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归锡耶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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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智善正在让人把墙上的画框取下来,离某位画家的个人画展为时不远了。刚从国外回来,这几天专注于此。她抱着胳膊,笔直地站在狭长的画廊中间,托腮思虑着。
    “可以了,就这样。先把这幅挂上去,对,就这幅。”
    她倾身上前挑出其中一幅,那是她最喜欢的。
    变化莫测的光线,其间的河流、房屋,都带着一种秋日凄婉,象征了生命的厚重,也绘出了画者幽怨淡泊的心情。
    她正在与这幅画的主人协商,如果一切顺利,画展过后,它会一直挂着这里。
    “夫人,贝里尼小姐到了。”
    尹智善侧过头,看见那姑娘就站在助理的身后。
    “亚历山德罗.皮科洛涅的赤脚天使”——媒体如是评论。大幅照片,一张惊慌失措的脸和一双光脚。她对这样的评论没有过多批判,多了点浪漫色彩,对皮科洛涅家坏不到哪儿去。她扬了扬手,让助理走开了。
    她们走在画廊里。忽暗忽明的光线中漂浮着尽可细数的小尘埃,回荡四壁的脚步声,像时光机器把她引入一个深不可测的世界。女王单薄的背,比例匀称的身体都让她想起罗马医院里那一幕。她比亚历山德罗还要骄傲,只是这种骄傲对于一个女人而言大概包含着更为复杂的情绪。
    屋外有温热阳光和绿色植物,是个花房,一个玻璃斜顶,一张木头桌子和两把椅子。
    她以为她会把她带到那儿坐上一会儿,从她那里了解她想要了解的一切,或者一如既往如上次那样,因为教养问题再给她和亚历山德罗中间施加一道障碍。可是她没有止步,径直进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房间,那是她的办公室。
    柔和的光从对面窗幕投来,而另一侧,可以目视到的,是一尊伫立在水池里的雕塑。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尹智善喝了一口她的五味子茶,像是想起什么,又轻轻说道,“对,这该问我的儿子。对吗?”
    安娜没有说话。她低着眼睛,看手指上的订婚戒指。
    “不管怎么说,我该谢谢你,至少现在他回家住了。”
    那神情依旧严肃,丝毫看不出她的感谢有多真挚。
    “不客气。”
    “皮科洛涅家现在正在经历的一切我想你已经听说了吧,贝里尼小姐?”
    墙上有些小幅油画,尽是些不具体的色彩,让安娜看不出内容。和母亲琴弦里的音乐一样,她知道那属于一种艺术、一种思想,可她却无法像她们那样能轻易读懂其中涵义。她把思想收回来,发现尹智善在看她,确切地说,在看她左手上的戒指。
    “听说了。夫人。”
    “你怎么看?”
    “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在这种关头,你觉得你能为这个家族做些什么,来证明你有资格作为这个家庭的一员?”
    她的神情还是那样,从她喜爱的那些画中衍生而来,让她没有深究的动力。
    能做些什么。安娜想,如果她真要这么问,她可以坦然承认她什么也做不了。不是因为亚历山德罗不想牵扯她进来,而是她发现,她除了能在厨房里给他做可口的饭菜,每一次竭尽全力地去爱他,她什么也做不了。
    “现在,是不是你也开始觉得我是对的了?你也许会是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可是却不能帮他渡过眼前的困境,我说对了吗?所以,我看出来了。”她笑了笑,“你有一点……沮丧。”
    “难道他需要的不是一个好妻子、好母亲?”
    “需要,当然需要。可是对于皮科洛涅家族来说——你不够完美,小姐。”
    “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完美的事,夫人。”
    虽是在与之辩驳,但她底气不足,从气势上来说已经输了。
    女王笑得更深了。她不知道她是不是更得意了,因为她看上去并无恶意。可是精明的人,就算把你伤得体无完肤,你仍然会觉得他是个好人,不是吗?更何况,这位夫人从一开始就是那么咄咄逼人。
    她站在一幅画儿跟前。那副画是这件屋子里在安娜看来最具体的一张。
    一张油画,上面是个穿着洋装、打着遮阳伞的女人。她微微扬起头,面纱后的年轻脸庞矜持端庄,衣服与白云同色。她站在草地上,旁边有个小孩,草地上是他们的倒影。色彩有点暗淡,描摹地也不精致。
    “看来你已经下定了决心。所以,我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您是我要离开他是吗?”安娜从椅子上站起来,心莫名跳得更快了,“难道你没有想过,我们彼此相爱,如果我离开他,他会很痛苦。您没有理由拆散一对相爱的人!”
