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归锡耶纳

16 13(下)


城市有了新年气象。多了些红色,多了些喜气。晚上的时候还能看见有小孩拿着烟花在黑夜里绕着绚烂的圈。这个时候的中国应该热闹非凡。她有些怀念鞭炮的声音,那种彻夜的震耳欲聋的声音是在告诉人们新的一年来了,大家要振奋精神,要用所有的热情迎接一个崭新的轮回。然而,这里却很安静,非常安静。
    除夕夜,下了班赶去韩孝珠家,和她的家人围坐在热气腾腾的饭桌旁边,吃着她母亲精心烹饪的食物,喝着幸福的烧酒。午夜从屋里跑到院子的空地上,长大了嘴观望美不胜收的景致。那是人造美景的亮丽一笔。礼花随着声声巨响绽放得如此绚烂夺目。她喜欢这种感觉,家的感觉。虽然这个家庭贫穷简陋了一点,但他们善良淳朴的心却能让小屋在寒冷的冬天暖意融融。在新年道来之时许一些平凡的愿望,希望来年平安健康,希望家庭和和睦睦、事业蒸蒸日上。多好,正是这种平淡的小幸福让她们的脸上洋溢着令她感动的笑容。就连讨厌的韩东川也是如此,他杂乱头发下的那双眼睛在仰望礼花时也有和小孩子一样的单纯,在他端起酒杯祝福母亲和妹妹的时候,也是那样由衷。希望每个人的愿望都能实现吧。安娜站在院子中央,新年钟声敲响之际双手合十,闭上双眼。希望托斯卡纳的一切安好,她爱着的人们一定要幸福才行呵。
    晚上回到家,打开电话留言机,收到几条留言。第一条是老埃里奥的,为她送来中国新年的祝福,还告诉她他去了威尼斯,给她买了一个完美的、绝无仅有的面具。第二条是童宇,祝她春节快乐。没有说多余的话。他们之间是不是无话可说了?自他拒绝她以后他们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还能说些什么。那个声音有点消沉,她能猜得到,电话那头的人鼓了多大的劲儿才决定打这个电话。第三条,让她又意外又惊喜,来自于失踪了近三个月之久的马塞洛。马塞洛在电话里说他目前身处罗马,一切都很好,并且继续在为了梦想努力着,还说十分想念她。遗憾的是他没有留下联系方式,安娜照着原号码打过去,久久被人接起才知道是公用电话亭。也许现在的状况不太满意,不过总有一天都会有转机的。她相信这一观点,从某种程度上讲,上帝是公平的。
    大年初三逢上休息,中午睡醒以后她一直坐在家里无所事事。到附近的网吧上了一下午的网,回到家又昏昏欲睡。晚上八点过起来,下楼寻食。冷空气实在是厉害,一从电梯里出来连续打了三个喷嚏。远远看见公寓前的路边上停着一辆黑色越野车,定睛一看,亚历山德罗正在思考,啪地盖上手机,转过眼睛看见了她。
    看她就像在看莫奈笔下自然纯朴的油画,她看上去总像一只刚睡醒的猫。深咖啡色的针织外套被她拉紧在胸口,头发简单扎着,留着几缕散乱藏在颈子里。脚上穿着一双看上去大两号的皮靴,一只热水袋像个听话的小动物蜷缩在她胸前。她在他跟前止住步子。单薄纤瘦的身材显得弱不禁风。
    亚历山德罗说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安娜问他什么事。他说突然之间想吃中国菜,可一个人去好像寂寞了点,所以就想到来找她了。安娜听了很高兴,在心里欢呼着空胃总算有归宿了。
    他选了一家高档中餐馆,菜单上的价目比意大利餐厅的价格还要触目惊心。安娜觉得这简直就是抢劫嘛。于是想起了成都价廉物美的小吃,那种回味呵,真是无穷无尽。她点了些川菜,什么回锅肉,鱼香肉丝都上了,还有她梦魂萦绕的红烧猪蹄,最后还不忘来碗汤圆。味道虽没有本土地道,但还算过得去,毕竟能在异乡吃上这么一顿也不容易了。而亚历山德罗显得镇定许多,一顿饭也吃得很平静。对他来说,中餐当然不如锡耶纳家乡的味道来得有魔力。
    “我经常想起中国的一切。书里说的乡愁,就像余光中笔下的诗一样。他说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你知道,我很喜欢那首诗,很淡的文字,但却蕴含着很深的忧伤,能看的人产生强烈共鸣。你知道余光中吗?”
    亚历山德罗摇头。虽然不知道那位著名的诗人,但他一定和她一样深有体会。
    “艾达在世时常跟我讲意大利,我想那是她的乡愁。”
    “艾达是谁?”
