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归锡耶纳

24 19


韩餐厅早餐时间,雅克胳肢窝下夹着一个灰色公文夹,另一手端着盘子,在餐台边选面包。这与平日里那个井井有条的秘书先生不大一样,仓促、缺乏秩序——因为即将面对焦头烂额的工作,所以这一天会在无序的早餐中开始。安娜从他身边经过时实在忍不住问他要不要帮忙,这才发现他是在给总经理挑选早餐。女王交代过了,要是亚历山德罗吃得不舒服或者不吃,她都会拿他试问。真是个无比恼人的问题,现在,在选择面包这件事情上就已经让他手足无措了。
    “他的口味变化多端,一会儿喜欢甜的,一会儿又觉得酸的合胃口,这让我们这些味觉之外的人非常拿不定主意——虽然身为一个秘书……它一直都是我做为秘书以来最让我困惑的问题。”
    雅克是个意大利老头,虽然他并不老,可看上去却有着无人能及的沧桑感。他是安娜见过的最忧心忡忡的人物,也许这样的人永远也没法把工作和生活分开,大概除了秘书,生活里还是亚历山德罗的半个保姆。焦虑是有缘由的。
    “你知道,如果弗兰克在这儿就好办多了,至少不用我这么忧虑……在这件事情上他的大脑要比我发达得多。不过太早了……亚历山德罗一向喜欢早起。”
    “他早起都做些什么?”
    “跑步,健身。”
    “你不觉得他很强壮吗?”
    “不过还是病倒了。”
    “是呵,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很少生病,这次居然还卧床打点滴。可能上帝隔一段时间就会用这种方式惩罚下太过忙碌的人们。”雅克用他拿本来就很粗的嗓音说道,“‘你该好好休息下了,忽略了身体是不应该的’,上帝是这么说的。”
    “上帝这么说过吗?”
    “恩……有这种可能。”
    说这番话的时候安娜已经将她亲自搭配的早餐准备得差不多了。烤箱里的泡芙正在适合的温度下开着花儿,送餐部端来了粥和新鲜水果以及韩孝珠的神奇秘方:泡菜。在秘书先生的召唤下一个男孩子推来车,把对他来说有点令他战战兢兢的食物放上去,盖好盖子。
    “如果他不喜欢……或者说他不吃,怎么办?我可在这儿已经……”他偏过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38分钟了。他应该洗漱完有……从我出门的时候算,应该是13分钟。如果他不吃……”
    安娜对他在数学方面的天赋并不感兴趣。
    “您就跟他说,他不吃没有人会替他吃,因为这是专门给他做的,而且——你在这里站了38——分钟!”
    “准确地说来现在已经是39分了。这样的话我可得考虑下——因为他不一定能听地进去。”
    他睁大眼睛摆着手出去了。不是听不听得进去的问题,而是他能不能这么说的问题。
    当天晚一点她接到了电话。那声音虽然不及欣喜若狂,不过从口吻里便知,战战兢兢的担忧已经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雅克先生在电话里拜托安娜:明天早上继续。
    Louis从车上跳下来打开后备箱,安娜跟在他身后准备接应刚从市场上采购回来的食品原料。Louis说了,今天要向他们展示他的烹饪绝技——韩式泡菜锅。他放出豪言的时候,他、韩孝珠、安娜三个正圈坐在酒店食堂里。韩孝珠给他个瞧不上眼的神色,说大厨师在这里坐着,你还敢炫耀?他倒也没有愤愤不平,而是笑着说:她又不会做。
    “炉子,没有再出问题吧?”
