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归锡耶纳

应女王邀请，一同前往的还有好几个厨师，这天红砖别墅里是一场女王盛情招待官员和商业伙伴的答谢会。人虽不多，但质量却要求之高，因为这些人均是对“浮生”至关重要的人物。
    女王身着华丽的宝蓝色丝绸长裙，围着白色羊毛披肩站在大厅门口迎接贵客。酒店秘书在她身后，还有管家，负责引座。一切都布置好了，是场草地BBQ。从别墅向外延伸是餐桌和烧烤台，自助餐台排列在花圃两边。再往前走便是游泳池，周围灯光闪耀。餐桌一侧搭了个小型舞台，大约将有某歌星来助兴。而从厨房向外望，不会看到任何热闹的场景。还是那一池寂静，以及常青树林和辽远的天空。
    他们下午四点就过去了，都是酒店员工，宴会厅的小伙子们在经理的指挥下布置着场地。安娜跟着弗兰克进了厨房。海鲜馆和韩餐厅的也来了。大概为了表示诚意，非要在家里折腾一番。
    直到下午六点过亚历山德罗才现身。她在繁杂的声音里居然能辨出他，厨房离大厅口不远，她听见他的声音一会儿近一会儿远。最后远得听不见了。
    夜幕降临。女王首先出场，讲话，接着一个看上去地位甚高的男士又上去说了几句，众人鼓掌，然后晚宴正式开始了。
    歌手哼着低缓的爵士乐，身后几个伴唱扭动着腰肢，手里打着节奏。而客人们也开始活跃起来。三五个聚在大厅内外的人，个个衣着光鲜。特别是女士们，围绕最近都到哪个国家旅游，老公又赚了多少个亿，手上的饰物又花了多少钱等等这些永远也不会让她们厌烦的话题七嘴八舌地说着；男人聚起来讨论商场上翻云覆雨的大事，政客则更显得阴沉而古怪。烤肉，只是一个借口，对这里任何一个人都是。当然，除了她。对她来说是工作，枯燥乏味又万分心烦的工作。她非常怀念姨妈的餐馆，在锡耶纳，食物从来都不会成为借口，食物是目的。食物让身心愉快，使人忘记烦恼，食物让每一个人发自内心微笑、开怀大笑。真是奇怪，她出现而在这儿，仅仅是为了一份还不错的报酬。天知道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安娜站在烧烤台边上，夜风让她不断打冷颤。到底是谁出的户外BBQ的点子，简直就是活得不耐烦了，非在那么冷的晚上把餐台摆到草地上来。这些人倒好，个个裹着皮草大衣，厚实的外套和披肩。而她呢？酒店没有为厨师订做一套冬天足以御寒的衣服，再看弗兰克，他像大力士海格力斯一样站着，寒风也好低温也罢都不是问题。对，他很幸运，有着她不具备的脂肪和厚厚的毛发。幸而太太先生们也觉得冷了，才有人提议把东西搬进屋里，外面只留烧烤台。
    这天晚上，亚历山德罗活跃在她母亲邀来的大人物中间，以他一贯的风度和每个人愉快交谈。在安娜一边发抖一边打牙颤的时候，他正和那些名媛淑女们津津乐道着能引起她们高昂兴趣的话题。显然她们的眼珠子都快要落到地上了。你摸一把我拍一下，皮科洛涅倒也陶醉其中。这就对了，亲爱的亚历山德罗，瞧，你在你的世界你有多开心。我们并非同道中人，不是吗？
    江允儿也来了。她当仁不让成为了全场瞩目的焦点。淡金色长裙，皮大衣，入场的时候引起全场不小骚动，甚至比那个歌唱新人还有号召力。她走到她身边点烤鱼的时候，安娜才第一认认真真地观察她。首先引起她兴趣的是皮肤，Rosemary该把她那个脸部spa扔进垃圾桶，好生请教下她眼中的美女。再次是那瘦长的脸，大眼睛。她有着让她也心动的长长的脖子和好看的耳垂。华丽的V字领礼服露出漂亮的锁骨，领口低垂到胸前再缓缓合拢，包裹住她挺拔的胸部。的确是个美人。安娜在心里想，亚历山德罗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实在经受不住夜间低温的考验，弗兰克允许她躲进厨房。她倒了杯果汁放进微波炉里。使劲搓着双手，哈气。直到滚烫的液体进入肠胃才觉得暖和了些。
    她靠上着餐桌。外面多了些她上次不曾见过的灯光。而在梦幻般的氛围里，游泳池另一端，亚历山德罗和江允儿对面站着。安娜很好奇，他们在说什么呢？说他们从归于好，然后以吻结束？还是……她正想着，只见江允儿一步一步往游泳池里退。那双与礼服相配的金色皮鞋已经退到泳池边缘了，她仿佛还在迟疑，等着身边的人拉她一把。
    池水高高飞起来，溅到岸上人的身上。就这么眼看着，曼妙的身影倒进水里。顿时，人群沸腾起来，一时间，泳池周围聚满了人。而亚历山德罗呢？他甩了甩沾上水的手，走开了。安娜听见他的脚步声从门口经过。再看外面，泳池里的人站起来了，正在被人拉上岸。这算是什么事？她在这里冷得抱着杯子打颤，而那个穿得暖暖和和的小姐却要自己跳进冰水里？这又一次证明她永远也搞不懂那个世界的人都在想些什么。