    “我母亲。”
    “那她应该回去。”
    “因为我的父亲,”安娜说,很轻的声音,像梦中呓语,若声音大了,会吵醒做梦的人。
    “她留在中国,是因为她舍不得离开他成长的地方,离不开有着他的味道的城市……她始终都深爱着我的父亲……。”
    安娜的脸上扬起微微笑容。那种只有在回忆往事时才能邂逅的宁静也感染了他,他越发专注起来。
    “她嫁给我父亲时我不到三岁,她一直把我当成她亲生女儿一样对待。父亲过世以后她没有再嫁,甚至都没有再和男人在一起。我很小的时候就记得她常在卧室里拉着那把属于他们两人的小提琴……我的父亲是个小提琴手,她对他的爱源于对他才华的钦慕,就在那把小提琴的琴弦里一点一点谱成了他们牢不可破的爱情。她总是忧郁的,不过还好,她还没有绝望到自寻短见,可是却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拉着《梁祝》——那是我父亲最好的曲目。”
    “在我十五岁那年,因为一场车祸……一切都改变了。我想她走的时候并不如我所想的那么痛苦,因为很快,他们就又在一起了。”
    “那那把小提琴呢?”
    “小提琴……它被另一个人,带走了……”
    “谁?”
    安娜就此打住,她道如果再说下去又会无可救药地想起那些痛心疾首的事。
    “她的学生。”她笑了笑,试图结束话题,“因为我太笨了不会拉,所以送给了她的学生。”
    听者显然信了她的话。他被这样的故事挑动了某根神经。再看安娜,眼里那些聚集起来的忧伤在告诉他还有更多没有讲完的结局。那些结局充满了纠结和矛盾,它们在看似平淡不惊的爱情故事里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让故事里人反复被感情折磨、拷问。难道不是吗?她也应该是其中的一个部分吧。
    走之前,安娜向老板娘要了热水掺热水袋。老板娘很惊奇问她中文怎么说得这么好,安娜笑着说,我是中国人。
    两个人走在大街上。安娜说你别跟我说走走就到了,我知道今天不止走三十分钟。亚历山德罗笑她傻瓜,走累坐车不就行了。因为喝了些酒,车一会儿由家里的司机开回去。
    街上漫动着新年余温,一些人手里拿着呲呲作响的,冒着银白色和金色的光芒烟花棒。亚历山德罗从旁边一家文具店里买了一盒,把它们都点上,分一半给安娜。
    “像不像星星?”
    安娜回头看说话的人,觉得他真是比她还幼稚。可他貌似还对这种新奇的想法沾沾自喜。
    “你们和好了?”
    她承认这句话有点无厘头。可她很好奇。
    “什么?”
    “你和你的女朋友,长头发的那个。”
    “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我来了?”他停下来,笑吟吟地看着她。
    “不是关心,我只是一个不小心看见你们接吻了。她叫什么?“
    亚历山德罗也不笑了。像是吃了只苍蝇,吐不出来又吞不下去。
    “如果不是关心我,我可以拒绝回答你的问题。”
    “那好吧,我关心你。”她很违心地说,实则是关心sandy。
    “你可真是善变啊,贝里尼。你说话是不是从来不经过大脑?”
    “这只能说明我处理信息的能力很快。也就是说我比较聪明。”
    “呵,算了吧,在皮科洛涅面前,永远也不要自大又目中无人说自己聪明。中国人怎么说?班门弄斧。”
    不否认,除了对sandy的关心,她对他也有小小的在意,至少在她晕倒的时候是他把她送回家的。做人最基本的准则没有以怨报德这一条。于是她认认真真地说了一次,我关心你。
    亚历山德罗欣赏起她眼睛,还有嘴唇,仍旧是淡淡的粉色——令他浮想联翩的颜色。
    他问,真的吗?安娜点头。
    “她叫江允儿,一年以前我们在一起,后来分手了。”安娜正想问,他又开口了,“对了,是她吻我,不是我吻她。”
    安娜不解地看他,这有什么区别?他还挺会找理由,这叫强词夺理。男人们总是这样,理直气壮地不断犯同一个错误。不过这么一说她好像又觉得赢回些希望,希望虽然渺小但不是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么。于是她试探性地问他sandy怎么样。他说挺好。亚历山德罗奇怪地看她,半响之后懂了意思。
    “我不喜欢哪种类型的女孩子。不要问我为什么,没有原因。如果你非要我回答,那我可以勉强给你一个答案。”
    “是什么?”
    “我不喜欢她,她不是我要的女人。”
    安娜听得瞠目结舌。
    “你也不要跟我说她有多么可爱多么善良,因为这些在我这里分文不值。还有,你,不要再在我面前帮任何一个人牵线搭桥,我很不喜欢这样的你,知道了吗?”
