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归锡耶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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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沿着流理台轻轻划过,白得发亮的灶台,有着她熟悉的触感。某日,她也像现在这样,在空无一人的厨房里揣摩每一个细节。无论身在何处,它带来的总是一种浅淡的惆怅。就算初到意大利第一次踏进卡拉的厨房也是如此,藏在灵魂深处的相似,触景油然而生。
    “维托尼奥跟我说,你一定会喜欢上这里。”安东尼站在餐台外,头低下一个角度,“我想他是对的。”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我忘了这个。”他笑着,朝她示意手提袋里的东西——电脑。
    刚和总厨以及几个老大吃过饭,平时来说,这个时候已经到家了。他走进来,环视着热厨间。T恤和牛仔裤,像个中学老师。这种印象就是Rosemary嘴里完美无缺的安东尼.浦西尼。
    “我一直希望能拥有这样的灶台。”安娜笑了笑。
    一旁的厨师正为炉子里的烤鸭制作配菜。黄椒、西红柿,和着橄榄油由铲子轻轻翻炒,香醋一倒进去,顿时轻烟缭缭,香味更加浓郁。
    “在我的记忆力,爱上厨房仅仅源于母亲烹制的一块朗姆蛋糕。说来也奇怪,她从我出生之前就在做那种东西了,我却是在十七岁那年才下了迈进厨房的决心。”
    安东尼若有所思地说。
    “那是为什么?”
    他想了想:“可能是当时怀着某种特殊的心情,什么心情我记不得了,但是……它决定了我的命运。”
    怎么不是呢?任何时候的决定都会是情绪化的——哪怕一个再理智的人。这句话是谁说的?她也记不得了。
    平底锅里的食物色泽浓郁,厨师又抓了一把盐,翻炒两下。另一边,点缀有帕尔马火腿和洋葱的肥嫩鸭子也出炉了。
    “每次看到美味的食物我都觉得它们更像是一件艺术品。”
    安东尼看着刀下正在被分割的肉质鲜嫩的烤鸭就像是在欣赏一种行为艺术。
    “往往最简单的原料,才能成就最经典的美食。”
    “美食之精髓,除了新鲜就是简单。”
    姨妈也这么说过。托斯卡纳的一切,简单而不乏美妙,单纯,同时又根深蒂固。
    安东尼重新提起他落下的东西。
    “回家吗?一起走吧。”
    于某一个傍晚在街上遇见弗兰克才知道,酒店为外籍员工和高层租的房子离她的公寓有三个地铁站之遥。那日,还趁着他的好心情在单身汉的客厅里吃了顿快餐。在狭小办公室有了新主人的同时,想必那间乱糟糟的客厅已经被安东尼收拾得妥妥帖帖了。
    他们在公寓楼下分了手。安娜拖着疲倦的脚步踱到家门口,打开门,再关上,拉开窗帘,为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守在电视机跟前。上周末,深夜里的电话铃像个噩梦把她从梦中惊起。西尔维娅在电话里大声宣告:马塞洛终于上场啦!能猜得出电话另一头的人如何手舞足蹈,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像连绵不绝的涛水充斥着她午夜清净的耳根。
    意甲开赛前最后一场友谊赛,卡尔德隆球场。即使无关胜败输赢,看台仍旧座无虚席。安娜打开电视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场了。比赛的节奏显得缓慢而拖沓,也许是闷热的天气作祟,让赛场上的人大多缺乏生气。当镜头给了马塞洛一个特写的时候她的心猛烈收缩,眼睛一刻也离不开屏幕。他看上去是所有人中最年轻也最有活力的人,在其他人把这场比赛当做一场无关痛痒的表演——更或许连表演都不是的时候,这个小伙子却想要在第一次正式上亮相时把握住机会。
