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归锡耶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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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日sandy约安娜逛街。她们去了几个首尔有名的景点,sandy一直保持着高涨的热情,将这座她土生土长的城市描绘得有声有色。她滔滔不绝地讲述,安娜兴趣浓厚地倾听。她们坐在大巴车里,sandy的脸上带着愉快的满足感,乐此不疲地看着车窗外,说好久都没有那么开心了。
    阳光是乳白色的,暖暖照在她们身上。安娜在恍惚之中想起多年前的某个冬日。她站在公交车的走道里,前前后后拥挤着和她一样穿着厚厚冬装的人们。玻璃被蒙上一层薄薄雾气,从里面隐约能看见建筑物模糊的轮廓,使硬朗变得柔和。车子摇摇晃晃走着,经过巨大的摩天轮、车流拥堵的主干道、古色古香的石桥。最后在学校门口的站台下车,车门哐当一声关上。在学校门口买了热气腾腾的馒头豆浆,赶在铃声响起之前到达教室。一天就这么开始了。
    看着陌生的城市。耳边却传来此起彼伏的朗朗读书声。她曾今讨厌的早自习竟然以这种方式勾起对少年时代的追忆。
    她们在仁寺洞一家茶馆坐下来。低头就能看见狭窄小街上涌动着的人群。这条街展示着韩国文化,传统与现代相融合,艺术气息充斥其间。与成都的锦里一样,街道不长却挤满了各个领域活跃的小店。古朴又现代。
    母亲在锦里开了一家门面不大的咖啡馆,周二至周日下午营业。上午关门闭户,这段时间里她会充当起三两个十几岁孩子的小提琴教师。他们如期而至,再按时离开。童宇是学生之一,也是因为这样的缘故他们才会认识彼此。
    服务员已经沏好了茶。Sandy见安娜目不转睛,用手在她面前晃了两下。要她尝尝柚子茶,说是对美容很有效。安娜喝了一口,果然味道清爽。
    喝完茶,在sandy的带领下他们又去逛了文具店、果脯店、瓷器店等等。这里的瓷器类似于中国,和锡耶纳的比起来谓之淡雅。就像两者不同的食谱一样,这儿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得谦恭有节制。
    走累了就在广场上找个地方坐下来。吸着果汁,看形形□□的路人。
    有一段时间她疯狂地迷恋统计学。记录拱门上砖块的数目,波吉彭西石梯的数目,坐在火车站里用铅笔统计来来往往的乘客里有多少人穿帆布鞋,其中系带的又有多少个。一眼就能敏感地读出袋子里装有多少块杏仁饼干,一斤圣女果有多少个。她沾沾自喜地为此骄傲过很长一段时间,到现在,这种功能似乎退化了。Sandy问她对面的高楼有多少层,她看了半天也没有得出答案。
    下午她们去了东大门淘衣服和首饰。安娜看得眼花了,那儿还真是女孩子的天堂。一切需要应有尽有。她买了一个挎包,黑色皮质,还买了一把深色格子的雨伞和一双微波炉手套。Sandy则买了一只粉色唇彩。
    两人一直玩到晚上才回家。Sandy到公寓坐了一屁股,用羡慕的眼神看她的房间。说要是自己也能在市中心有套这样的房子就很满足了。安娜说着房子也是租的,酒店每月有些补贴。sandy摇摇头,就算是租每个月也得花不少的钱呢。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站在酒店员工通道的外面吸烟。一脸胡子巴岔,带了顶毛线帽子。帽子周围露出些杂乱无章的头发,邋遢而颓废。他瑟缩着身子在原地来回走动以免被寒风冻成雪人。十几分钟过去还不见来人,他有些焦急,把烟头丢在地上用脚用力熄灭它。
    Sandy一面往身后望,一面快步朝男人走了过来。
    “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你说我来做什么?你这个死丫头。”男人说着便迈步上前一把拉住sandy,恶狠狠地看着怯懦的女孩, “这个月的钱怎么还不交上来?别给我说还没发工资。”
    “妈妈生病了,你不说过来看一眼就算了,还在这里跟我要钱。上个月才给了你三十万,你是不是又拿去赌了?”
