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归锡耶纳

韩餐厅每日的自主早餐是酒店最忙碌的科目。服务员在餐厅里不停穿梭，迎宾没完没了进进出出。厨房不断供给新鲜食物。安娜从韩餐厅进意大利餐厅的时候，这儿才有两个服务员在安静有序地摆台。Samon抱着一盆水果大腹便便走过去。领班刚领了货回来，她对着单子上的明细又检查一遍。
    “我跟你说，女人哪，就是要对自己好一点。要讲究生活品质，千万不要亏待了自己。就拿我来说吧，我每天定时喝茶，定期做皮肤保养，你看啊，我才去做的脸部spa怎么样……”
    声音从餐厅pantry门口传来，安娜斜着身子看了一眼，那是Rosemary在跟一个年纪轻轻的服务员传授美容经。
    “我觉得现在皮肤好多了，人也感觉年轻了好多岁。”她看见那个干瘦的小女人正喜感十足地捧着那张比实际年纪多出一倍的脸。这时那张脸转过来正好看见了她，于是走过来又在她的身上大做文章。说安娜皮肤太粗糙，还有黑眼圈，于是推荐了一款独家有效的偏方，紧接着就说她那个spa，再次充满喜感捧起那张脸——怎么看也不出保养有方。安娜笑着点头，虽然并不懂那些专业术语也没忍心打断她。等人走了以后才看见对面办公室送餐部副经理Tom抱着同情的眼光看她。看来是Rosemary顽固不化的老毛病大家都司空见惯了。
    忙碌的一天总是过得很快。晚饭时间，弗兰克没看见安娜，黑熊说人可能已经走了。
    电视播着去年意甲AC米兰对阵拉齐奥的比赛。她记得马塞洛曾跟她讲起过荷兰“三剑客”，说他们如何在意大利创造着一个又一个奇迹。如今，峥嵘岁月已成往事，成为球迷敬仰的传奇佳话。喜欢足球从马塞洛开始。他告诉她球场的长宽度是多少、白线和小旗子的意义是什么，越位和走位的区别在哪里以及角球、点球、定位球有何不同。从一无所知到对球队和球星特质的烂熟于心，不知不觉中开始迷恋绿茵场上的一切。她欣赏足球在空中飘出优美的弧线，看它在钉子鞋间敏捷灵活地转圈。还有那些带球的人，迈着舞步一样的节拍，转身优雅从容，时而激烈时而轻缓，带动着场上场下千万个人的情绪。她会完全被每个细微的动作所俘获。直到球飞进球门，白色的网随外力向上扬起，时间会在那一刻凝固，闪光灯瞬时铺天盖地而来，场上场下一片欢腾。
    欢呼声响起，因扎吉从禁区里冲出来忘情地挥动着拳头。队友们扑上去，把他压在人堆下。安娜欣慰地笑了。美好的瞬间。
    此时员工餐厅里只有她一个人。餐台那一边很暗，热水机停下来，亮起绿灯。
    她坐在餐厅中间。比赛让她忘记了时间。甚至忘记了她和平时比起来过高的体温和胃里不适的刺痛感。
    秘书抬起手表，收拾着桌上一堆散乱不堪的文件，提醒旁边伏案工作的亚历山德罗时间已经不早了。
    亚历山德罗抬头看窗外，天全黑了。他把自己靠在软和的皮椅里，取下眼镜，揉着太阳穴。中国的春节要来了，各个部门针对这个重要节日的策划在之前会议上都作了简要汇报。重点在餐饮部，车贤俊拿出几个提议，等着他批示。还有有关健身房新增设备、应付旅游局突袭检查、承办某集团推荐其新型手机而造势举行的晚会等一大堆事宜。各部门经理走后他又和几个老大讨论了近期应紧抓的事项。于是时间就这么不知不觉悄悄溜走，他竟没有一点觉察。
    走廊里很冷清，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亮堂堂的过道里回荡。一个员工推着清洁车从前方经过。洗衣房发出嗡嗡噪音。
    一天又结束了，这是一种充实的生活。‘浮生’所走的每一步都让他发现自己也在一同成长，它已成为他生活的重心，在他心里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曾有一段时间用尽全力抵触这种与生俱来的家族使命，总觉得人生会如他所愿那样追寻一种超脱现实的境界，而现在看来，自我实现其实就是这么简单。投入、回报，更多的投入、更多的回报。利润是越滚越大的雪球，野心也是如此。他就在这样一个无止境的怪圈里体验着一个不变的秩序。人们总是在仰视他，用他们想象中的标尺加以丈量，这些人永远也不会得出正确结论，并且，这样的讨论毫无意义。
    在一扇门口停下来，即使是在黑暗里那个背影仍能引起他的注意。
    他轻轻走过去，把装着热水的杯子放在她面前。
    球赛还在继续。
    安娜吃了一惊。这么晚了他不是早应该走了吗？
    问她怎么还不回去，她说等球赛结束。其实不然，她只是觉得回不回去、什么时候回去对她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哪里都是一个人。她还没有完全习惯如此孤独的生活和紧张的工作。上班时间，那就是只上了发条的钟，也是根崩紧了的弦，没有太多思考的余地，而下了班，会觉得空虚，无事可做。现在好了，这种规律过强的生活让她终于吃不消了。她觉得全身发热发酸。如果一场大病真的能彻底摆脱对于新生活的恐惧、排斥、极度厌倦，她倒宁愿一病不起。
    此时胃也在预谋来肆虐一番。她扯下领结，预感自己是生病了。
    想等他走了就去看医生，可是他却坐在那儿动也不动一下。他问她中国人过春节都喜欢吃些什么，要她提点建设性建议。安娜无奈，只好简单地讲了些习俗。
    亚历山德罗不满意得看着她。
    安娜从椅子上站起来，撑着桌子以能平衡身体，深呼吸了几下却不见好转，谁知才走出两步，人便一头倒地。
    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处公寓了。