    换了其他时候,她肯定已经睡着了,面对一场拖泥带水的对阵,还是期望马塞洛做点什么。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一个叫Bob的厨师问她:看了昨晚的比赛吗?安娜说看了,不过没什么意思。Bob也跟着摇头:他们仿佛对彼此不屑一顾。他用他的手指敲着腮帮,转动着眼球。那种表现就像个乙级球队,而且,刚来的那个托亚诺也没能发挥多大的作用,他说。
    Bob是个个子瘦高,皮肤油亮的南意人。高挺的鹰钩鼻,靴型的脸上镶嵌着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他说话的时候总喜欢用食指轻轻敲着脸或者手臂,以及能够触及到的一切能被敲的东西。他是热厨的领班之一,另一位是本土韩国人George,那时正坐在Bob旁边,问他们能不能说英语。
    安娜翻开手机看时间,才晚上十点钟,没有了熬到凌晨的理由,眼皮不听使唤地合上又被奋力撑开。说洗洗睡了,结果门铃响了。
    打开门的时候,亚历山德罗一脸疲倦地靠在门边,肩膀搭着外套,领结像是胡乱扯开的。安娜拉他进来,反被他拉回去抱住。问怎么了,他的笑延续着一整天的倦怠,声音也有气无力。他说没事,就想抱抱你。
    一口气喝完柠檬茶,亚历山德罗把头放在安娜的肩头。安娜盘腿坐着,抚摸他的头发。她所见的皮科洛涅有太多不被她知晓的一面。在酒店走上正轨之前,几乎天天如此。没有多余心情的他对生活中的事物均出奇淡薄,无论是食物还是衣着,甚至是女人,他都没有挑剔的时间。跑银行,跑政府,就连订购床单这等事他也要亲自过问。那个时候更像个提着公务包满街跑的业务员,也是她不曾见过的。原来,男人累了,同样需要肩膀和慰藉。她伸出手把他揽在自己的腿上,这样他能舒舒服服地躺上一觉。他问她他今晚能留下来吗?安娜点点头,于是没过一会儿便安心地睡着了。
    这个位置靠窗,外面是宁静的小街,停着几辆家用汽车,行人甚少。尹智善进来的时候,她还盯着外面,一只猫飞快地蹿到屋顶上去了。
    女王走过来轻轻坐在侍者拉开的椅子上。是常客了,一句老样子,侍者便翩翩而去。
    浅紫色真丝衬衫,丝带在领口打了一个优雅的结,衣扣是更深的紫色,有如水晶般淡雅。她露出一丝浅笑,眼睛像月牙一样微微弯起来。安娜在这种不明确的表情里猜测着她的来意。一杯茶道来,话题随之开始。
    “我听说你和亚历山德罗在一起了?”
    她猜到了,再笨的人都会猜得到。她说是。
    “那你们是不是对你们……共同的将来有所打算?”女王抿了口茶汁。一种询问秘书的口气。
    打算?何谓打算。老实说她没有想过。从济州岛回来一个星期不到,她就指望她理出一个完整的人生蓝图给她吗?她说没有。这样的回答正中下怀,如同秘书没有在月底交出一份令人满意的报表一样,关键在于,她早就有想要把她开掉的想法。所以,女王小小吸了一口气,嘴角露出不易描摹的幅度。
    “那么,你的意思就是说,你和亚历山德罗都没有一个对将来安排咯?”
    安娜摇头。
    “那你有没有想过,就你自己而言。”她靠着椅子,双手交叉着放在膝盖上。
    “我,想过一些……”
    “跟我谈谈吧。你对于你们的未来,怎么想?”
    “我就想和他在一起。”
    “还有呢?”
    “想让他开心,快乐。”
    “还有呢?”
    没有了吗?那个时候她的确是想不出来了。
    “难道你不想嫁给他吗?”