    此时Louis回过头。安娜接过他递来的东西说好着呢。那样的微笑,像夏日里的一阵风。
    Louis的韩文名叫姜赫。到“浮生”的时间只比安娜长三四个月,在此之前他是喜来登华克山庄的大堂经理,从行李员到前台服务员一直做到经理级别,这样的人为数不多。安娜问他为什么不继续留在那里,他说换个环境利于成长。一点也不错,弗兰克过说,要多认识客人,也许某个看上去不起眼客人将会是你的下一个老板。每个人好像都在准备随时抓住可乘之机,准备来或去——他们都需要新鲜的空气。大概新鲜空气对谁来讲都有种魔力。广泛的人脉和关系网意味着更多的机会,对她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没过多久韩孝珠也来了,从包里搜出装有辣白菜的巨大便当盒。Louis说多了多了,韩孝珠说又没叫你一顿就吃完。她看着Louis围着围裙的样子就笑了,说从来就没见过那么喜欢自告奋勇把自己打扮成这副模样的男人。
    “你妈妈要是知道了,该多伤心呐。”
    “不会,她很开明。”
    “那你爸爸呢,他肯定会说:‘简直就不像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不会。他们教我自力更生,首先一点就是做饭。实际上进厨房并不是件丢脸的事……也许在有钱人家是这样,可是,穷人的孩子……没有太多可以挑剔的。”
    韩孝珠想说,即便是穷人家也会有数不清的条条框框。虽然父亲走了很多年,但在她的记忆中,那种威严仍然存在。
    “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不错!”
    “是吗?”
    她点头。回过头,看见安娜正坐在沙发上啃苹果,她眯起眼睛走过去,一本正经地批评她不帮忙。
    “他没叫我帮忙呵。他没叫说明他不需要,再说厨房那么小我不想添乱。一会儿我洗碗好了。”
    “太佩服你了,能吃得这么心安理得。”
    说着她也加入了吃客行列,两个人盯着对方傻乎乎地笑了。
    泡菜锅是一种看上去非常有食欲的菜肴,安娜第一眼在烹饪书上看见它的时候就决心要省出一天的食欲扑进画册上的那只锅里。里面有她喜爱的鱿鱼、豆腐、蘑菇,像中式火锅。哦,天啊,不能提这个,提到火锅她会发疯,那是她的最爱。而这个时候,那只锅正摆在她眼跟前。她捏紧了筷子,韩孝珠同样囤积着一公升的口水,眨巴着眼睛,Louis则双手抱着,身体前倾,带着一脸灿烂的笑容。
    “尝尝!这可是我的拿手菜。”
    像某个庄重仪式的开场,安娜甚至不自觉地捂着心脏,两只筷子眼看着朝锅里奔去……
    叮咚——叮咚——
    不合时宜的门铃声在此时响起,三个人像被谁打断了美梦,怒火中烧地一齐往门口看去。
    或许是公寓管理员?或者是广告推销员?如果是这样她会失去婉言相待的耐心,会用最短的时间打发掉扫兴的家伙。因为除了他们她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会来敲响她的大门。如此心态驱使着她草草结束一场来访,打开门,却又完全是另一回事。
    那个高傲自恃的家伙站在她面前,她就有了吃惊了发愣的理由。一副轻松愉快的打扮,心情很好的样子。
    “不想请我进去吗?”
    来人笑着,两只眼睛已经开始在屋内打量了。两天时间会增添多少的陌生感,让她不由自主重新打量他。前几天晚上才见过的人,那个睡梦中略带童稚的亚历山德罗,她是在对他的到来暗自高兴吗?
    黑色休闲上装,脚上却是一双白色的帆布鞋。微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曾今一度视为梦魇的人如今却不敢让她直视。
    她让出一条道,“进来吧,我们正准备吃饭。”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餐桌边的两人让他有点意外,当然不是像安娜那种谁都能看出来的意外。他仅是轻挑起他的眉毛,半侧着身子问安娜。
    “你有客人?”