    “不,小姐,我只是给你一些必要的建议。凡是聪明的女人都会给自己留条后路。你呢?现在该是好好想想的时候了,离开他,也许会让你痛不欲生,但至少不会因为一个不好的结局质疑当初美好的感情。”
    她没有看她,没有看她因为这样的话变得呼吸急促,全身颤抖。
    她笑了,“好了,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不过记住一点:别指望男人们会像莫奈爱卡米耶一样爱你。”
    安娜出去了,替上她关上了门,她在渐渐合拢的门缝里看见尹智善与电话里的人谈笑风生。她刚才就那样站在她的办公桌前,直到电话铃响起。
    有谁告诉她,实则屋子里的那个女人和她有着相仿的遭遇;她也曾年轻,也曾执着地爱过。
    “喂!安娜!”
    循声望去,一辆汽车朝它冲过来,眼看就要压上脚尖,她失控地往后退了两步才站稳。车里的人露出一张无比兴奋的脸,又叫了声亲爱的,驾驶座上是同样心情甚好的姜赫。
    “一个人在这儿干嘛呢,上来,带你去个好玩儿的地方!”韩孝珠推开车门,风风火火地拉上安娜。
    “这是要去哪儿呵?”
    “去参加一个发烧友的聚会。”
    “什么发烧友?”
    “古典乐。”
    “他们说太冷清了,人越多越好,是不是Louis”韩孝珠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多热情,拍着姜赫的肩膀,要他注意看红绿灯。她扭过头,“没多久就到了,以前我们诗社也喜欢去的那家餐馆。高中的时候,我疯狂地迷恋诗歌……”
    韩孝珠的声音很快淡了下去。安娜的大脑里晃动着那副油画,鼻腔充斥着浓烈的汽油味,阳光无比刺眼。
    一个韩式聚会,安逸宽敞的房间,众人席地而坐。台上是正襟危坐的古典乐爱好者,正蓄势待发。迟来的人带着抱歉的表情蹑手蹑脚从听众中间穿行过去。没多久,灯光暗下来,音乐会开始了。
    安娜什么也没有听得进。最后一个节目是古筝独奏,她忍不住站起来推门出去。在院子里的一块石凳上坐下来。不知道是否是幻觉,她看见好多星星汇集成白色的银河,闪亮通透,美得一点也不真实。夜风还是那样温柔,摇曳的树影,沙沙地响声。这一晚她想到了母亲,她几乎很长时间没有想到她了。还有童宇,他还好吗?他现在在什么地方?还拉小提琴吗?她突然觉得他们离她是那么地远,远到让她无法相信他们的存在。她居然把他们都忘了。
    姜赫来到身边的时候把她吓了一跳。
    风渐渐变凉,吹进骨头里,她缩紧了身子。
    “如果我穿了外套,一定会脱给你。”
    对他而言,时间仿佛猛然回到七月的西归浦。夏夜里,风吹乱了发丝,她裹着一件宽大的外套趴在屋顶上看星星。
    “哦,谢谢。”
    他们很久也没有再说过话,更生疏了。对安娜是这样,对他,却不是。他还常常想起一些才认识她时候的事情,没有顾忌地做朋友,讨论很多趣事,给她做好吃的,让她开心。
    “照片拍得很漂亮。”他说着,没等安娜反应,他又独自笑着,“不过你一直都很漂亮。”
    他指的是报纸杂志,那种华丽夺目的面孔。
    “谢谢。”
    他问她是不是不喜欢听古典音乐所以一个人跑出来了。安娜说还好,就是想吹吹风。姜赫笑了,像现在这样吗?想撒谎都找不到一个恰当的借口。安娜也笑。不知什么时候韩孝珠也跑了出来,问他们在聊什么,一副不知人间疾苦的样子跳进两人中间。姜赫说看星星,韩孝珠呵呵地笑,还真是幼稚!