    宾客散场已是深夜。厨师们收拾着厨具和餐台，其他人抬着桌子，拆卸舞台。刚才一番闹剧并未对晚宴造成多大影响——大概除了他们三人，没有人知道她是自己退进去的。所以大家以为只是个不小心。可女王并不是这么看。大厅里，亚历山德罗已经换了另一套衣服，软绵绵地坐在沙发里，女王在她面前来回地踱着步子。她看上去气急败坏。也许是不想让旁人知道谈话内容，他们意大利语争执起来。安娜在厨房隐隐约约都听见了。
    “你应该向她道歉！”
    女王强硬的语气。
    “又不是我把她推进去的。”
    软绵绵的反驳。
    “那她也是因为你掉进去的。你知不知道，今天这次答谢会我费了多大的心思才把这些人请到这里来，你是想毁了‘浮生’的前途，这点毫无疑问！”
    “我从来没有想要毁掉什么。”
    “你想过！我知道你对我不满意！你脑袋里在想什么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对！你知道，这个世界上你什么都知道。从小到大你都这么说，既然你知道你就不该请她来，既然来了你就得面对这种结果！”
    亚历山德罗的声音大起来，情绪也发激动。
    “我面对？我就不明白了，这么优秀的女孩子哪里让你不满意了？”
    “你喜欢的东西，我也要喜欢？……对！是的！你从小就给我灌输这种该死的观点，我现在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愚蠢。从我很小时候你就嫌爸爸没有志气，没有像你一样可怕的野心！所以他离开你了，你高兴了？现在你孤家寡人了，你满意了？你的控制欲太强了，妈妈，我顺从你只是因为你是我的妈妈，而天知道其他人有多么讨厌你！”
    安娜的心脏砰砰直跳，为接下来短暂的寂静捏紧了拳头。天啊，这该是女王爆发前的征兆。
    啪——
    她想这一巴掌一定会让他漂亮的脸蛋红上几天。紧接着亚历山德罗的脚步声从门前经过，她看见他从泳池边上走过去。天啊，怎么会这样。他要去哪里？
    大概，周围的人都看见了。都目瞪口呆地见识了女王和王子之间的战争。弗兰克在门口召唤她，她小心地走出餐厅，再万分小心地回头看了一眼：女王捂住脸坐在沙发上，身体颤抖。也许这个时候她只是希望有个人扶住她一点也不强壮的肩膀——然而身边没有人敢这么做。
    倒在床上，疲倦却怎么也睡不着。她翻来覆去地想一个问题，亚历山德罗去了哪里？坐起来给车贤俊打电话，好半天人才接，问她什么事。她问亚历山德罗有没有在他那儿。这是她犯的第二错误。
    车贤俊跟她说，你要不要来看看，他正在发酒疯呢。她并非想知道他发酒疯是个什么样子，只是出于担心。
    人在他的酒店房间里。车贤俊开车过来接她。安娜问，他哭了吗？车贤俊点头。情绪一定遭透了。车贤俊还是点头。这样的争吵换了谁都会伤心欲绝。他持续不断地点头
    门被人从里面打开，安娜并没有看见发酒疯的人，亚历山德罗无动于衷的看着来客。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车贤俊在一边笑：开个玩笑。
    这个房间有着开阔的视野。能够俯视酒店全景。像宣传片里那样。
    亚历山德罗穿着一件很薄的马甲，坐在沙发里，右手上拿着个威士忌酒杯，左手用湿毛巾捂住脸。眼睛失去了焦距。安娜见他不说话，也不知道从何开始。他大概猜到了她偷听了他们的谈话，所以显得格外冷静。
    “还……疼吗？”
    他轻轻晃了下头，不像在听人讲话的样子。
    “你还好吧？”
    他又点头。
    安娜坐了一会儿觉得很无趣，决定还是走了，因为他似乎是想一个人安静下。
    “别走。车贤俊早就回去了，何况我也不想开车。”
    “我坐出租好了。”
    亚历山德罗从沙发上蹭起来，上前两步，拉住她胳膊。那个地方被掐一把，她疼得叫起来。他大概不知道他的暴行已经让这只手疼了有一个星期，胳膊抬不起重物，就连上下运动也成问题。见她缩他又抓了一把，安娜顿时疼得涨红了脸。这才让他有点意识，拉过那只胳膊，把衣袖卷起来。他心都要碎了。那片紫红扩大了范围，变成紫色和青色的混合体，而且还有点肿，样子十分恶心，就连安娜自己也不想多看。亚历山德罗却一直盯着，眼睛里闪着悔悟的光线。安娜心里想现在悔悟太晚了，她已经痛了那么多天，就算是给她道歉她也要好好考虑下接不接受。
    “我该走了。放心吧，我是不会记恨你的，毕竟我错在先。”
    一个不留神，被人从身后一把拦腰抱住，从他嘴里传来一连串对不起。他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像个打碎了母亲花瓶的小孩不断重复着一个单词。安娜想要挣开，可那双有力的臂膀让她根本无法动弹。她不需要这样的道歉。这种暧昧的关系就不该发生在他们之间！于是她用最大的力气去掰开那双手。