    Louis和韩孝珠都站起来,他们还不大习惯在酒店以外的地方把他当做朋友或者陌生人。习惯与各色人打交道的Louis显得比较冷静,好像一早便知道此人来访一般,为他拉开一张椅子。
    “一起来吃吧,总经理。”
    韩孝珠行了一个礼。安娜有点紧张地看着亚历山德罗,他虽然是在微笑回礼,但却能让她读出某种不屑,而她担心的,正是那种不屑会对这里的每一个人造成伤害。
    “你吃过了吗?”安娜问,他说没有。
    “我本来是想找你一起出去吃的,没想到……”他耸耸肩,目光凝结在Louis的身上。看上去很眼熟,突然之间想起来是何许人物。“既然如此,那我就留下来吧。”他说完便坐下来,Louis进厨房拿碗筷。
    “你好,Sandy。”
    “您好。”
    “你们上周搞活动了?不好意思,本来是要去的,结果遇上生病。”
    “没关系,有您惦记着我就很感谢了。”
    “不用这么客气。”
    亚历山德罗接过Louis递过来的碗筷,很快把目光集中在了这种他从来没有吃过的菜上。不过他听说过,韩国的酱汁和着蔬菜、培根……
    “还有海鲜,而且这种汤是用肉汤熬成的,味道非常鲜美。您可以尝尝。”
    热心的Louis夹了块鱿鱼放进亚历山德罗的碗里。他打量着这个戴着围裙,在安娜家厨房里蹿进蹿出的家伙,并且以一种一家之主的姿态向他推荐其引以为豪的招牌菜男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不吃鱿鱼。”他看了眼碗里的东西又看看louis,“不过谢谢。”
    “那给我好了。”
    安娜把那块鱿鱼夹进自己碗里,以消减Louis的尴尬。亚历山德罗抬了抬眉毛,这一锅东西没有一样能让他入口。
    “那吃点其他的吧。”Louis又挥着筷子在锅里寻找可能引起他兴趣的别的东西。安娜打住他,“让他自己选好了。”她又转过头问人,“是吧?”
    “我自己来就好。”
    亚历山德罗笑着,还是把犹豫的筷子放进锅里,勉强找出一块豆腐。
    “不错。”
    “那就多吃点吧。既然您喜欢。”
    这是一顿漫长的午餐,亚历山德罗.皮科洛涅的存在令饭桌上空弥漫着会议室里特有的空气。坐立不安的当属韩孝珠,她最先吃完,说要洗碗便钻进厨房,接着安娜也吃完了,亚历山德罗见她走了,放下碗筷坐到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看电视。安娜把客人撵出厨房,一个人收拾惨剧。
    能说的话饭桌上都说完了,三个人干坐着,Louis拿起刀削苹果,削完又问他们吃不吃,两人均摇头。最后韩孝珠忍无可忍说先走,Louis也跟着离开。而亚历山德罗像是生了根,坐在哪里动都舍不得动一下,他们的撤退让他非常满意。安娜给他端来一杯果汁。
    “我陪你出去吃吧,知道你没吃饱。”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摇了摇头。
    “不,我吃饱了。虽然很难吃。”
    “你确定吗?”
    “我确定。”他换了个姿势,斜对着身边坐着的人,“我今天来是为了感谢你的早餐。”
    “不客气,你能把它们都吃了我很高兴。雅克说你,不一定会喜欢。”
    “我喜欢。很喜欢。”
    他没有给她思考和回答的余地,跳跃式地转移了话题。
    “他喜欢你。”
    “谁?”
    “Louis。”
    “不,我们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他还没有和你坦白吗?”
    “你在说什么亚历山德罗,我和他只是朋友。”
    “你难道看不出来吗?那个男人他喜欢你。”
    “你看出来了?”
    “你也喜欢他,是吗?”
    “什么?”
    “要不然你怎么允许他进你家的厨房,还让他这么肆无忌惮地充当这间房子的男主人。”
    “这跟厨房有什么关系!”
    又开始了,什么时候他们才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多说两句话呢。大概是车贤俊的话已经在他的脑子里根深蒂固了,所以才会觉得那个Louis是在勾引安娜的胃。那个白面书生居然抢先一步霸占了他的领地!
    “当然有关系,他围着你的围裙,霸占了你的灶台,而且很显然的是,你已经喜欢上那种另人作呕的东西了,不是吗?你觉得那种东西合胃口,就像觉得那种人合你的胃口一样。”
    “你在说些什么?亚历山德罗!”
