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归锡耶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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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mon轻轻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走在教室最后一排。手里的培训资料被他像腌菜一样抓在手里,用牙齿咬下笔套,在皱巴巴的纸上抹了两把。他调整着坐姿,试图在那张对他来说袖珍的椅子里坐地更舒服一点,不料一声尖利的、与地面激烈的摩擦声使得他成为了焦点。
    这是餐饮部专门针对厨房的培训课。酒店为所有员工提供同等机会,如果业务够精、能力够强,且英语过关,再经过相应的等级考试,那么,就有机会加入某项提升计划。你可以花比别人更少的时间成为五星酒店的总厨。无需置疑,这个计划对每个人来说都充满了巨大诱惑,甚至在最初听见总厨这么讲述的时候热血沸腾。维托尼奥所说的专业道路即是如此,与其说在不同酒店的厨房里换来换去,还不如做好打算,不枉费过多时间。
    安娜曾盯着一张计划流程表,心里寻思得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实现看似美好的远大前程。维托尼奥说,你有热情,有爱,缺乏的是一颗持之以恒的心。在交上辞职报告以前,这份流程表在她心里等于根本没有出现过,现在想起来甚至觉得连一点兴奋都没有,如今她终于开始认真考虑,她要做的不仅仅是托斯卡纳菜、意大利菜,而是西餐;厨房不仅仅只是工作,而是事业。她从来也没有花像现在一样多的时间来考虑美食人生的内涵。
    当半年的实习期过去成为“首尔.浮生”的正式员工时,弗兰克也走了。他在另一家国际知名酒店谋得一份相差无几的工作,并且带走了宋和手下两个厨师。走得很匆忙,那间办公室断断续续空了有一周,突然有一天狭小的空间里搬来一位四十好几的温布利亚人。大家在背地里怯怯私语有关这位新主厨的一切,就在刚才开课之前她还听见最新消息在耳边飘来飘去。
    各种各样的事情占据着大脑,一句她听了连续三天的句子反复折磨着耳朵。索性Samon喜剧性的一幕打破了沉闷的氛围,尖利声过后伴随着“哐当”一声响,椅子脚因承受不了重量——折了,肥硕的身体活生生倒下去,惊天动地。
    众人回过头,英语老师则是一脸无语。还不等他从地上爬起来,课程继续。一脸通红的人找了另一张椅子,确定能承重才慎重地坐下去。
    晚上回到公寓,管理员叫住她,递给她一张明信片。揣好它,默默上楼。
    去济州岛吧!韩孝珠说。
    为什么?
    为了遗忘。
    那是昨天晚上她打电话来说的话。
    我们都应该把那个人忘掉,即使他们在最好的年月里给过我们幻想,即使他们不可取代,但我们都应该学会遗忘,遗忘是门课程,是一种艰难的成长,如今,是时候了。
    真的是时候了吗。
    白蒙蒙的光线,依稀折射出悲壮之感,雄浑而萧瑟的建筑群屹立在夕阳余晖中。为什么总是落日?他所爱的场景始终停留在黑夜将至前的傍晚,他在金色阳光里徜徉,在落寞与孤寂之间一遍又一遍重温白日留下的最后一点温暖。他在向她传达那些忘不了的岁月,无论走到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始终带着伤痛。那种一去不返的感情,诀别了本该拥有的幸福。眼泪又开始冲撞眼睛,这一次为的不是自己,为的是他的无法释怀。
    她轻抹着左手上的表盘,玻璃已经有点花了,表带褪去原有的深褐,□□着斑斑点点的灰白。
    安东尼.浦西尼——新来的主厨抬起头:“是三天吗?”
    安娜点点头。
    “去那儿做什么?”他好奇的问,翻着排班表。当他重新抬起眼睛看她的时候猝然让她联想到某个不温不火的电影人物。这个三十九岁的男人,瘦长英俊的脸被密密的胡茬淹没掉一半,有着和弗兰克一样浅淡的蓝色眼球。他没有那种典型的厨房身材,更没有典型的厨房相貌,而更像是个大学教师或者医生。安娜淡淡地想,但愿他有那两种职业的温顺,至少别像弗兰克那样古板和神经质。
    “散散心。”
    “听说那里风景不错,叫什么?济州岛?”
