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归锡耶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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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埃里奥一病不起。突发性心肌梗塞虽没留下什么后遗症,但从前强壮的身体突然间跨了,就像一座不设防的城市,一夜之间被敌军占领。当他们赶到的时候,老人正躺在罗马一家私人医院里,睡得很沉。
    白炽灯下,皱纹攀爬上憔悴的脸庞,现在的他才发现,总觉得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生老病死,再也寻常不过。父亲已到耳顺之年,可还是逃不过人之常情。当他听说露西亚离家出走的消息时,最终还是由不得自己——倒在了弗朗西斯科.皮科洛涅,他亲哥哥的办公桌前。
    医院走廊里,安娜溜达了一阵,在自动贩售机前买了杯咖啡,坐上一张塑料椅子。
    亚历山德罗一直俯首在他父亲身边,像来的一路上,只字不语。因为他没能从医生嘴里得到最可靠的结论。心血管权威、本院院长告知他,即使是休克转好,由于之前心脏损失了有收缩力的心肌而发生动作失调后,心脏会进行重构,较正常的心肌将会代替它们维持生理机能的循环,也就是说发病后心脏的收缩能力会显著减弱,病人还会出现一系列问题。安娜站在亚历山德罗身边专心地听着,一些专业术语不太能懂,但那位非常有涵养、学识渊博的博士已经用最通俗的语言讲述了老埃里奥的病情,并且嘱咐他们,一定要注重日后病人的休养和情绪。院长抬了抬他的眼镜,露出一派还算乐观的笑容,拍拍亚历山德罗的手臂以示安慰。
    那时,他的母亲出现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她看上去精神涣散,但还是挺直了腰,挽着那昂贵炫目的皮包走了过来。
    母子两这会儿正在病房里。或许这会是个契机,还有什么胜过生命和亲情呢?老埃里奥遭遇此劫,大概总会有些弥补,安娜想着,至少她希望一切圆满。
    没过多久,皮科洛涅家的人都来了。三亲六戚很快占据了整个休息室,有露西亚的母亲、哥哥,还有老埃里奥的堂妹,以及两三个不乏美貌和光鲜的子女。他们大多从卢卡赶来。这么多人中,安娜首先注意到的是一个有着暗黄皮肤的中年女人,蓬乱的黑发,两只疲倦的神经质的眼睛不安地左右打量,嶙峋的手一直抓着一张白色手帕,还在大热天抱着肩膀,黑色披肩不断落下来又被她拉上去。
    安娜还是坐在那张椅子上,她甚至不想掺和进那些复杂的关系里去。那个引起她注意力的女人也是后来才被告知:露西亚的母亲,玛格丽特。
    人群里传来些细碎的谈话声,声音越来越大,然而下一分钟,众人让出一条道,尹智善从中出现,扑灭了争执不休的热情。
    脚上那双可可.香奈儿的白色高跟凉鞋,鞋跟与地板相击,配合着皮科洛涅家一张张惊愕的脸,时间凝结在她离开身后那间病房的整个过程里。她看上去是那么的骄傲、不屑一顾,可那样的骄傲里又透着让人无法读懂的情感,令让人联想到“自尊”一词。她挺胸抬头,目视前方。就这么从安娜的面前走过去,刮起一阵寒冷的风。她匆匆来又匆匆地去,和老埃里奥之间果真像是亚历山德罗所说的那样:维系着他们之间唯一一点的情只是亲情的过去式,一个过常罢了?
    夜晚很快降临。透过走廊尽头的玻璃窗,灯火辉煌的罗马映入眼帘。
    安娜轻轻走过去,从身后抱住看着窗外发呆的人。他僵直的身体在被抱住的同时柔软下来,转过身,将安娜揽进怀里。
    “他睡了。”
    老埃里奥刚刚还在病房里跟他絮叨医院那让他恶心的味道,吵着要回锡耶纳,他还惦记着整个锡耶纳人都会挂记的大事——赛马节,以及他的丽萨。
    “你还好吗?”她抬起头,发现他是那么得让人忧心,眼中又增加了几许忧郁。他不该是这个样子。
    “饿不饿?”