    可以肯定地说他又重回到当初她刚刚认识的那个皮科洛涅。一个地地道道的毫无人情味儿的皮科洛涅。安娜觉得他是生气了,因为从他严峻的神色看来,她这种多余的、帮不到任何人的做法把事情弄得更糟,而且是那种不可挽回的地步。可他也太直接了。
    回去的路上他们没有再说话,可不知为何,走在他身边,觉得深夜里的人比白天多了一份哀愁,但她又说不出他的哀愁从何而来。也许是一种错觉,是她强加在他身上的,只是为了解释他至少还有完善的感情,而非众人议论中那个无忧无虑的王子。可今天他到底是怎么了,到底是哪一句话惹他不高兴了?他不说话的样子居然让她有点害怕。
    他们在公寓门口分手,安娜进了大厅,看见他招手拦下一辆的士扬长而去。到底是他的善变还是她的多虑在作祟?她叹了口气,垂头丧气走进电梯。
    童宇走的那一天来得毫无预知,她放下电话下直奔机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还能挽留些什么。
    前往仁川的路上她苦苦冥想过去八-九年的时光。它们像□□分钟的纪录短片,在隐隐约约的光线里无声回放。哦,认识他的初夏,空中飞扬的花絮,他手握小提琴对她回眸,教学楼走廊里的影子,她跌坐在雪堆里傻笑着,母亲亲吻她的脸,疾驰的汽车,童宇冲向血泊中的人……零散的记忆在一路上都浮现出来,碰撞着她、撕裂着她,她觉得好像以往的片段都在把她推向崩溃边缘。是的,他们都在逃避,因为没有勇气去面对,更没有信心找回逝去的所有,他们像胆小鬼一样逃窜。她逃到意大利,而他逃得更远。可是他还带着那把小提琴不是吗?为了什么?为了不断折磨自己、折磨他人,还是打算把这辈子都扔进炼狱,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她眨着眼睛,目的是不让眼泪流下来。记得在济州岛的时候他就说过,我会走的,永远也不要停下来,即是你说你爱我。所以……她的感情,对他的眷恋,对他的爱,轻地像灰尘,他一吹便飘散在空气里,永远孤独地悬浮着,没有着落。还是说亚历山德罗的一句话便可以证明她和sandy都在用女人珍贵的青春做着愚蠢而在他们看来觉得好笑的事呢。“因为这些在我这里分文不值。”这句话太贴切不过。她的爱——分文不值。
    这是她见他的最后一面。可气的是他居然还能摆出一副灿烂的笑容。
    昌九在一边等着。他们坐在机场咖啡厅里。他说要去日本了。安娜说是吗。他微微点头,目光停留在外面正在下客的飞机上。
    “等北半球最冷的季节过去,我们会从北京前往莫斯科,然后在南下西欧。”
    安娜在心里笑,为什么不早点去那儿,她在的时候他奔波在地球的另一边,现在又打算离开有她的地方。
    “哦,那接着呢?”
    “还没有打算。”
    此时,这样的话题对她来说变得越来越没有意义。她想不起来他曾经跟她描绘的景色是什么样子了。可能自私了点,在这个时候她心里想的,只是希望他能留下来。可能吗?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童宇看着咖啡杯。几次欲言又止。握紧了双手,骨节变成白色。
    “安娜。”
    “什么?”
    “忘了我吧。你的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等你长大了你会知道你对我并不是爱。”
    安娜无奈地笑,难道他还以为她是曾经那个问他是不是想做一只蒲公英的女孩儿,还以为她对被叫做-爱情的东西无知又懵懂。他错了,就算是再懵懂她也不会傻到用那么多年的时间只想着他一个人呵。
    “因为你还没有遇见那个人,等你遇见了,你就明白我只是在你最需要关爱的时候出现的心里依赖。爱不是你想象的样子的,我不是你所期待的那种人。我承认……我是个没有责任感的人,所以我把你一个人留下,自己走了。”
    这是借口吧。是他力图摆脱她施的小计。
    “我是个怯懦的男人,你不会爱上一个怯懦的人对吗?安娜?”
    离别的时间很快过去,他们要走了。她不知道这一走还不会再看见他。
    “不管怎么样,你都要勇敢。我不是你的全部,你要为了自己的生活勇敢,是你自己的,明白吗?”
    童宇用手擦去安娜的泪水。将她拥在怀里。这个瞬间仿佛回到了他们共同拥有的少年时代,若是能永远驻留在那里该有多好。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影,繁忙的一切都停滞了,她听见心里千万个声音在唤着他的名字。她紧紧拽着他的外套,试图把指甲深深掐进去。童宇抓住她的手,强行把它们分开了。然后匆忙转身进了登机口。安娜捂住嘴,无助的看着前方,看着他离去的方向,泪流满面。
    走出机场她觉得头晕目眩,险些跌倒。直到坐进车租车,心跳才不那样剧烈。飞机在汽车上空发出轰响。
    是结束,也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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