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归锡耶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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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停下来,有人替她打开了门。然后汽车绕到后面的车库停车去了,秘书先生按响了门铃。
    前来开门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戴着金边眼镜的男士,穿着很正式的西装。想来是这里的管家。他轻轻地对安娜点了下头,然后面无表情地带她进去。他们沿着梯子往上走,两边是草地和常青树,接着又走进弯弯曲曲的□□,她看见些红色的砖墙。想必春天的时候着周围一定开着与之颜色相匹配的花朵。
    这位管家穿着擦得亮锃锃的皮鞋,步伐轻缓,直挺着板子一样的背,颈后露出雪白的衬衣领子。安娜看着这等打扮联想到女王的形象——她会是那种有严重洁癖且万分挑剔的人。
    一幢小巧别致的红砖房子,白色的门窗,里面透出温馨的灯光。再走几步,一个诺大的游泳池出现了,在它不规则的形状里盛着湛蓝的水。它周围还是一片油绿。这就是目之所及的景象,最远能看见下游的城市,最近就是这栋惹人喜爱的别墅。
    又有人从里面打开了门,迎接她的是一只狗。不是那种烦人的小狗,也不是那种娇滴滴爱在人跟前出风头的狗,而是那种皮科洛涅式的狗。黑色皮毛亮得发光,懒洋洋的嗅了嗅生人,然后走开了,坐在它的垫子上摆出我不爱理人的姿态。
    身后的落地玻璃盖着薄薄的黑纱。屋顶中间有一盏风格粗犷的中世纪吊灯,欧式风格。大厅以深红偏黑为基调,很高的空间,家具没有那么多刻意的雕花,是简洁的褐色。这是一种内向型的奢侈风格,虽然没有金碧辉煌的装潢,但在这儿多坐一分钟也能感觉它给心理上带来的压迫感。壁炉上方挂着一副油画,女王坐在上面用不可一世的目光俯视着下面的人。她身着华丽的袍子,微微抬起头,双手优雅地搭在膝盖上。安娜站起来与之对视。天啊,她还是看不清楚她的眼神在哪里。可另一方面又觉得她一定是在看着自己,想到这儿心理不免又咯噔地跳了一下——原来这就是压迫感最直接的体现。
    二楼楼梯口正对面摆放着钢琴,那里亮着柔和的灯光,给人一种梦幻般的错觉。
    香气四溢咖啡的时间过去,拥人把安娜领进厨房。厨房也不大,比之客厅它朴素许多。牙白色橱柜,黑色大理石台面,柔和的金色天花板。显眼位置放着瓷瓶,里面插着黄色和红色搭配的鲜花。大大的窗户正好对着那片常青树林和游泳池。
    “她来了吗?”
    亚历山德罗一边走下楼梯一边为自己戴上手表,看样子刚刚沐浴过。
    “来了,少爷。她现在在厨房。”
    “知道了,你叫人准备准备在夫人回来之前都布置好,特别是那些花。”
    “是,少爷。”
    此时安娜已经换好厨师服。所用原料事先已经从酒店运过来了。她先把蔬菜从冰箱里取出来,戴上手套,剥开一只洋葱。
    “需要帮忙吗?”
    亚历山德罗站在餐桌前。他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看着安娜。此话说得信誓旦旦。
    “不用了,你不添乱已经很不错了。”
    “呵,你的口吻很像个大人呢。”
    他靠在她旁边,拿起一颗莴苣看看又放回去,接着把视线转移到那只洋葱上,然后抓起一把餐刀翻来覆去地看。
    “其实我会烹饪,味道很不错的。你信不信,贝里尼?”
    安娜怀疑地看了他一眼。“那你会做什么?”
    “意大利面。”
    安娜呵呵呵地笑起来,“我信。”
    他也笑起来。笑得像个孩子。近三十岁的人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都是像他这么善变吗?还是只是这种在优越环境中长大的人的特质。
    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马塞洛,也许是这间厨房有家的味道。杳无音信两个月了,她很担心。总希望有天电话响起,听见那头传来喜讯。她想起锡耶纳球场里的9号球衣和他飘逸的长发;想起他做的西兰花和土豆泥;想起在厨房里用汤勺敲他毛乎乎的脑袋;想起一连串他们共同渡过的瞬间。思念眼泪竟滴在案板上。
    “你怎么了?”