    亚历山德罗摇摇头,嘴唇落在她的额头上。
    “我就知道,爸爸他见了你一定开心,你有一种魔力,安娜,一种让人起死回生的魔力。”
    “不,是你。他最希望看见的人是你。”
    “贝里尼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谦虚了。”
    他的气息蹿进她淡薄的衣衫,脸庞有一个让她舒适的温度。她喜欢这样让他依靠的感觉,在他伤心难过、郁郁寡欢、高兴或失意的任何时候,只要他愿意,她都会给他一个永恒港湾。心安理得地被他拥抱着,被他占有,这就是爱吧。
    那天晚上司机先送安娜回家,亚历山德罗留在医院,他晚点还要去酒店见他的母亲。而安娜在空空如也的大房子里无所事事,佣人们都避着她,做完分内事就都退下了,留下她一人无聊地东看西看。最后她走到窗户边上,欣赏起罗马的夜景来。钟楼的尖顶耸立在不远处,密密麻麻的建筑被灯光晕染,平添一份朦胧之感。她记得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好像也是夏天,是和谁一起在这里做着仲夏夜之梦呢?她在心里微笑起来,拿起电话拨下一个号码。
    “您要去哪里?贝里尼小姐!”
    佣人从大厅里跟出来时,安娜已经跑出去好长一截了,她说去去就来,留下沮丧无奈的女孩与身后巍然不息的灯火。
    康多提大道上人流拥挤,她举目远望,仍是攒动的人头。本地人和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把这一带当做了整个罗马,拜电影所赐,一年四季都有着络绎不绝受好奇心和浪漫爱情故事趋势而来的人们。
    她步伐轻快,心都快要飞起来了,全然不顾嘈杂的街景以及闪过身旁的各式店铺。像赶赴一场童年的美梦,一段没有完结的尚在期待中的快乐时光。形形□□的人、披萨的香味、头顶的灯光,这喧闹街市成为她梦里充实而又多彩的背景。
    当安娜站在西班牙广场中心时,三圣一教堂的两个尖顶赫然矗立于宽阔的石梯之上,这座哥特式的教堂没有刻意的妆容和浮华的雕琢,它被岁月风霜浸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几百年来,耳濡目染着古城的变迁,也见证着它面前这座比它还要古老的喷泉边成千上万个祈愿。
    她把手放进挎包,才发现从机场出来直接到医院,里面仅装着韩元。
    “是在找这个吗?”
    一枚银币被谁的手捏着,在她眼前闪光。她猛然回头。
    他站在台阶上,肆无忌惮地笑着。墨镜的后面一定有双湛蓝地如同亚平宁半岛天空的眼睛。安娜两眼放光,跳起来一把抱住他的脖子。
    “马塞洛!”
    强健的身躯被她这一抱险些跌倒。哦,知道他想这个拥抱想了多久?
    她的头发更长了,颜色好像也从深褐转为黑。她瘦了,或者说更苗条了。飘逸的雪纺长衫,深蓝色,是一种黎明道来之前大海的颜色,蓝得令他心醉。此时此刻,他希望自己就是她手中那枚银币,被她全心全意捧在掌心,被她赋予所有美好的心愿。无论是什么,他都愿意为她实现。
    扑通一声,硬币落水,小小的水花瞬间化为涟漪,被夜晚的风所覆盖。它缓缓下沉,最后成为所有愿望中的一个——永远地躺在池底,躺满满的希望之上。多年前的这个瞬间,她也是这样虔诚地望着一池碧水,等待一切重归宁静。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来罗马吗?那个时候,真是无忧无虑!就算口袋里只装着路费也可以把时间都花在做梦上……我永远也忘不了,台伯河畔的夏夜。”
    马塞洛向后撑着双手,举目望向天幕。墨镜把他额前的头发拉向脑后,露出光滑的额头。他有着那种让所有人妒忌的年轻,眉宇间透着圣洁的天使般的光芒。
    安娜问他,不怕被人认出来吗。他摇头,我还没有那么出名呢,他笑着。那笑是托斯卡纳灿烂的阳光,是她成长路上一种标志性符号。安娜低下眼睛。
    “我记得那一次回去以后,你被你妈妈狠狠教训了一顿。”
    “对,她说,让我别跟你玩了。”
    “她还说我是个疯丫头……”
    “于是,那年暑假剩下的时间都被禁足了。我开始在厨房里研究厨艺。”
    “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吗?”