    “对,济州岛。”
    他合上钢笔,把笔□□笔筒里。
    “有机会我会带着我女儿去,我得尽力让她喜欢上有关这个国家的一切或者某个部分。”他笑了笑,“做个让女儿满意的父亲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您女儿多大了?”
    “十一岁了。”
    “她和你一起来韩国?”
    “恩,她别无选择。”
    “那是,我刚来的时候也适应了好长一段时间呢。”
    “现在习惯了吗?”
    “还行吧。酒店的节奏和首尔的生活有时候感觉很冲突,有时候还会花好长时间适应一些方式——韩国人的方式,不过现在已经慢慢习惯了,我想她也会慢慢习惯的。”
    他看着她的眼睛专注地听着,样子很认真。有人说这样的谦逊是装出来的,毕竟初来乍到要搞好人际关系,也有人说这是个人魅力的体现——一个标准的绅士。后一种说法以Rosemary为代表,就在刚才她还站在餐厅里,双手背后,嘴里念念有词,对新来的总厨赞不绝口。大家猜或多或少她是喜欢上他了,所以才总有说不完的好话。
    “那好吧,祝你玩得开心。等从那座小岛回来的时候,热厨就是你的了。”
    这是她希望的吗?那么,已经上路了。
    吃过这顿饭,弗朗西斯科.皮科洛涅将带着他的人离开首尔,这便意味着两天来整个酒店的紧张氛围会有所缓解。他总算是松了口气,老家伙那张挑三拣四的嘴和那极具穿透力的眼睛没有像上次一样没完没了地找毛病,沉默,表示他进步不少。
    “什么时候回意大利?”
    亚历山德罗抬起眼睛,他的叔叔不动声色地嚼着肉块。一边坐着文质彬彬,同样热爱沉默的助理。
    “我问你话。”
    显然,他还没有从安静的空气里回过神来,支吾了两句说不是刚回去过吗。弗朗西斯科放下刀子,终于露出他的不满。他略微扬起线条粗犷的下巴,“你上一次回去好像并不是为了见见久未谋面的家人吧……据我所知,你仅仅是为了,大半夜跳进第勒尼安海里。”
    助理对着盘子使劲儿眨眼睛,这种时候他可以假装完全失聪。
    “那种感觉怎么样?”
    亚历山德罗含着一块火龙果在嘴里上下运动,眼睛看着开放式厨房里一个正在忙碌的厨师,耸了耸肩膀。
    “有点冷。”
    弗朗西斯科摇了摇他的头,重新拿起刀子。当然会冷,他要的答案并不是一个三岁儿童都知道的常理。他善于用冷笑话处理长辈在某件事上的关心,这些关心对他来都说是多余的,更或许是讨厌的。老埃里奥大概从来就不会过问这些琐事,他当然不会,他是怎么教育他的?自由、独立、随心所欲。对,是这样。
    “你母亲是否已经在为你的终身大事操心了?”