    “没事,洋葱熏的。”
    她笑着用衣袖擦眼睛。下一秒皮肤触到柔软的质感,本能往后躲。亚历山德罗拿着手帕的手迟疑着,他看着她,再次把手帕凑到她眼前。
    “少爷,夫人回来了。”
    佣人打断了对安娜来说尴尬的一幕。亚历山德罗把手收回去。她有点讨厌自己不争气的眼泪。匆匆收回私人感情。可不能让这样糟糕的情绪毁掉女王的生日晚宴。就算她不会把她吃了,也会觉得对不起皮科洛涅的信任。
    伊智善将貂皮大衣退到管家手中,换上暖和的拖鞋走进大厅,亚历山德罗迎上去拎过她手上的包。身后还有几个个同样装束的贵妇人,她们先后和女王的宝贝儿子相拥问候,说说笑笑聚到客厅里。一个佣人走进来倒茶和咖啡。清冷的房子里总算有了点生气。
    餐厅有着颜色浅淡的墙壁,上面挂着一些拼凑起来的黑白装饰画,依傍着它们的是白色郁金香插花。餐桌有着原始的木纹,而椅字却镶着金边,暗纹布料。窗帘咖啡色,一边抹茶绿色的沙发上搁着几块红色金丝绒垫子。
    佣人摆放好了烛台和餐具,以及陈年的基安蒂红酒。女人们依次入座后,亚历山德罗示意可以上菜了。
    首先端上来的古老的香料面包panforte,上面铺着雪白的酥粉,配有同样来自托斯卡纳的香肠片。伊智善取出两块,沾上橄榄油和黑醋放进嘴里嚼了两口。一种不同凡响的味道,很特别也很地道。
    众人们也都开动起来,异口同声的赞叹着。
    接着是一道什锦头盘。里面有黑橄榄,芝士,洋百合、蜜瓜、salame香肠以及风干的牛肉片。它们的样子没有酒店里那样考究,仅是美观简单地重叠在一起又或色彩鲜明,分量十足。
    亚历山德罗细心地观察着母亲的反映,他能看出那些细微的感情变化。心中一阵窃喜。
    后来又上了培根pizza和味道鲜美的金枪鱼。伊智善一直很少说话,好像嘴巴在这个时候不够用了,只能专心致志地做一件事,那就是用每一颗味蕾挖掘出美食的精髓。
    几个女人大声地摆谈着,说着亚历山德罗永远也不会感兴趣的话题。她们一面品味美酒一面挑剔地选着盘子里的甜食。能看得出来,对于她们而言,重点根本不在食物。亚历山德罗无趣地想。
    “生日快乐!妈妈。”
    伊智善露出笑容。打开盒子看见她心仪的手提袋,更是开心。
    “你总是这么有心,亲爱的,谢谢你。”
    贵妇们也纷纷拿出礼物。女王拆开礼盒,欣赏着璀璨夺目的珠宝和昂贵的围巾,以及手表等。当她从礼物里回过神来的时候儿子却不见了。
    安娜望着游泳池,静静的水面像镶嵌在城市顶端的宝石。天上闪烁着星星,它们在树冠上方时隐时现。雪停了有几日,风把雪花都吹到太平洋里去了,也可能吹到西边广袤的大陆上。树木在风里摇啊摇,水面泛起涟漪,轻轻荡开,拍打着池壁。
    她喜欢从窗户里看外面的天空,有丝丝白云的,有艳阳高照的,有深蓝穹顶的,还有瓢泼大雨的,再有漫天星辰的。变化莫测的天空像个有趣的大屏幕,她在里面读到喜怒哀乐,甜蜜与苦涩。
    亚历山德罗又一次靠上餐桌和有些疲倦的她并肩看着外面。递给她一杯热果汁。
    “知道吗,我每次从这里看着窗外就特别希望夏天能早点道来。那样,就能看见满天星星,非常漂亮。”
    望着窗外的天空,亚历山德罗微笑着说。
    “你母亲还满意吧?”
    “非常满意。”他嘘口气,“很长时间没看见她这么满意了。”
    “你在夸奖我吗?”
    “算是吧。”
    安娜的声音显得轻飘飘的,亚历山德罗想问她刚才是怎么了,结果女王出现了。
    安娜逼出一个笑容。她是在牵动着嘴角,跟她打招呼?
    “这些都是你做的?”
    看着餐桌上剩余的食物和餐具,又认真地打量着年纪不大的厨师,不完全出乎她的意料。那天在酒店餐厅看见她对亚历山德罗的态度就多少就有预感,一个小小的主管有什么资本对老板大喊大叫?
    安娜说是。
    “她就是那个意大利女孩儿吧?亚历山德罗?”
    “是的,妈妈。”
    女王又看了一眼安娜,“那早点送她回去吧。”
    女王转身出去了。放松了身上紧绷的肌肉,安娜觉得自己有点虚脱。她讨厌她盛气凌人的打量,有钱就可以这样看人?
    换好衣服顺着原来的路出了别墅。饥肠辘辘的她不禁打个冷战。透过玻璃窗看见夫人们正在屋里热闹地嬉笑着。叹口气,跟在那双亮锃锃的皮鞋后面。
    车停在门口,只是没想到亚历山德罗会候在车前。她在微弱的路灯下看着他的背影。有点孤独的,若有所失的背影。可是他什么都有了,不是吗?
    安娜按住他开门的手,他诧异地看着她。
    “回去吧,今天你妈妈过生。再说我是你花钱顾来的,我可接受不了雇主额外的款待。”
    管家恰逢在这时候又出现了,是在召唤他该回屋了。
    “那好吧。今天真的很谢谢你,安娜。你不会介意我叫你安娜吧?”