    “后来我还是和你混在一起了。”
    安娜轻轻地笑。那个夏天,两个小孩背着大人经历了一次罗马历险。他们背着背包漫无目的地溜达于大街小巷,趴着石栏看流动的河水,饿了坐在街边啃冷冰冰的披萨。大部分的时间都给了缓慢蠕动的电车。
    那个时候,也像现在这样,牵着彼此的手走在城市某个角落,穿过车水马龙,抵御接踵的人流,毫无顾忌地着啃冰激凌、大笑、做怪相,因为小时候见不得人的笑话相互打闹。都没有变,不是吗?他们还是从前的样子,还因为同样的事物喜怒哀乐。
    “这一年,过得还好吧?”
    在一家咖啡店里坐下来,咖啡的浓香和慵懒的气氛令人异常舒适。
    马塞洛摇摇头。重回现实,并不能用好与坏简单概括。
    “刚到罗马的时候很多事情都不如意,特别是身上没有钱,求人又四处无门。那个时候我脑子里想地最多的事就是:怎么挣下一顿饭钱。你知道,我不能再伸手向家里要了……有一阵,甚至有人找上我,要我踢假球。”
    “那你去了吗?为了挣钱。”
    “不,没有。我不想做任何玷污理想的事,我恨透了那些利用比赛赚钱的人……后来,在我几乎走投无路的时候……像你说的,上帝眷顾了我。球探看上了我!并把我介绍给拉涅尼——‘红狼’的主教练,再后来,到现在,就是你所看见的样子——为了获得上场机会努力表现着。可是,要在这样一个实力强大的阵容里获得一席之地,谈何容易。”
    踏进俱乐部仅仅只是一个开始。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件事来得容易,竞争激烈的球场上,更是如此。
    安娜握住马塞洛的双手。在离开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他经历了一个十几岁孩子少有的经历。一个人在异乡打拼,终于换来他所期望的生活。
    安娜眼中饱含泪水。
    “你还认为我是个孩子吗?”
    马塞洛的手指划过她的眼角。这些泪水都是为他流的吗,她心里的难过也是属于他的吗?他希望是的。
    “我已经不是个孩子了,安娜。”
    “我知道,你长大了,是个男子汉了!我一直都为你骄傲,马塞洛。”
    在马塞洛的面前她从来都是个坚强的姐姐,一开始就是。她会因为有人嘲笑他像个女孩儿、在他被人欺负、把自己弄伤的时候充当一个女强人的角色,一个坚强的后盾。所以她打住泪水,因懂事的他欣慰地笑了。
    “我明白,你一直都是相信我的。没有你的鼓励,我或许都没有今天。”
    “噢,我可没那么伟大。”
    两个人都笑起来。马塞洛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而执着。他憋在心里的话,压抑着的吻都在这个特殊的夜晚再难自制。她离他如此之近,如果他想,那个小秘密将毫无悬念地被揭开。
    他从椅子上稍稍起身,伸出双手捧住安娜的脸,亲吻了她。
    她早该想到的不是吗?只是不愿意面对罢了。她不愿因此而失掉可贵的友情,甚或一种亲情,她想要成全自己对某个人的关心照顾,以填补深埋在灵魂深处某个空落落的位置。可是她也忽略了,在她面前的小男孩不是那个由她疼惜照顾的洋娃娃,他是一个人,一个男人。就算她永远不打算迎接这一天,但总会来的——虽然更没打算让他爱上她。曾今一度,她的确认为那个人不会是她,她还想过,如果他爱上某个姑娘,她一定会全力以赴帮他得手。荒谬吧?连她自己也觉得荒谬。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马塞洛.托亚诺也是一个失去父亲的孩子?