    “不,她只关心她自己。”
    “听说你没有回家住了。”
    “那是她的家。”
    这点就更像埃里奥了。他们都厌烦女人过分地看管。
    “你或许应该和她好好谈谈。她毕竟是你的母亲。”
    “我会的。”
    亚历山德罗笑笑,这种打发人的笑让对方一眼就能猜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既然这样,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下个月露西亚结婚,我想这该是你回去的理由。”
    他抓起口布擦擦嘴,助理也草草结束了他的午餐。亚历山德罗目送他们出了餐厅,丢掉手里的口布,看着窗外发呆。茂盛的植物,炎热的阳光,室内也将近黄绿色。露西亚居然结婚了!刚满二十岁的表妹,她在着急些什么,换句话说皮科洛涅家在急些什么。叔叔从头到尾为她操办好了一切。他能看见一个快乐幸福的新娘?他很怀疑。
    车贤俊坐下来,问他是不是人已经走了。亚历山德罗说是。让服务生把东西撤走,然后兴奋地扑在桌子上,向郁郁寡欢的人宣布一个足以让他兴奋三天三夜的好消息。
    济州岛。
    潮水退去了,岸上的灯光映照在海面上。一边鼎沸,一边寂静。卖海鲜烧烤的铺子沿着海滩延伸,把大海衬托得更加安静。月光皎洁,星光闪烁。海浪涌上来又退下去,零散的礁石间,一些孩子活跃着,在寻找着什么东西。
    韩孝珠从沸腾的铺子往外走,下了木梯子,脱掉凉鞋。沙子冰凉,太阳的热度已经散去一两个钟头了。她把脚□□沙里,深处还有些残留的温热。在她和姜赫热火朝天地猛喝饮料、猛食海鲜的时候,安娜已独自沿着那条木头铺成的路晃悠着去了海边。沿途有热闹的乐声、鼓声、歌声,她看见各种肤色的人围坐在酒吧里,纵情舞蹈。济州是个好地方,对游客来说陌生而优美,他们可以完全不用顾忌自己一度被封闭在城市里狭小空间里的行为举止,因为这里没有人认识他们,他们可以无拘无束,淋漓尽致地表现不为人知的一面。
    韩孝珠看见安娜的时候她坐在沙滩上。她走过去和她并肩坐下来,两个人就这么安静地面对着大海。可能她们都在想一件事,她们此行的目的。安娜不知道是不是该把此次旅行谓为一种形式,因为忘却并不是一瞬间、一两天的事,它需要过程。韩孝珠把头靠在安娜的肩膀上,注意到了她手腕上的那只手表。
    “你应该把它扔了,然后买一只新的。”
    安娜也看着,她把它取下来。
    “我会舍不得的。”
    “可是它已经坏了,你应该买一只准时的表。知道吗,这也是忘却的一个章节。”
    韩孝珠站起来,两三步跳到海水里,四周溅起水花。
    “喂——喂——听见了吗?亚历山德罗.皮科洛涅!”
    “我要把你忘啦!”
    “忘啦……我要开始新的人生——”
    她对着大海嘶吼着。
    “——新、的、人、生——”
    歇了口气跑回来,她从安娜手里抢过那只表,留给她一个坏笑,再次跑进海里
    “喂,还给我!Sandy!”
    那个东西在漆黑的夜里飞向海浪,甚至让人无法听见入水时清脆的响声。安娜不顾一切地扑进海里。
    完全没有想到她会如此珍视一只破旧手表,不会游泳的韩孝珠只能站在一边焦急等待。
    她当然扑了一个空,从水里站起来,走回岸上。
    “对不起,安娜,我以为你已经……”
    这时候,姜赫飞奔过来,从背包搜出一件外套。深怕安娜着凉。
    “出了什么事?你怎么,湿成这个样子。”
    “安娜,对不起,我是想让你洒脱点,我真的……”
    安娜被姜赫扶着走在前面,韩孝珠跟上去,追悔自己不考虑后果的行为。安娜抬起湿漉漉的脑袋,不知是眼泪还是海水,从脸庞滑下。
    “我可能……早就把他忘了。”
    出租车在他们入住的旅馆门口停下来。韩孝珠首先下了车,又提出一个大包。透过玻璃,她看见旅馆大厅里有两个人拿着沙发垫子肆无忌惮地打闹着,她无法否定自己的眼睛,那是正是嘻嘻哈哈的车贤俊和亚历山德罗。在她细想的时候,里面的人也看见了她。
    安娜一身湿透了,跳下车就往旅馆里跑,差点撞上她最不想见的人。而亚历山德罗的兴奋劲儿却被她们的跟班一扫而尽,车贤俊倍感意外。
    “Louis?”