    乏力的身体失去了抬起手臂的力量，晕沉沉的头脑在模糊的意识里想探个究竟。她病得有多重？是不是明天不用去上班？医生在哪里？和梦境如出一辙的感觉让她无法辨清周遭一切。软绵绵的身体完全不受大脑支配，头一次觉得这么无助又力不从心。床头柜上放着水杯、药盒。而右手上分明插着一支针头，很疼。上方玻璃瓶里的液体正在一点点进入微弱的身体。她隐约看见客厅里亮着灯，却很安静。
    很晚了，窗帘被他拉上，电视在无声地变换着色彩。落地台灯照亮沙发一头，也照着层层叠叠的明信片。上边儿戳着世界各地的邮戳，灯光赋予了它们朦胧感，既精致又珍贵。他一手支着头，一手轻轻将它们张张拨弄开，细看每一张，发现并非仅仅是一张张明信片那么简单，他能感受到每一张纸片上都承载着某种感情，体会到深刻的含意。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又会有多深刻。他一边看一边莫名揣测。
    那个盒子放在电视机柜边的架子上。刚才他在屋子里好奇环顾，又无聊地更换电视频道，最后是这个东西抓住他的注意力。他把它取下来，放在沙发上。他是不是发现了贝里尼的秘密呢？虽然不大了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秘密，但他敢肯定这对安娜来说一定意义非凡。如果真是那样，她肯定会气得又咬牙又跺脚，还会皱起多虑的眉头。他想着便笑起来，仿佛已经看见她在他面前那副深仇大恨的愤怒状。在没有经得允许的情况下私自翻阅她的秘密，对刺猬来说可是不可饶恕的死罪。不过想到这儿他又得意起来，贝里尼不为人知的一面被皮科洛涅发现了，会是怎样的结果？而下一秒，心却无端被另一种感情支配着，想到让她失恋的那个人。
    “很疼的感觉。就是在你眼里全都是他，但他却看不见你。”
    那种疼到底有多疼？大概这些纸片都见证过他所不知道的疼痛。这种疼痛让她一蹶不振。
    可怕的爱情。
    那张济州岛的明信片被抽了出来。手指滑过唇间，他陷入了沉思。
    床上的人在药物作用下沉沉地睡着。医生说会输两天液。因为感冒，还因为糟糕的情绪和不规律的饮食，晕倒是偏低的血糖作祟。
    他走到床边，双手撑在床铺两侧。俯下身子，偏着头看熟睡中的安娜。
    她睡着的样子很好看呢。侧着头，一只缺乏安全感的手紧紧抓住被子，手指纤长白皙，他甚至在透明的皮肤上面看见一些细小的青色血管。多么脆弱的外壳，却还假装坚强。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只手松开，再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被子里。
    褐色长发散落在枕头上。苍白的脸，嘴唇却不失色彩，是那种诱人的粉色，很像京都春日里盛开的樱花。他想知道吻上它们会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他笑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有自制力了？躺在他面前的只不过是一只刺猬而已。他站直身子，像是那些刺已经扎到了身上，于是刻意保持一定距离。把手放进裤包，换一个角度再次细看床上的人。可不管再怎么看，也是只漂亮的刺猬。
    液体还有一半。说来也奇怪，为什么要打发掉护士自告奋勇充当守护者。他愿意这么坐在这里整整一个晚上看着她，有些事情就是怎么奇怪，她有一种驱赶走瞌睡虫的特异功能。
    在晨光里睁开眼睛，头天晚上发生的一切终于在大脑里争得一席之地。是的，她在餐厅里倒下了，然后被送回了家。从床上坐起来，看见手背上一大块淤青，还有点红肿。是她自己拔掉了针头？她记不清了。那是谁把送回来的呢？她也记不得了。迷迷糊糊下了床。不再发烧了，胃也不疼了，只是整个人空空如也。她撑在洗脸池上看见自己没有血色的脸，才一个晚上居然像变了个人似地。无精打采的面孔，眼睛更大了，鼻子周围的一团雀斑此时更加明显。她第一次觉得镜子里面的人居然这么丑陋，丑得连她自己也难以接受。
    谁会在这个时候谁回来按响门铃。抓了两把头发出去，从门眼里看见韩孝珠一张倒三角的脸。
    “你怎么会这么不会照顾自己。天啊，才几天没看见你你就瘦骨伶仃。你真是太让人担心了……”
    她说着，将便当盒放在厨房餐桌上，又凑过来摸安娜的额头，再摸摸自己的。
    “你这个样子看上去真是让人心疼。”
    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安娜有点迷茫，她不明白她是怎么知道她生病的。而且还那么体贴地熬好了粥，这些小菜都是她早上起来做的吗？安娜看着，心里升起一股暖流。
    “别像个小孩儿似地还哭鼻子，来把这些都吃了。这样才能赶快康复。”
    “你怎么知道我生病的？”
    “总经理跟我说的，昨天晚上给我打的电话，要我过来照顾你。”
    很好吃的粥，甜甜的，柔和而清淡。安娜抬起头看见韩孝珠眼中有点忧郁又迅速转为晴空的眼睛。她从小碟子里夹了些色彩鲜艳的泡菜放到安娜碗里。
    “泡菜对感冒很好的。我小时候只要一感冒，吃了辣白菜保证痊愈。不骗你。”
    见她子信满满的样子，安娜觉得她真是个天使。于是用大口喝粥予以回应，填饱她空了整整一天的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