    “放开我，亚历山德罗，我接受你的道歉。放开我，你把我弄疼啦！”
    亚历山德罗放松了手，可并没有放开，而是缺乏自制力在她脖子上乱吻着。安娜使劲推开他，气红了眼睛，伸手拉门栓。亚历山德罗却把手支在门上，让她根本就拉不开。
    他这是在借酒发疯。
    “你要用多久的时间才能忘了那个人？”
    大半夜纠缠这些事有什么意义？
    “我不知道。”
    “那我就等你忘了他。”
    “我忘不了。”
    “他到底做了什么让你忘不了的事情让你这么痛苦，抽烟、喝酒，还从那么远的意大利跑到韩国来？”
    皮科洛涅真的很聪明，什么都能让他一猜一个准。可她不希望他的这种特质在她身上得到验证。为什么最近他总是这样，不，他一直都是这样，揭人伤疤是他的专长。
    “他和我相比哪里好。你可以告诉我，安娜，我想知道，你到底觉得他哪里比我好？”
    哪里比你好？安娜心想，他也许哪里都没有你好，可是他在我的眼里已经没有缺点了。而你的霸道、自以为是、骄纵都是那么地让人反感。就算你给过我的不太完美第二印象，以及那张讨厌的嘴巴，加起来也不比现在的你更令我讨厌。其实你跟你母亲一样，有着强烈占有欲不是吗？
    “可能得不到的东西都是最好的吧。”
    “所以……”
    “所以，在你没有得到我之前你觉得我还不错，但是，等你得到之后，你会发现我不是你想要的。你只是对我有点新奇罢了，不是吗？”
    “别转移话题，贝里尼。”
    “我没有……”
    “那你告诉我，他到底好在哪里？让你这么念念不忘，为了他憔悴成这个样子，恩？告诉我？贝里尼！”
    他是在激怒她。
    “他哪里都比你好！我从十二岁的时候就认识他了，他是我的初恋，我喜欢他整整九年！我睡不着觉的时候他给我讲故事，学校里有人欺负我的时候他帮我打架。他省着早饭钱给我买生日礼物，背着牙疼的我在夜里走十几公里的路找医生，在我不开心的时候给我买糖吃，在我母亲反对的情况带我去小酒馆听演唱会……我每天做梦都能梦见他……梦见她为我拉响那只小提琴……”
    安娜靠在门上，眼泪不争气地流出来，“可是，可是……他所做的这一切并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比一个大他十六岁的女人……”她顺着门蹲了下去，“……我现在才明白，他一直爱着我的母亲……”
    “你得意了吧？”
    安娜使劲推开亚历山德罗。
    “你现在特别高兴是不是？你不就是想要我把什么都告诉你吗？现在你都知道了……尽管来嘲笑我吧，皮科洛涅……”
    安娜伤伤心心坐在地上哭起来，那只紫色的手臂还□□在外边。听着这样的哭声他心痛难忍，把她拉进怀里死死抱住。
    “这一切我都能做到，相信我，安娜。我发誓！”
    她没有力气争执了，只想认认真真大哭一场。这么久以来蓄积的泪水今天统统释放，她压抑太久了，都不知道自己如何支持到现在。济州岛上他的一番话令她绝望，把她推进一个无底深渊，她眼前一片漆黑，那个时候她希望自己是死了。
    他说，知道我为什么不想看见你吗？因为你总让我想起的母亲，看见你，我不得不又想起那些痛苦的回忆。所以，你不该来韩国，真的不该……我要离开这里，我会走的，永远也不要停下来，即是你说你爱我。
    安娜哭了很久，哭完以后便睡着了。难道在皮科洛涅的怀里那么容易被催眠？
    早上起来的时候，发现房间空空如也。客厅里一辆手推车上盖着新鲜早餐。她没有吃，穿戴好了出门。上帝保佑，千万不要遇见熟人，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个酒店里谁不是熟人？她低着头进了电梯，出来时只有两个园丁在给鲜花喷水。进了员工通道就该安全了吧。正在得意之中，恰恰和迎面走来的车贤俊撞个正着。
    “早上好啊，安娜。昨晚睡得还好吧？”他一双色迷迷的眼睛看过来，仿佛洞察到对方的秘密一般。
    “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才不想跟这个人多说一句呢。如果不是他开的玩笑，她也不会到这个倒霉的地方来。
    酒店之所以是个危险的地方就在于，流言蜚语蹿得很快，并能像瘟疫一样在最短的时间内感染任何一个个体。她猜是多事的摄像头和多事的安保部。那一天的录像一定是被谁看见传了出去，胡乱传一通。于是她很快成了整个酒店的红人，前后左右目光袭来，好像要把她看得体无完肤。厨房里同样，仅能从黑熊和宋的眼神里便能察觉出反常，不过最先挑破这张纸的当然是Rosemary，安娜无可奉告，她可不想越抹越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