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归锡耶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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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里坐着家族成员、律师以及两个身着黑色制服的警察。
    屋里过于阴沉,厚实的窗帘隔开户外艳阳,将室内温度降到最低,年代久远的家具散发着一股浓浓的陈腐味,把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密不透风地包裹起来。沉郁的、严肃的空气容不得任何一个人开小差,如果此时有谁打个喷嚏也会招至满。
    弗朗西斯科坐在那个倍显威严的位置,面孔上有着深深的焦虑,这种焦虑并不常有,因而让在场每个人都意识到了危机。他一只手臂放在皮沙发扶手上,手指握成拳头,另一只手扶着膝盖。一丝不苟的西装,即使是在女儿失踪以后还能保持往日风度,和她的夫人比起来,简直就是天壤之别。他右侧的沙发上依次并坐着他的大儿子卡尔,夫人玛格丽特,他的大姐夏洛蒂和堂妹夫妇。
    亚历山德罗坐在弗朗西斯科旁边。这个位置所赋予的涵义,正是这个家族地位的象征。
    此时的卡尔正在用漫不经心的眼神看着国王边上的人。他有着与这个家族格格不入的金色头发和骨骼较宽的面额,以及张扬无度的秉性。他的目光顺着亚历山德罗修长的身体滑向自己的脚尖,小心翼翼地欣赏起新订做的,与脚型完美契合Berluti皮鞋,金色发光牛皮质地,半年打造,符合了他追求独特和神秘的所有热望。
    玛格丽特夫人还是老样子,只是披肩换成了紫色。
    夏洛蒂刚进屋的时候戴着一顶黑色大檐帽,披着薄斗篷,头发花白,布满沟壑的脸绘有清淡的妆容,保守的黑色长裙多少有一种深居简出的意味,然而,指甲却是血红色。典型的矛盾体,同样体现在她变幻莫测、阴晴不定的性格里。
    堂妹夫妇在这几个人当中多少显得过于平淡了点,不会让人有太多描述的冲动。面色平静,仿佛即将在这件屋子里发生的一切或已经发生的一切跟他们毫无关系。空气虽然令人窒息,但他们已经预先给自己备足了氧气。
    “说说吧,你们都查到些什么?”
    “现在的情况是,”一名警察清了清嗓子,“根据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有人在奥林匹克体育场附近看见过露西亚小姐,也就是今天早上的事,我们的人过去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不过您放心,皮科洛涅先生,我们一定尽力保证她的安全……”
    “人都找不着了,还怎么保证安全?”
    卡尔仍盯着他的皮鞋尖,慢悠悠地说。
    “我们保证会找到露西亚小姐。”
    “算了吧,你们警察局总喜欢开空头支票……”
    “闭上你的嘴,卡尔。”
    卡尔对他父亲的话不以为然,鲁了鲁嘴唇,不情愿,但绝对顺从。
    两个警察出去了。接着律师又开始了另一个话题,对这个家族来说,与露西亚的失踪相比它更为紧迫。
    “虽然,我们已经控制了媒体,尽力挽回了局面,但桂迪奇家仍旧不会改变他们强硬的态度——毕竟,露西亚的出走让他们丢掉了面子,如果,露西亚不能如期参加婚礼,他们将会撤走我们在南非的项目投资,您知道,还远远不止这些……”
    亚历山德罗顿时感到胸闷。他们的婚姻总与阴谋、利益脱不开干系,这种强加的痛苦,从未如此真实。
    “如果他们撤走投资,我们能从银行获得贷款,但也不能排除任何一种不确定因素,”他停顿了一下,“如果有人恶意收购我们的股票,那集团将会面临潜在危机。而且,意大利几家实力雄厚的银行都有桂迪奇和普拉蒂尼家的背景。”
    从露西亚出走的那天,皮科洛涅家族旗下上市公司的股票,都有所波动。家族面临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
    紧张的氛围被人打破了。安娜和一个端着托盘的佣人不小心撞个满怀,她跌倒在地,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楼下的人们都在看着她。
    “你应该教教你的女孩儿,什么叫礼貌。”
    家族会议结束的时候,卡尔的声音飘过亚历山德罗的耳朵。那时他正准备和弗朗西斯科单独谈谈,而这个游手好闲的家伙又开始挑衅了。
    “她这么冒冒失失的,今后如何能在皮科洛涅家族立足?”