    “告诉我我是不是没看出来,原来安娜.贝里尼是个有手段的女人。你俘获了男人们的心,却装作不知道,还要心安理得地和他们做朋友。这是你的特长吗贝里尼?好让男人们围着你团团转,这样既有面子,又有了不小的便利。不过我想知道,你爱上他了?”
    他像个幼稚园的儿童。不!他就是。这些话他想到没想就脱口而出,如果他想了,就不会这么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安娜紧紧握住自己的膝盖。他正等待着她的回答。
    “你说话不经过大脑吗?”
    “这句话好像是用来说你的。”
    “是你!一个自私鬼,从来不会为别人着想、不会在乎别人感受的自私鬼!在你说这些话的时候你就只想到了你自己是不是痛快,却从来不把别人的自尊心当做一回事!既然你觉得我是那种人,那你干嘛不离我远一点?这样我就不会得逞了!”
    一个死绞蛮缠的人长了一张讨厌的嘴巴,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
    “你和我一样——如果你愿意说这是自私的话。”他慢条斯理地说,“这么长的时间忍着不见你,为此我生病了。在我打算把你忘掉的时候你却来看我、给我做早餐,现在又要我离你远一点,你更狠心。”
    每次这种时候她的心上都像是压着重重的铁砣,那些申辩反击他的理由也不知躲藏去了哪里。他虽然不是在竭斯底里地朝她发泄他心中的不满甚至在他看来的委屈,而这种连贯性的喋喋不休还是具有一种摧毁她的力量。她咬紧牙关,手握得更紧了。如果他真要这么想,那谁到底才算出尔反尔。
    “你总是喜欢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那当初是谁说不会给我造成困扰的?”安娜从沙发上站起来,“那好吧,如果算我错了,我就不该对可怜兮兮的你施舍我的同情心!就不该给你做那些该死的早餐!就该让你自生自灭,而不是给你机会跑到这里来责怪我的不是!”
    “可怜兮兮?”
    有生以来,头一次被人这样形容。他是乞丐吗?是在乞求她的同情?
    亚历山德罗被这个形容词激怒,也站了起来,挡在她面前。
    不过这个词让安娜很满意,她就是要戳他的痛处。来吧,反正她也豁出去了。
    “你说你在施舍你的同情心?”
    “对!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也可以,自以为是的家伙……”
    一大串欲要喷出喉咙的单词被亚历山德罗的一只手掐住了——他伸出一只手掐她的脖子!现在才明白,她也就只是那种瞎起哄的类型,从小到大都是,她可以作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保护自己,可真正遇到威胁的时候她也就只能像现在这样:全身肌肉缩紧了,闭上眼睛接受命运的处置。
    那双手并没有用力,而是传递着他的温度,停留在她的脖颈上。
    “知道吗,贝里尼,你是我见过的最莽撞、最粗鲁、最无理的动物。”
    她睁开眼睛,亚历山德罗一脸无奈地摇头。然后又在她的脸上搜索着什么。是什么呢?愤怒?无辜?
    “你放手!”
    “怎么?想打我是不是?”
    “是!”
    “那我就不能让你满意了。先让我把话问完,然后我会从这里出去。我们相安无事,OK?”
    安娜被迫仰着头,一副英雄就义前的尊容。
    “你是不是喜欢那个louis?”
    “不是。”
    “那你会爱上他吗?”
    “不会。”
    “真的?”
    “真的。”
    亚历山德罗满意地点点头,想了几秒,把手松开了。安娜恶狠狠地看着她,捂着脖子,仿佛在确定自己是否完好无损。亚历山德罗朝门口走的时候她又往旁边退了一步,预备着抵抗袭击。他一下就笑了,这只刺猬居然那么害怕他。于是他更加洋洋得意,打开了门,正想说:那么明天见吧,结果始料不及地被一个厚厚的沙发垫子砸中后脑勺。他本能地挡住头,安娜乘机冲了过来把人向门外推,亚历山德罗不服气朝里面挤。最终还是让她赢了。他把头靠在门上,里面传来安娜的声音。
    去死吧!皮科洛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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