    “我知道这个吻来地早了一点,但是我会向你证明,无论是第一次,还是今后的每一次进球,都是献给你的。”
    他抬起她的手,在上面印下他的吻。他温柔疼惜地看着她,带着让她无法消受的眼神和深情。她愧疚、自责,遂将手从那双与他年龄及不相符的坚硬手掌里飞快抽出。那不是为了她,千万不要为了她……
    无意之中扑捉到的寒光,像一个晴天霹雳把她惊醒。她从椅子上起身,冲向咖啡店外。跑近街边,汽车也开走了。她蹲了下来,竟对周围的人和物失去了辨识力。那是种什么样的神情呵!让她心疼地喘不过气!马塞洛把她扶起来,也不做声,直到出租车在那所大房子跟前停下来。
    “你很在乎他,对吗?”
    “他很爱你。你对他也一样,是不是?”
    “你们在一起了?有多久了?”
    “我明白了!”
    一连串的问题过后,马塞洛转过背去开车门,安娜叫住了他。
    她在担心什么?怕因爱生恨,还是怕他因此一蹶不振?她都怕,她珍视他,爱他。她走过去,最后一次像爱抚一个孩子般地抚摸他的脸。
    “不要恨我。我爱他。”
    那湛蓝眼里和心里纠结的痛,她看得一清二楚,也深知绝断的答案能带来怎样的伤害。那么多年,他们都用刀子在爱他们的人的心上划着致命的口子。这一刀不轻,马塞洛向后退了一步,含着无法理解的怨恨钻进出租车。汽车开走了,她却久久站着。
    “怎么,还意犹未尽?”
    尖酸刻薄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她的心更痛了。
    亚历山德罗在她身后用力地关上车门,用完全陌生的神态面对她,他把他的愤怒和羞愧都包裹在不可一世的表象里。如果不是去她母亲下榻的酒店,他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被贝里尼藏起来的秘密。
    安娜急匆匆跟在他身后进了客厅。他走得太快,是要甩掉让他不齿的一幕。
    “亚历山德罗!”
    安娜大叫一声。人到底还是在楼梯上停下来。
    “你不能听我解释吗?”
    “你要跟我解释什么?”
    冷得可以冻结这个房间里一切的声音。
    “解释你刚刚看到的……”
    安娜抓紧了楼梯扶手。他走了下来,看上去气极了,充满了让她害怕的气息。她告诉自己她没做错什么,却还是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一只手突然间抓住她的下巴,把战栗的脸抬起来。
    “你以为我对你无能无力是吗?你以为拥有了我的爱就能这么放肆地伤害我了?我告诉你,没有那么容易!”
    “我一直待马塞洛如亲弟弟,我们之间仅此而已。”
    “但他吻了你!”
    一只比铁钳还要紧的手掌,就在两三个小时前还满含柔情抚摸她,现在却令她疼得无力抗衡。
    “只是一个吻而已,你就那么脆弱?”
    她含着泪,一半因他强加给她的疼痛,一半因这脱口而出的话。
    “你说什么!”他放开了手,转而抓住她的脖子,“你到底要我怎么对你?看见一个男人吻你,看着你们用那种眼神盯着对方,看着他给你擦眼泪而无动于衷?我的心不是铁做的。”
    “那我的心是铁做的吗?一个朋友之间的吻能让你愤怒成这个样子,我不知道到底错在哪里,就算,他那样吻我,你也该知道我心里的那个人是谁。”
    亚历山德罗笑了,他试图用这样的笑掩盖眼中的湿润。
    “那个时候,我该指望你会是想着我的吗?”他抓紧了她,“不会,这样的话连你自己都不会相信,安娜。你真让我失望。”
    他走了,沿着铺着红地毯的旋梯一直进了房间。庞大的房间一片寂静,安娜顺着扶梯坐下来,在他的心里她就那么不值得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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