    她想过吗?没有。
    “不管是不是不想嫁给亚历山德罗,我只想告诉你,未来比你们想象地难得多。”
    这和她的吞吞吐吐没有关系,就算她说她想嫁给他的宝贝儿子,遭遇的还是她所谓的忠告。
    “如果你没有还想过,我劝你早点放手。别让亚历山德罗陷地更深。你不是他需要的类型。”
    不知道杯中的五味子茶她能喝出哪一种味道,不过肯定不会是甜味,安娜想着。
    “如果你想过,那么,就别让自己陷得更深。在这种事情上,受伤的往往是女人。就算是我的儿子,我也不能否认他的朝三暮四——因为那是男人的特权。倘若有天他心潮澎湃地告诉我说他要娶某个女人,也不过如此……”她摊开双手,摆出一副“天知道”的表情,“他很快会爱上另一个对他来说更有吸引力的女人。他从小就这样,到现在还是。”
    像是在强调,她加强了最后一句话的语气。意思是说,那是本性难移,是一种无法改变的顽症。
    “我不认为他是那样的人,他需要什么样的类型,我想夫人您不一定清楚。”
    “你了解他多少?你认识他也才半年多时间,而我……认识他二十八年了——从他出生开始,还有谁比我更了解他?”
    “既然您了解他,那您知道为什么他会不快乐?”
    女王再次笑了,觉得这还真是个较劲的人。
    “他什么都有了,怎么还会不快乐?如果非要说他不快乐,那也是被我宠坏了。”
    “不,夫人,他不快乐,不是因为什么都有了还不满足,而是因为您觉得您什么都给他了却没有给他最需要的东西,所以他看上去就是个被惯坏了的孩子,而实际上,他缺的不是漂亮的衣服也不是奢侈的食物,更不是空空的大房子,而是有您的陪伴和关爱。”
    “你是在指责我不够爱他?”
    凌厉目光的背后,终于让她看清了那颤抖的瞳仁,然而她的好修养没有让她因为一个疯丫头的话从椅子上跳起来,给她一巴掌。她用那种最不屑的眼神直视安娜,仿佛要把她看得羞愧,然后落荒而逃。
    她不会逃,她要把话说完。
    “我没有指责您,我只是说了我想说的话。我是一个孤独的人,亚历山德罗也是,所以我能理解他。您说他朝三暮四,那也是因为渴望被爱。”
    “也许从来没有谁敢在您面前说实话,我不在乎您此时会觉得我多么无礼,甚至是缺乏修养,我都不在乎!因为我关心他,所以才会说实话。至于我和他的未来,我相信,只要我们真心对待彼此,谁也拆散不了我们!”
    说完这番话,安娜发现女王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桌面上:一只威尼斯的玻璃花瓶,金黄色鱼身,全体晶莹通透,口中吐露出一朵含着水珠的白色花朵。
    她们竟然都有着共同战栗的身体!
    女王的嘴唇轻微抖动着,柳叶眼再次眯起,眼尾的纹路更深了。
    “你们太年轻了,总有一天,你们都会明白的。”
    她一手撑着头,一手抚摸着亚麻质地的白色桌布,好似在抚摸她用心珍藏的美好记忆一般。安娜不知道,在手下的一片白色里,她能否看见昔日存在于自己和老埃利奥之间的感情。
    “在这个世界上所谓永恒其实是最短暂的概念,它看不到,也摸不着,生活不是用虚幻来支撑的。”
    “您认为我们的爱是虚幻的吗?”
    “年轻的时候,很多东西都是虚幻。”
    “是不是也包括您和老埃里奥的感情?”
    尹智善突然抬起头,她吃惊并不在于她口中那个很久也没有被提及的名字,而是,她也太大胆了,居然敢肆无忌惮地批判她,刺探她的隐私!
    “看来你还真是没有教养。”
    目光再次变得尖锐,像她身上的每一部分,带着浓郁的寒气和锋芒。
    她有点后悔了,女王不是亚历山德罗,不是那个可以任由她耍耍性子就能揭他短处、并且还为此洋洋得意的男孩,女王就是女王,一句话引来杀生之祸大概也就是这样的结果。
    “你,马上从我的眼前消失!”