    “这不是你该担心的问题,还是想想玛格丽特夫人吧,她要是跨了,就没人照顾你了。”
    亚历山德罗轻笑着,看了看对方引以为傲的新鞋。
    “鞋子很漂亮。”
    说完跟进书房。卡尔咬紧牙关,深吸了一口气。
    卧室里,佣人们正圈在安娜周围,要给她受伤的膝盖擦药。安娜要她们出去,说没什么大碍,但那个撞上她的女佣还是战战兢兢,怕亚历山德罗怪罪。有人在这时候敲响了门,女孩子们转过眼睛,发现是整个皮科洛涅家最叫人讨厌的家伙。他斜靠在门上,命令佣人们出去。她们低下头,挨个退下。
    “你受伤了,贝里尼小姐?”卡尔关切地看过来,用他风流倜傥的眼睛扫视着因抹药被拉起来的裙边,安娜警觉地把裙子往下拉。
    “我没事。谢谢你的关心。”
    她从床上站起,卡尔也进来了,走到她跟前,缺乏礼貌地将她从头看到脚。
    “真是个漂亮的美人。我真是不明白,你怎么会爱上像亚历山德罗那种乏味又无趣的男人,还是说……你看上了他的钱?”
    他凑到安娜耳畔,安娜向后退,梳妆台不偏不倚地成为了障碍物。
    “我没有向你解释的必要,麻烦你出去。”
    “哦,那么着急就要赶我出去,是不是被我说准了,你心慌意乱了?”
    “你给我出去!”
    安娜推搡,却不料被人拦腰抱住。她一阵恶心,一巴掌扇在卡尔的左脸上。他在医院里看她的时候就不安分了,她没想到这个看上去颇有风度、有着显赫身份的少爷会是个不折不扣的流氓。
    “看来你的确不懂什么叫礼貌!没有关系,让我好好来教教你!”
    卡尔说着,反手将安娜甩在床铺上。一瞬间,世界天旋地转。亚历山德罗在什么地方?他怎么能容忍这个人这样对待她!还没来得及翻过身,人便像一头贪婪的狮子从身后扑上来,滚烫的手在她的身体上胡乱摸索,嘴唇也野蛮地侵袭着她的脸。
    安娜拼命挣扎着,却没有一个地方能使上劲。
    “我告诉你,他很快就没有你要的那种价值了,对他死心塌地可一点好处也没有!倒是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只要你听话,我保证,什么都能满足你……”
    安娜一咬牙,疼得卡尔大叫一声,他捂住耳朵想要抽安娜一耳光。一声巨响,紧跟着,他觉得自己是腾空了,身体不受控地朝墙壁飞去,面部着地,还没等他辩出方向,又被提起来,晕眩中看见飞来的拳头。再一次背部落地,让他仰面朝天,鼻血随后决堤,火辣辣地烧着鼻腔和嘴巴。
    “你的韩国母亲就教给你这种好教养?”
    他摸了一把鼻子,双手鲜血淋漓。
    亚历山德罗一把将人拉起来,提着他的衬衣领口。
    “我从不和一个卑劣的畜牲谈论教养!”
    一撒手,人又一屁股落地。
    “你还真是没变呵,亚历山德罗,你以为你的毒舌和拳头能让我变得比你愚蠢?”露初带血的牙齿,卡尔笑道,“你错了,知道是什么害了你吗——就是皮科洛涅家族的这种伪善和恐惧。我承认,我没有你们那种优越的基因,可那又怎么样呢?正好相反,我倒有一种无法抑制的、看着你们失败的快感。就像对你的女人,怎么样?她受伤,你很疼吧?”
    亚历山德罗没再挥拳头了。就算打他一百下,他也还是那个卡尔。他同情他,因为他被冷落、被排挤,被所有成员鄙视,就连他的亲生父亲也看不起他。一条丧家之犬,他们还能用什么喂饱他。
    卡尔拉了拉衣服,一脸的血让他十分狼狈。他笑着走出房间,经过亚历山德罗身边时,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
    “别忘了,我还在等着一场好戏呢。”
    “你要是再敢碰她,我会让你下地狱!”
