑身给人的感觉,很是哀恸。
    一声由远及近的幼童哭声传来,“娘亲……”萧织娘一惊,后院的妙娘不知为何被惊动了,正跌跌撞撞的跑过来,身后跟着她的奶娘,一脸焦急却拦不住她。
    妙娘直奔芸姨娘而去,抓着她的衣襟大哭,不住地喊着娘亲,萧织娘忙让丫头把孩子抱走,徐嬷嬷却在前一刻一把将孩子夺在怀里,恶狠狠地对她说:“大姐儿,你娘亲去了,就是被那个恶毒的女人害死的!你可记住了!”
    萧织娘浑身暴戾,怒喝:“放肆!你在教孩子什么胡话?你自己疯魔了,连这么小的孩子也不放过吗?”说着,顾不上其他,上前就要将妙娘拉出来。徐嬷嬷一双鸡爪般的手死死扣着孩子,仍是疯癫的道:“大姐儿,你要牢牢地记住她的嘴脸,就是她,活活打死了你的娘亲,霸占着你的父亲,将来,会夺走你的一切,毁掉咱们整个家啊!你一定要记得,你的娘亲她冤啊!你不能放过她啊……”
    萧织娘拉着妙娘的手,想把她拽到怀里。但一贯乖巧的妙娘却突然间对她避若蛇蝎,挣扎着把手抽走。萧织娘心里有些刺痛,这些大人的恩怨本想避开孩子,不成想还是有了疏忽,让她这么小的年龄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一幕,孩子心理难免会有生份。她对芸姨娘恨之入骨,但妙娘好歹也是她抚养长大的,纵然有隔阂,却不想让她小小年纪受此伤害。放柔声音哄着:“妙娘乖~到娘身边来,不要怕,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娘带你去抓兔子好吗?”
    妙娘大哭着推据她:“你不是我娘亲,她才是我娘亲,你是坏人!”
    “妙儿,妙儿!我是你母亲,你自打出生后就养在我的屋里,你自己不记得了吗?休要听她们胡言,快跟我回屋去!”
    妙娘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是狠命的挣扎,萧织娘一个不慎,被她两掌正括在脸上,一愣怔的功夫,妙娘已经脱开身,一字一顿的大喊:“我不叫妙娘,我的名字,是关晨瑾!我是京城侯府的正牌小姐,不是村落的野丫头!”她使劲的贴在徐嬷嬷身边,似乎底气更足了一些,“我的亲娘被你打死了!你就是最狠毒的女人,我不要你这样的嫡母!”
    萧织娘脚下趔趄了一下,丫鬟忙左右扶住她。不用别人提醒,她也知道自己的脸色定是难看的紧,但心里止不住的发凉。她亲手养了四年的孩子,却敌不过有心人这几个月的诱导!她今日赢了整盘局,却输没了养在心头上的孩子。
    她不后悔今日做下的事,但却不想伤害无辜幼童的心。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孩子是不懂事的,都是被人教唆出来的。她强忍着心酸道:“妙娘,你年幼,很多事情都不懂。但你应该还记得母亲对你如何,过去那些岁月,那些疼爱,都不是假的!你现在回屋里去,我不计较你的顶撞,我们就当今天的事情都没有发生,好不好?”
    妙娘的神态没有丝毫的和软,看到她仇视的小眼神,萧织娘就明白了,当初怀里那个香软贴心的小宝贝,再也回不来了。她慢慢直起腰,果然,隔着肚皮的孩子注定会隔着心,她今日打死了芸姨娘,也绝了和这孩子的缘分。
    寒风呼啸穿过,萧织娘打了个寒战。院子里的血气越来越重,腥臊得很。她目光环视,看到了长凳上两具僵化的血尸,看到了徐嬷嬷疯魔的眼神,小妙娘握紧的小拳头,看到了一屋子战战兢兢的下人,瘫趴在地的齐石头,还有千万心思闷在心里,一脸颓败的关戊江。
    她有些疲惫了,转身对关戊江行了礼,“长女晨瑾年岁日涨,妾才能疏浅,还请送归京城抚养。只是不可再让她与疯妇接触,好好的小人儿也染得魔怔了。妾今日身子不大舒服,与郎君告罪,先去休息了。”
    萧织娘挺直了腰板,转身由丫头搀扶着回房,片刻后,身后传来关戊江一声悠远的叹息,声音沉重,似乎叹出了他这一生的艰难不易。萧织娘没有回头,只是绷着脸,不再多看一眼。
    她最想要的,今晚已经得到了。从犯虐杀,至于主犯,她不会让徐嬷嬷死的这般轻易,亲眼目睹儿子在四百棒下一口一口咽气,只是第一步,她几乎已经疯了,萧织娘会慢慢地,让她充分体会到,何为生不如死。至于其他人,齐石头只是个流氓,钟家的人困在左家沟,这种人大事做不来,只能在些小事上给人添堵。想要他们的命很容易,让他们生不如死也很容易。
    无论关戊江这几日里会否发现她的手笔,都无关于心。谋划事情,哪有那么多尽善尽美,妙娘已然离心,关戊江必会迁怒。人心与人心,是一种缘分,无论是母女抑或夫妻,当缘分按着它注定的轨迹转化为孽缘时,她做到这一步已无力得再去争其他的了。天知道,当怀中孩儿夭折时,她对这个家最后一点温暖也随之冷了。
    关戊江,这冷心冷情的滋味,尝到心头可如何?