    “当然不会,回绝老板的好意可是一件愚蠢的事。”
    安娜说完钻进车里。
    “哦,对了……”
    他又退了回来,双手抓住正要升起的车窗。
    “开心点。”
    汽车绕着弯曲的小路缓缓驶离别墅区。皮科洛涅的话温暖着她冰凉的胃。只是一句话而已,可是为什么从他嘴里说出来她会觉得感激?会有一种小小的感动?可谁又知道他明天会是个什么样子,纵使今天有柔软的手帕和体贴的话语,可下一次见他还是那样傲慢而目中无人。
    她盼望的济州岛之旅终于排上了行程。那天有着暖烘烘的太阳,照得她睁不开眼睛。走出机场深吸口气,看见童宇从车上跳下来。
    他到底还是没有变,就算是高了、黑了、沧桑了,他总归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总是明朗地笑着,灿烂而无忧。
    童宇拉着安娜上了车。俱乐部的旧皮卡,发动机响着和周围风光不太协调的调子。不过这倒没影响安娜的好情绪,她一直看着开车的童宇,听他介绍这一路都有什么景点,但实际上她什么也没能听得进去,她就一直盯着他,直到对方说她是花痴。何尝又不是呢?从她第一次在母亲的咖啡馆见到他的时候她就想要一辈子都这样不厌其烦地盯着他。那一年她才刚刚小学毕业。童宇刚来的时候提着一把小提琴,穿着白色衬衫和牛仔裤,清爽的短发。在她的印象里他是他见过最好看的男孩子,那时候她想。
    夏日里,风把花絮吹得到处乱飞,他带她走在大学校园里,跟她讲那些花絮是怎样形成的,它们从哪里来有将到哪里去,还说有一天他也要像那些花絮一样离开大树,去别的地方。她问他,是蒲公英吗?他笑着点头。她还记得他挽起裤脚,背着她穿过暴雨后城市淌水的街道,教她游泳,教她滑雪。很远的记忆了,都在这一路上浮现在前。
    济州的天空白白的一片。公路两旁有长长的野草在风里飘动,路牌闪过眼前,大海的声音越来越近。
    昌九带着耳塞摇头晃脑,熟练地翻转肉串和蔬菜,旁边放着更多的食物。安娜、童宇和其他几个人坐在屋里,他们喝着啤酒,偶尔说些英语。最后那几个家伙有些醉了,大声唱着歌跳起舞来,屋里闹腾成一片。晚上就在热闹的聚会里不知不觉过去。安娜也喝了酒,昏昏沉沉地说着胡话,她并不担心,因为除了童宇没人能听得懂中文。她是高兴过了头,所以才这么没有节制。
    早上还未醒来就听见海浪的声音在耳畔鼓动。安娜从床上坐起来看见百叶外的沙滩已经有人在跑步了。童宇在外面敲响了门,要不然瞌睡虫定会睡去一整天的好时光。
    这一天他带她去游览了西归浦的中文景区,还乘船看了明信片上的小岛。那是一块大的玄武岩,四周有陡峭的悬崖。风浪里,垂钓者们三三两两英勇地聚在它周围的礁石上,顶着大风和激浪顽强伫立着。大概是季节原因,和想象中相比,现实中的小岛少了一份浪漫色彩。
    她在水果店里看到了罗永焕提到过的柑橘,不过价钱也不便宜。童宇问她想吃吗?她兴奋点头。晚上又吃了各种各样的鱼,喝了南瓜粥。最后撑得她走路也变得困难。
    晚饭后两个人大腹便便地走在码头上。海风带着咸味扑面而来,空气里飘荡着此起彼伏的歌声。他们寻声而去,发现一幢民房后面正在举行着一场别开生面的唱歌会。童宇拉着她加入其中。他居然自告奋勇登台,拿着话筒唱了一首北国之春。音乐是无国界的语言,在场的人都送上热烈的掌声。安娜久久看着他,幸福感油然而生。
    完全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从来都不曾想过她一直以来深深依赖的人会从无边的幻想中将她惊醒。她错了,一直以来都错了,错就错在她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他,也以为他可以为了自己而改变。
    海岸线在视野里慢慢模糊,整整一夜她都听见大海在呜咽;看着波浪们奋不顾身地冲向礁石把自己撞得粉碎,碎片像凋零的花,悲伤地溅落在沙滩上。
    第二日离开时,发现自己好像再也没有踏上这座岛屿的理由。她回头望着,这里,只是属于明信片上一个短暂的瞬间,是几千万公里外的理想之地,而非她一厢情愿的世外桃源。所以就算给他一个万个留下的理由也无用,即便一个月,一个星期,一天他都不愿施舍。没有什么比那些没有到过的目的地更具有吸引力了,也不会再有一个人在他的心里有那么重要的位置!这是一个痛苦的历程,为了得到想要的结果。可如果一无所获呢,这个历程所经历的痛苦能换来些什么?这么些年脑袋里只有一个人,白天黑夜里想着;这么些日子,念着他才能步伐坚定。说不在乎结果那都是蠢话,如今结果出现了她才意识到她是多么幼稚可笑。
    童宇赶到机场的时候,她已经过了安检。隔着玻璃,他像是要说什么,安娜等着他说,但最终话没出口。在那里逗留了一阵,他最终还是选择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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