    他被他淡地令他吃惊的眼睛看着——他父亲固有的,伟大的皮科洛涅被激怒后才会表现出的隐忍。一双寒冷黑色眼珠布满冰霜,在他们还孩子的时候他便却怕这样的眼神,到现在还是如此——只是他永远都不会承认,他是他眼里的弱者。他一定要看看,这种变态的优越感能维持到什么时候。
    安娜瑟缩着身体坐在床头,头侧靠膝盖,两只手抓紧了脚踝。还没有从惊吓中缓过来,有着全身被灼伤后的症状,任何触碰都能让她无比痛楚、紧张。当冰凉的手靠近,她再次惊慌失措地向后躲闪。
    “疼吗?”
    还没来得及上药的伤,带有腥红的血色,让人见了万分心疼。亚历山德罗拉过那只腿,埋下头小心地吻上它。
    来自他唇间的暖流让她的身体禁不住战栗,这温度好像顺着血管遍及全身每一个角落,隐隐刺痛着她的神经。他的每一次吻都能修复她任何伤痛,让她忘记那个极端可恶、比自己还要任性的他以及她所遭受的一切不幸。
    于是顾不得疼痛,一头扎进他的怀抱,由此迸发的泪水止不住向外奔涌。泪并未因有他的存在而打住,反而被她熟悉的味道推波助澜,让她哭得像个孩子。
    是呵,他已经忘了,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孩子当然会害怕,而且怕得要命。
    “没事了,有我在。”
    亚历山德罗收紧了双臂,抱住她的头。无论今后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就算他死了,也不能。
    哭完了,安娜抹着眼泪问他还在生她的气吗。他摇头,他的气来得快也走得快,谁要她是贝里尼呢?
    夜深了,他却无法入眠。
    汽车引擎声,微弱风声,钟摆滴答声,像有预谋似的,猛烈进攻,冲破了他的大脑防线,引起一阵乱象,让他忍无可忍地一头从床上坐起来。
    穿上丝绸睡袍,坐进卧室中间一张舒适的扶手椅。微弱的灯光地照进屋里,风推开白纱窗帘,带来一丝清醒。
    “每个人都有为家族牺牲的天职。”
    弗朗西斯科站在书房里,用一家之主的口吻宣示。
    这个家族,始终恪守着这样的天职。为了尊严,为了荣誉,为了光环与血统,均能不惜一切付出代价。从数个世纪前开始到共和国伊始,它早已成这片疆土的忠实捍卫者。诚然,有关家族的一切,都被打上了圣神、不可侵犯的烙印。时光荏苒,到了眼前这个年代,它所坚守的家规家德就是露西亚过门的嫁妆,就是他们已经和即将背负一生的包袱,更或者是一具无处不在的沉重枷锁,一种被强行驾驭、无法挣脱的命运。
    “你会毁了她一辈子的幸福。”
    “幸福?幸福是什么?你告诉我,亚历山德罗。”
    幸福,是什么?他也这样问过自己。
    幸福,是一种奢侈品。弗朗西斯科.皮科洛涅正在问他的,这个好似被尘封了几个世纪,甚或从未被这个家族子孙所提及过的话题。在这个每天、每时甚至每分秒都在谈论爱的国度里,大概没有谁会想到,有一个家庭会如此地排斥这个字眼。
    “你父亲当年就是为了追随这两个字娶了你的母亲,现在,你可以问问他,他幸不幸福。你也可以问问你的母亲,幸福的代价都有些什么。我只想告诉你,年轻人,在这里,永远不要违背祖先的意志。”
    还有什么比他身后那些画像来得更生动可信呢。和这个王国一同成长起来的祖先们正用不同的神色看着他们,看着他们为一件折磨的人事情争执不休。那些目光里有虔诚的,桀骜的,同时也有忧郁坚韧,淡泊而又笃定的,但却没有一双他最渴望看见的——充满幸福和爱的光辉。
    他始终愿不相信,他面前的这个人真的如他看上去那样冷酷无情。
    “我们的祖先都不幸福——如果像您所说的那样。”
    “永远也不要觉得自己有多不幸!在这个世界上谈论自己不幸的人和那些与之相比真正不幸的人还要可怜。皮科洛涅家,从古至今,都不会跟这个词有任何瓜葛!”