    “死丫头,居然敢教训我?我拿钱去做什么还轮不到你管。别给我找借口了,把钱拿出来!”
    “我没有钱。”
    “你个小丫头片子!”
    “我真的没有钱!钱都拿给妈妈看医生了,不信你可以去问她。”
    男人一把揪住sandy的头发不放,像只愤怒的棕熊面目狰狞地大吼。
    “还真有能耐呵你,韩孝珠,你是威胁我是吧?你就给那个老东西说吧,我找你要钱怎么了?这是都你欠我的,明不明白?当初你上大学用了我多少钱?你算过没有!要你几十万算便宜你了!”
    男人越说越激动,劲儿也越来越大,女孩只能跪地求饶。
    此时一辆黑色凯迪拉克从停车场驶出,不偏不倚停在两人跟前。车门打开,走下来的竟是亚历山德罗!男人仍捉住sandy的头发不放,偏过眼睛不畏强权地看来者。
    “你在做什么?”
    “管你什么事?”
    他继续鼓着一双虚张声势的眼睛,龇牙咧嘴地回敬道。
    “你在我的酒店门口侵犯我的员工,我可以把你交给有关部门处理,也可以通知警察,你觉得哪种选择对你比较有利?”
    “你的酒店?”
    男人疑惑着,终于不情愿地把手放开。Sandy眼泪都疼出来了,她羞愧地低着头叫了声总经理。他怎么也不该在这种时候出现,目睹她这么狼狈不堪的一面。不只是羞愧而是觉得丢脸。这二十几年来的顽强、日以继夜拼命爬上上流社会为的可不是今天这一幕。
    然而他还是看见了,还是知道了。
    亚历山德罗示意身后的秘书报警,却首先被sandy拦下。男人则像过街老鼠似地趁机逃窜。
    “为什么不报警?”
    “你怎么能容忍他怎么对待你?不报警是在纵容他!”
    亚历山德罗的语气里带着愠怒。
    她多想在这样的距离里看看他的眼睛呵。可是她却不敢,怕他发现自己是个如此胆小怕事又缺乏自信的人,怕他一眼就识破她摆脱不了的贫穷和无知以及那颗妄想的痴心。她怕的太多了。
    Sandy沉默不语。说他是谁?她的哥哥?他会怎么想?不,他根本就不在乎她,他怎么可能知道?在乎她?怎么可能……
    他看了一眼这个女孩子,身着酒店制服,头发凌乱,眼角还挂着泪水,在大雪里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一言不发。可怜的姑娘。他想也许他不必再问了。这个国家,忍耐是女人最大的美德,但之于他就算是呆上一辈子也不敢苟同。
    亚历山德罗吐口气。看来她并不希望他参与到这件事情里来。韩孝珍心里扑通扑通跳,像有个小人不断敲打着心脏,她只想着尽快离开。
    “你是哪个部门的?”
    “培训部。”
    “好像意语说得不错呢。”秘书在旁边添一句。
    “如果以后有什么困难就告诉你们的经理,我们会尽力给你帮助。你不能总是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是。谢谢总经理。”
    凯迪拉克开走了,sandy还停留在原地。她懊恼着同时又觉得幸运。他就站在她的面前,就在眼前,距离如此之近。这么多年来终于和他说上一句话,在此时落魄的窘境里她竟获得一丝既微弱又强烈的慰藉。
    导购小姐把装好礼品的袋子恭敬地递到亚历山德罗.皮科洛涅的手上。这是他母亲上个星期看上的手提袋,白底,红棕绿色格纹,规整而雅致,他打算把它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
    从商场出来,车子已经在门前等着他了。他把精美的袋子放进车里,要司机先回去,接着双手□□大衣口袋朝街对面走去。
    那个女孩儿不知道正在东张西望地看什么。刚才走出旋转门的时候他就看见她了——穿着米色风衣,围着酒红色的大围巾,手里拿着一把雨伞——他想她是迷路了。
    “怎么,首尔的夜景让你迷糊了?”