    姜赫走在最后,对朋友笑笑:“我们一起过来的。你怎么也来了?”
    “我们……”他指了指身后,“过来看个朋友。”
    姜赫点头,又对亚历山德罗行礼。亚历山德罗敷衍地笑了下,眼睛又放到安娜身上去了,她正抱着肩膀打冷颤,回他一个不屑的眼神。
    “不好意思,我先上去了。”说完就跑了。他们问怎么了,韩孝珠说不小心掉进水里,说完也上了楼。剩下三个男人。车贤俊提议去酒吧喝两杯。
    夜里的风景让她想起半年前似曾相识的夜晚,小提琴乐声飘荡着,萦绕在她的周围。她仿佛看见了母亲,仿佛重新经历了童年的某一天。人们总是说,记忆是一种味道,它能开启一扇通往去过的大门,是重温时光最贴切的、最直接途径。她赞同这样的说法,那把小提琴散发出的陈旧味道、此时吹进鼻孔里咸腥的海风都在提醒着她,她曾经去过的地方,经历的过往。于是她越来越厌恶孤独,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厌恶,甚至对此时一个人坐在旅馆屋顶这件事也觉得反感。亚历山德罗的到来搅乱了她的思绪,她乱了,完全乱了。姜赫也不该来,不管是否是因为她,她都不愿意他们任何一个人撞入从前的记忆。还有Sandy,对她来说,最不该出现的人就是亚历山德罗,他会毁掉旅行的意义。就在之前,韩孝珠站在沙滩上大声呼喊他的名字的时候,她承认自己想着他,在大厅里看见他的时候,也承认她实际上是想见他的。
    她趴在屋顶边,裹紧了大衣。
    “你还好吧?”
    姜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走到安娜旁边问她在想些什么,安娜说没想什么。喝过酒的脸有些发红,姜赫摸了摸自己的脸,确定还没有到烫到难看的地步,他指了指她的手背。
    “那只表不见了。”
    安娜笑,摸着那个空空的位置。七八年了,童宇为她记录的时光,现在空了。
    “你很善于观察。”
    “我只是善于观察有关你的事。”
    “是吗,那你还观察到了些什么?”
    “我还观察到……你喜欢穿大大的外套、喜欢披散着头发、喜欢吃辣的食物、喜欢雏菊花、喜欢绿色、喜欢一个人发呆,喜欢怀念过去的时光……”
    安娜转过头,他也看着她。他观察到的一切来自她生活里的点点滴滴,他用心积累,如果她愿意他还能说出很多她身上那些小小的嗜好和固执。发现它们并且爱上他们是他的兴趣所在。
    “你是对的,我是喜欢那些东西。”
    “那能让我和你一起分享他们吗?”
    他的眼中带着期盼。鼓起勇气说出这样的话实在不易,要知道,在这样一个女孩儿面前他一点也不自信。他低着眼睛,接着又望去别的方向,不安地等待着她的答复。
    “分享?你是说你喜欢我是吗?”
    “是。”
    安娜突然笑了。她不该知道为什么会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害羞的男孩子是在向她表白,然而,她心如止水。
    “对不起我不是笑你。我是说,我们……”
    “我知道你心里有人,我也知道你不会轻易忘了他。”
    对,她心里是有人,那个她不愿意坦然承认的人,就算是现在他的样子还在她的脑海里时隐时现。
    “Louis,我希望我们只是朋友,你、我、还有sandy。”
    “我知道,我可能是有些着急了,但是,自从我见你第一次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我知道你需要时间……忘了那个人,所以……我会耐心等下去。”
    “不,Louis。”
    “我会的,我会让你知道,我的真心。”
    他留下微笑,转身带走微凉的风,一袭白衣的他点缀着孤寂的夜晚,济州岛的夜安静地听不见一点声音,像一副深沉的画。安娜重新趴上水泥石栏,把头埋进手臂里。这表白让她有种感动,像细微地暖流回落进心里,大约把他当成了多年前的白衣少年,算是补偿吗?如果是,那她也无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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