    弗朗西斯科转过脸,亚历山德罗看着他,越发觉得陌生。他顺手拿起装有女儿照片的相框,深情地看着她,那笑容,是他见过最美的符号。
    “你很爱那个女孩儿?”
    亚历山德罗点头。
    “那么,”弗朗西斯科的手指拂过露西亚稚嫩的面孔,轻言道:“好好待她吧。”
    他们的谈话因为一个佣人撞入而被打断了——她告诉他,卡尔进了安娜的房间。
    当他重新回到书房时,他的叔叔已经离去。现在,他却为这一整天发生的事情——还不仅是一整天——独自在深夜里发愁,谁也没有教会他应付这种事情的本领。他从冰桶里抓过一瓶白兰地,琥珀色酒水湍急地落进酒杯,他握着杯子一口啜下。胸口的火热,无法消减半点苦恼,却又因叔叔那最后一句话暗自欣喜。他合上衣服打开了门。
    羊毛地毯有点扎人,长裤裤边与之摩擦出沙沙声响,夜里尤为明显。
    安娜的房间在长廊尽头,他走过去隔着门听着。
    他这是在做什么?就算这样,他也无法听见她那微弱的呼吸声,还有他在失眠夜里最渴望的心跳。
    这丫头一定安稳地睡着。一想到她睡着时的样子,心里骤然倍加甜蜜。
    “亚历山德罗少爷,您在做什么……”
    佣人突如其来的问话打断了他的独自臆想。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静悄悄地走开了。
    窗边的安娜转过头,看见房门下闪动着的黑影,听见人声若有若无。她放开手里的窗帘,试着靠近那道门,是谁在外面?
    安娜将耳朵贴在门上,似乎又没有一点声音。她退回床边。明天就要回去了,离开这座充满是非的大房子,应该把乱糟糟的思绪整理好。她该去医院和老埃里奥道别,该给马塞洛打个电话,还该……她晃了晃头,说服自己别再去想有关明天让她费脑筋的事情。心烦意乱地躺回到床上,想着亚历山德罗的拥抱,既而如梦。
    走的那天,罗马刮着大风,把头发和风衣吹得乱作一气。亚历山德罗将人从车里牵出来,替她挡住身后强劲的风,快步进了大厅。
    灰蒙蒙的天空,是暴雨来临前的征兆。
    安娜说你走吧,你叔叔还等着你回卢卡呢。亚历山德罗说没关系,送了她再过去也不迟。安娜有点焦急,她不希望他在夜里匆忙地赶路,可又想跟他多呆上几分钟。于是她决定不开腔了,靠在他的肩头,和他安静地再呆上一会儿。
    “露西亚会回来吗?”
    大厅上空是错乱又有序的深远吊顶,给人有一种身处梦中幻境的错觉。她的话也显得飘忽不定,如同大风中一枚随风飞舞的羽毛。
    “我想她会的。”
    “那她是不是一定要嫁给桂迪奇家?”
    “是的。”
    “如果……她不嫁呢,结果会怎样?”
    “如果她不嫁,结果也许会是灾难性的。要么是她的不幸,要么是整个家族的不幸。”
    “你认为她会选择哪一种?”
    “我不知道。”
    他的样子一点也不轻松,好像在说无论是哪种结果,露西亚都必须接受。他看着她,把她的肩膀搂得更紧了。
    无论结局如何,他们都将承担责任,以这个姓氏的名义扭转势局。
    他要她别在为此事烦恼,用手抹去眉间皱纹,露出令她宽慰的笑容,低下头,深吻她。
    不远处的尹智善正用欣赏电影般的心境目视着他们,这样的画面让她动容,会让自己抓住某个消逝了的片段,短暂沉溺。
    她提起华丽的提包,起身离开。身后,报纸在蹿进候机厅的风里飞快地翻页,空空的咖啡杯滚落到了地上。
    亚历山德罗走出大厅门口,夜航的飞机从头顶经过。他合拢风衣,钻进前往索马尔蒂堡的轿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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