    一听这声音安娜便猜到是谁。亚历山德罗.皮科洛涅嬉笑着看她。如她所料,就是那种表情,皮科洛涅式的表情——嘴角上扬到一个适当的幅度,露出洁白的牙齿。有多少女孩子被他那双深情的眼睛蛊惑呵,安娜在心里摇头,不过绝对不会是她。
    “哦,你又开始幸灾乐祸了,皮科洛涅。”
    “因为你又犯迷糊了,贝里尼。难道首尔真的是一个容易让人迷糊的地方。我不明白,为什么每次看见你你总是像个无头苍蝇一样。”
    安娜已经开始习惯皮科洛涅的方式了,这番话如果换作先前她还会小小地生气,但现在她不会那么傻了,干嘛为了他的一句话惩罚自己。可他一句话竟然弄得她无以言对,她承认自己不如他,生了一张令人讨厌的嘴巴。
    “因为一看见你我的好运就到头了。”
    目光尾随一辆疾驰而过的的士,她等了好半天才等到的空车,在他搭白的时候一闪即逝。
    亚历山德罗原谅她的偏执,老埃里奥怎么说的——她有一点小小的固执。他侧目看着安娜,她有些恼怒地皱起了眉头。
    “好了,如果是因为这样,那我送你回家如何,这里离你的公寓不远,走几步就到了。”
    他们并肩走在大街上。雪又悠悠扬扬地飘落下来。安娜摊开双手,看着雪在掌心慢慢融化。竟有夏日的清爽感。
    “天气预报上说托斯卡纳也在下雪呢。”她喃喃自语。
    旁边的人仰头看着淡蓝天空,语气悠远而来。
    “想意大利了?”
    “恩。”
    “我也是。”
    他淡淡说道。
    皮科洛涅会说出这样的话?老埃里奥不是说过吗,锡耶纳引起不了他多大的兴趣,而且那些记忆都停留在十一岁以前。不过她自是知道一个孩子对故土的眷恋有多深刻。此时看着旁边的人,那眼神中光芒迷离。
    “小时候我喜欢在院子里堆雪人,堆一个和自己一样大小的雪人。那个雪人会在整个冬天都站在卧室后面的空地上。祖母说,瞧,亚历山德罗,你要是能像他一样该多好。她希望冬天不会过去,这样那个雪人也会寸步不离。”
    “她不希望你离开她,对吗?”
    “可是她却先离开了我。”
    亚历山德罗耸耸肩膀,好像那些事情足以远得令人淡忘,但安娜却能看清楚,其实它很近,近得仿佛一架贴身的怀表。那该是一种相濡以沫的感情,不然她怎能瞥见他眼里闪烁的星光?
    安娜撑起雨伞,为他们挡住越加密集的雪花。
    “你应该常回去看看老埃里奥,虽然他有那么多做不完的趣事,可实际上他很孤独。”安娜轻轻地说,“每次跟我谈起你的时候他总是很自豪,看得出他有多么爱你。”
    亚历山德罗停下脚步,看着安娜,看着她清澈透亮的眸子和长长的眼睫毛。夜色中它们更美了。他一直在想,这种美来自他不知名的异域,那个异域或许就叫中国,可是他认定那是一个更加抽象的概念,就像人们用天使来形容美貌一样。
    “我会的。”从她手中夺过雨伞,他抬起骄傲的下巴,“一起回去怎么样?”
    有那么几秒的时间他和平日里那个充满无限优越感且自我膨胀的皮科洛涅不一样,和酒店里那个永远举止优雅完美的王子不一样。那几秒,他很真实。
    安娜愣了一下,“什么时候?”
    “你想什么时候?”