    萧织娘回到屋内,实在是懈怠换洗,将外衣脱下,便一头扎在了床铺里。高床暖枕,她以为自己会睡得很沉,不料一夜却是似梦似醒,极不安稳。不止她这里,外院书房里的长灯,也亮了一夜。
    次日起来,萧织娘便忙里忙外的收拾行囊,这次回娘家,借调理身子的名头,正好可以多住几日。她列了长长的清单,让果核带着果子,一起去挑选。
    关戊江一早就不在家中,徐嬷嬷和齐石头也都被他带走了,尸体也都处理干净,地上甚至看不到血印。萧织娘一句没有多问,只是忙着自己手头的事情。府里的下人也都规矩的很,在萧织娘面前回话时大气也不敢出,看来昨日的那顿板子余威仍在。萧织娘静静地打理着手里的皮帽皮筒,这皮子卖相虽不打眼,但实在是抗冻的很,阿爹的老寒腿有了它,能舒服不少。桃子静静地送来一封帖子,萧织娘翻翻,是主簿夫人家填了第四个孩儿,洗三礼的请帖。
    “这刘夫人好生会生养,我怎么记得半年前她刚生了个小女,怎的又填了一个?”再仔细一看,了悟,原来是庶出的。只是这位二房很得男人的心,闹腾着要大办,刘夫人被丈夫压着,不得不摆出一副贤惠的样子,便广发帖子,至于谁来谁不来,各家心里就都有数了。
    萧织娘将帖子扔在一旁,淡淡道:“去备上张回帖,再送去份贺礼,推了吧。”
    桃子敬诺:“是。”便出去吩咐了,今日院子里安静得很,桃子走动时衣衫环配的声音听起来清楚得很。
    萧织娘默默有所思,带她回来后,突兀的问道:“桃子,你可怕我?”
    “娘子……”桃子欲言又止。
    “昨天我出手很重,那些小子们怕是吓破胆了吧。从前有这好事总是凑到前头来晃悠,今天,却一个个恨不得躲到天边去……”
    “娘子多虑了。”桃子静静走过来,蹲在萧织娘腿边为她捶腿:“娘子不是狠毒心肠的人,也不是柔善好欺的性儿。该赏该罚,都堂堂正正。那些小子们年纪小,眼皮子也浅。只看得到娘子的狠,却看不到娘子的好,叫奴来说,又何必在意那些不相干人的心思?
    萧织娘唇角淡淡一笑,伸手摸摸她的头发,“你说得对,你们明白就好,那些不相干的人,是喜我还是怕我,又与我何干?日子总是要过的,何必跟自己计较这些……”
    “是啊……只是,娘子,妙娘那里……您真的不去看一下吗?听说她把自己关在房里,除了奶娘谁都不开门的。”
    萧织娘一叹,妙娘,妙娘!养在心头上多年的孩子,她又怎会不心痛!只是她亲手断送了芸姨娘的性命,这便成了横梗在妙娘心头上的一道刺,又如何抹得去!她的声音有些低沉:“越是眼下我越不能见她。无论我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她只会记恨。总归关戊江还在,总不会让她出事。至于以后……以后,只怕也难以修复了……”
    “婢子一直觉得奇怪,娘子明明将妙娘安置在后屋,奶娘丫头也都叮嘱过了,她怎的就突然间冲了出来?”
    “自然是有人捣鬼。小孩子是最好利用的,故意在她耳边放几句风声,她自然会往外冲。只是那奶娘也是个没用的,偌大个人竟拦不住个孩子。这件事,让关戊江自己去查吧,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的性子,必定会须须尾尾全都查清了的。我现下倦怠去费那个心思。”她轻轻扶额,喃喃道:“其实,我心里明白,这都是早晚会被她闹出来的。只是,我原想着,看在这几年的母子情分上,能瞒一时算得一时。等过两年为她寻一门好亲事,风风光光的嫁出去,也算全了这份母女之情。只是……也罢,总归是我痴心妄想了。”
    桃子将头枕在萧织娘腿边,一直没有言语。半晌才想起来道:“梅婶说今日有好甜的桑子果,要做糕饼的。奴婢去给您端一盘?”
    “整日里天天腻腻的,我吃不惯,你和果子分了便好。”
    “那好极!奴先吃个够,剩下的才给她。等她回来,肠子都要悔青的!”
    萧织娘珉唇:“今天这趟采买,果核谈买卖,她只要顾着挑品相就好。从东街到西街这一趟下来,只怕她是要耍的野了心!”
    “娘子还不晓得她,连逛三日也不喊累的,今儿夜里她只怕又是睡不着了,明儿个马车里定又打盹的。”
    萧织娘顺着话一转,暗道此话还真是不虚。主仆打趣着,让心情好一些,不知不觉天色便暗了。
    果不其然,果子回来后好一顿叽叽喳喳,拆开身上的包袱就要开始夸耀,只是关戊江的出现打断了她跃跃欲试的谈性。两个丫头在关戊江的冷气压下识眼色的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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