    那是一种命令。她对她的忍耐已经到达了极限,如果说刚才她目中无人说她不爱自己的亲身儿子是罪过的话,那么现在她往伤口上撒盐,像亚历山德罗某一天对她的指责,她认为,判她死刑也不足为过。
    那一天,走在大街上的安娜觉得脑袋真是混乱至极,总也想不出哪里来的勇气,在刚才一幕里,她像个无所畏惧的爱情的捍卫者,可她真的是吗?还是说仅仅为了反驳而反驳,她不得而知。那时,她知道的、仅仅想到的,是亚历山德罗躺在她胸前熟睡的模样。他的身上裹着干净的白色床单,圈着她身体的手整整一夜也不愿意松开。他固执地将她的心跳当做儿时的催眠曲,渴望她的怀抱就像是渴望冬天里的火苗,身怕熄灭。他要她抱紧他,即使那是世界上最近、最亲密的距离,也仍然让他害怕。
    可是她激怒了女王,和亚历山德罗的路还能走多远呢?
    阳光铺满大道,斑驳的光点和微风划过脸庞,肩膀上是繁茂树叶落下的影子,一名德国歌手轻盈婉约的歌声也被阳光揉碎,使得这个季节不同凡响。
    沿着每日必经的道路跑回酒店,时间分毫不差,八点。这个时候,宴会厅正在布置一场豪华婚礼,清晨阳光从落地玻璃外照进大厅,里面一切都是纯洁的白色,看上去是那么的美好。服务员们在领班的指导下给椅子扎花。过不了几天,露西亚也要出嫁了,他却不确定她会快乐。
    黄油正在平底锅里融化,安娜用刨子把新鲜松露刨成薄片,面条由Bob从旁边的锅里捞起来,沥干水,再加入脱脂干酪和胡椒粉,拌匀,起锅,最后再撒下些松露片。
    珍贵的白松露,散发着浓郁的香味。服务员端着盘子,深吸口气,好像要把香味全都吸进胃里,才能满足他望眼欲穿的食欲。他咂咂嘴,不情愿地回到餐厅。
    “我的祖母刨了一辈子松露,也没舍得吃上几口。”
    Bob摇着头,短暂地失落过后,抱着餐具去了洗碗间。他刚一走,安东尼就过来了。
    “你可以下班了,安娜。”
    百思不得其解.今天的餐厅不算清闲,他怎么会心血来潮给她补休?可人站在外面双手插腰,分明是等她出去。
    “你可以走了。剩下的交给Bob就行了。”
    “为什么?今晚厨房那么忙。”
    “有人已经给你请了假。”
    “谁?”
    “总经理。他给你请了三天的假,从明天开始。”
    “他为什么要给我请假?”
    安东尼很不情愿地答了她一句,“这你应该去问他。”说完拂袖而去。
    雅克先生在安娜走出酒店的同时,从亚历山德罗的车上下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她推上了车,送她回公寓,还要她抓紧时间收拾收拾,说一会儿亚历山德罗会过来接她去机场。安娜一头雾水,问他要去哪里?出了什么事这么急?雅克从前座上回过头,神色凝重:埃里奥.皮科洛涅先生生病了,是心肌梗塞。安娜抓住皮椅的手松弛下来,退回到宽大的后座里,把头缩进外套,突然感到浑身冰凉。事情来地太突然,虽然抢救及时,但现在人还躺在医院里。
    随身包里带了几件换洗衣物,换上风衣,便匆匆下楼在门口等着。不一会儿,一辆铁灰色宾利在她跟前停了下来。司机为她开了门,她看见了里面坐着的亚历山德罗。
    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他的话,任何语言在这个时候都显得多余,会牵绊住本已蹒跚的脚步。他的目光始终在窗外,掠过城市、掠过星光,早已到达了地球的另一端。她头一次在他脸上读到了死寂一样的沉默。
    变数接踵而来的意大利,一切起因源于一个极端自私的错误决定,以及由此衍生的家族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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