    她想说什么时候都行。
    到首尔近两个月,还没有适应这里的生活,跟不上这个城市的节奏,像个局外人一样在夜里看着窗外的景色。走在人群里没有一点归属感,即使酒店也仍让她觉得疏离。都是为了他呵!都是为了追寻他的脚步,抛弃意大利的一切来到完全陌生的国度,呼吸陌生的空气。她告诉自己这是一个痛苦的历程,为了得到想要的结果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总要赶上锡耶纳的赛马节吧。”
    那算什么,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呢。
    亚历山德罗见她没有回答,又不假思索地问她会不会骑马。安娜说不会。
    走到公寓的时候,时间不知不觉过了一个多小时。这就是他说的“走几步就到了”却足足花去七十分钟。亚历山德罗把伞递到她手上。
    “谢谢你。”
    这还是她第一次跟他道谢,不免让他乐滋滋的。从意大利到韩国,一根筋的安娜.贝里尼总是充满了愤慨,像一只愤怒又迷茫的刺猬。此时这只刺猬正在思考着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罗跟我说过。”
    “对了,下周我母亲过生日。我想在那天给她一份惊喜,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给她做一顿晚餐,是那种……家的味道。”
    安娜心里咯噔一下。她疑虑着又把眉头攒拢了。亚历山德罗的样子很诚恳,两只眼睛里充满了期待。见安娜迟疑,他豪爽地开出报酬。
    “我会付你三倍工资,怎么样?”
    她之所以疑虑当然不是拿多少报酬的问题,而是在于对那个女人本身的恐惧。传说中的女王她不是没有见过,她也深信就算给她留下不太好的第一印象也无关痛痒。她怕的只是她那双狐狸似的看不出目的的眼睛。
    那天,她正在为了一块提拉米苏双手撑在餐桌上气势汹汹地看着总经理。她觉得自己很冤,往往为了总经理先生的一时兴起的想法被饼房里那头菲律宾黑熊从头发尖鄙视到脚趾头。于是乎所有怨气一股脑撒向一脸无辜的亚历山德罗。
    “你能不能让饼房的人给你做甜食?”
    “不行。”
    “如果仅仅是为了合你口味的一小块提拉米苏或者沙巴翁踏进饼房,那头黑熊一定会把我撕成碎片。而且你明明知道他会那么做!”
    “你难道没有接受过培训吗?顾客的需求是首位,而且以你现在这种态度对顾客说话是会被投诉的。”
    “我倒宁愿被投诉也不想再给你做该死的甜点了!”
    “你又在犯糊涂了,贝里尼,在这里,我是总经理,我说了算。”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争执着,她突然听得身后冒出了一个声音,然后亚历山德罗喊了声妈妈。安娜转过身才看见一个高傲的女人,光是不说话站在哪里就是一道杀手锏。
    更要命的是她那张戏剧性的尖脸,让安娜骤然想到仙度瑞拉的后母。哦,天啦,这就是老埃里奥爱上的女人、亚历山德罗的母亲!她在不大清楚的神志里发现女王那张尖尖的脸上长着高颧骨和细如柳叶的眼睛。中等个子,被华贵的皮草裹着,领间垂下一只白狐狸。金灿灿的首饰和高跟鞋都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高人一等的气质。
    那双眼睛很细,细得让几乎看不见她是不是在看她。安娜不自觉紧张起来,全身一阵毛毛的感觉。然后女王入座,根本无视她的存在。
    这便是第一印象。现在想起来还让她心惊肉跳。
    她眨了眨眼睛问他是哪一天。
    “意思是你答应了?”亚历山德罗得意地笑,“看来你变聪明了,贝里尼。”
    他还是那个讨厌的家伙。别被他之前的样子迷惑,安娜。
    “不过我敢说,你母亲是不会喜欢一个对着他儿子大喊大叫的厨师的。对吗?”
    “看来你终于意识到你对我的态度有问题。所以你还是好好想想吧,该怎样和你的老板相处。”
    “就这样吧。那天我会派人来接你。”
    亚历山德罗走后,安娜紧紧握住伞把,问自己干嘛要答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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