    维托尼奥啪一声合上他的笔记本。会议结束,众人前前后后跟着出来。
    厨师们又恢复了往日严峻的神色,尤其是黑熊。不知何故,早上有人看见他从浦西尼的办公室里摔门而出,到了下午,也就是现在,不悦之色仍旧顽固地盘踞着。安娜不明白,一张笑脸能换来他多大的牺牲要他总这样闷闷不乐。
    此时的黑熊正斗志昂扬地从安娜面前快速赶超,拦住了前面的浦西尼。
    “哈!浦西尼先生,你得意了是吗?”
    浦西尼摊开手,以示不解。
    那是黑熊发泄的常态,鼓起的眼睛,血丝交错,好像恨不得用两只眼珠子充当子弹,打穿面前这个跟他使心机的家伙!他咬牙切齿地看着比他高出一大截的安东尼。“瞧瞧维托尼奥的态度!你得逞了,你成功了!”
    “您能不那么冲动吗?”
    “我冲动?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路人皆知。我离开这里,不是因为怕你,而是我永远也不会和一个小人共事,永远也不会!”
    黑熊将围裙使劲甩在地上。灶台里的人都愣住了,还没人来得及告诉安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一幕已经不可挽回地发生了。
    “我辞职!我不干了!”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一截,又折回来,对着所有人吼道:“你们都看着吧,迟早有天这个家伙会摔跟头,别庆幸自己不会是下一个被扫地出门的人!”
    安东尼无奈地瘪着嘴,一脸平静地进了餐厅,厨房很快恢复了秩序。
    最后一次推开饼房的门,乍得看见了安娜。
    “到底出了什么事?”
    安娜试图拦住他让他说清楚,可黑熊谁也不想理,他要离开这个地方,多呆一秒钟都是罪过。他不声不响地走开了。然而听见安娜叫他还是停住了脚步,缓缓转过身来。看着慢慢成长起来的姑娘,心有不甘。
    “回去吧,安娜。做个聪明的人,永远多听多学,再多长个心眼。我相信有一天你会成功的。”
    “Philips!”
    那天以后她再也没有看见过他。她后来去了他的公寓,但那时已人去楼空。他的离去和弗兰克一样迅速,并且不着一点痕迹。
    一开始,他让她即害怕又厌恶,让她反感抵触,可现在他从他的领地撤退,并且还丢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这一切都让安娜觉得难过,她甚至为了那样的鼓励倍加感激他。说不清自己对着那扇门后的空房间都想了些什么,似乎来了,就能缓解些流言蜚语对他的不公。至少她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
    走廊空落落的,只有一个推着布草车的服务员,她望着那里,最后一切都模糊了。
    黑熊的离开并没有引起更大范围内的探讨,像以往任何一个人的离去一样,没多久便被遗忘了。饼房成为了另一只熊的领地,甚至连他的气味也无处可寻。他背着一个罪名离开,变成后厨十恶不赦的敌人。有人说他私下出卖酒店头牌糕点的秘方,有人说他替人背了黑锅,也有人说这件事情纯属捏造,更有人说所有结果都是因为浦西尼与之不合。是真是假,各有千秋。
    当然,Rosemary永远不会相信最后一种可能。对于黑熊的背叛行径她即是愤慨又是唾弃,说就知道黑熊是这种人。当天下午吃晚餐的时候她就这么说,说黑熊早就该离开意大利餐厅,如果让这样的人继续留在酒店搞不好还会发生更可怕的事。安娜一直没有说话,她不想在那些议论里获得些什么,证实他们其中一个是小人,证明又有什么用?她是要提防着安东尼,以免有天落得和黑熊一样的结局;还是在心里和他们一样把他打入地牢?Rosemary那样说是因为她有着强烈的目的性,事实证明果然如此。那天以后,他们的关系似乎更进一步——至少在她看来如此。
    晚上,洗过澡,安娜给自己泡了杯柠檬茶,坐到笔记本电脑前。发现邮箱有来信。鼠标轻轻点击,打开邮件。
    “我的新书在韩国已经上架了,有时间希望你能看看。祝,愉快。
    发信人:陈漾之。”
    她敲击键盘,给予回复。
    不过读到那本书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由于她恼于现实琐事,忘了。她想是不是上天注定终有一日她会离他而去,再让这个戴着红丝巾的中国女人将她引向又一种毫无预知的生活。更或许,命运纠结在于她对爱情的无知与妄想。谁也没有先知的本领,人生,让每一个人揣测琢磨着,没有人预先告诉你明天会发生什么,人只是按一个大的方向活着,可是她太模糊了。
    为杂志拍照的那天,她又迟到了。虽然一切看上去都很顺利:亚历山德罗没有表现出不任何不满,摄影师也没褪去工作热情。
    他们在冷厨间里简单加光。道具都是准备好的,色泽鲜艳的冷盘和糕点。安娜身着厨师服,按摄影师的指示笑容满面地托起一盘金枪鱼沙拉,亚历山德罗则站在对面,微笑地看着心爱的未婚妻。这是一组照片,预计刊出六张,其中一张将会登上《Travel + Leisure》的封面。
    亚历山德罗对这件事非常上心,在酒店不景气的时候这种杂志能找上门来实属不易,若不是因为用他本人婚事做噱头,时下‘首尔.浮生’还有一段差距。
    “珍妮特找到了吗?”
    拍照一结束,安娜就匆匆掏出电话。她焦急地询问着电话那一头的安东尼。中午的时候珍妮特闹着要去乐天世界,可在溜冰场她就去了趟卫生间,小孩儿便不见了。她赶紧打电话给孩子父亲,安东尼到了以后两个人又找了好一阵儿,还通知了管理员,在她离开那里赶往酒店时,仍没有一点消息。
    “对不起,安东尼,我真的很抱歉。”
    “不,是我的错,我,我不该留她一个人在那里,对不起……”
    她在墙角里埋着头,声音有点哽咽。
    “你在做什么?”
    转过头时,只见亚历山德罗站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她眨眨眼,把手机合上,“珍妮特失踪了。”
    “谁是珍妮特?”
    “安东尼的女儿。”
    “她失踪跟你有什么关系?”不尽情义的声音。
    她没有跟他说起过那个小女孩儿吗,不,她跟他说过,说过还不止一次,可他却总是记不住。
    “是我带她出去的。”
    亚历山德罗似笑非笑地走过来,低着头看她。
    “你还真是有闲心呵,你是在跟我说你为了别人的小孩,所以才不守时、迟到的,对吗?”
    “这件事很突然,我没有想要迟到。”
    “可是事实上你迟到了。知道《Travel + Leisure》的重量吗?如果你为了那个孩子再来晚一点,你认为那些人会给我们多少耐性?还有,你这么心不在焉的样子,别人会以为是我惹你不高兴了呢。”
    安娜正想争辩,江允儿神不知鬼不觉地过来了。那样子十分得意。
    “亚历山德罗,董事长还在等着呢。”
    “知道了。”答复完江允儿他又转回来,轻轻吻了她的额头,“那么晚上见,安娜。”
    可那眼神分明是在说:别以为这样就算了,事情还没完呢。
    江允儿大概很喜欢看安娜如此狼狈的样子,眼神从她脸上不屑扫过,万分神气地跟上总经理。
    这时候电话响了,安东尼说人找到了。说是一个人跑去看表演去,看完了回来也没找着安娜便漫无目的地钻进博物管。总之他们找了她多久,她就一个人无所畏惧地逛了多久。她还在电话里听到了珍妮特的声音,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那晚,亚历山德罗回来得很早。他们一起吃过饭,又陷在沙发里看电视。他没有再提及白天的事,安娜想,他可能是忘了,不管是珍妮特还是他的杂志,都被他忘得一干二净。到第二早上睁开眼睛的时候,听见厨房里稀稀落落的声音,穿好衣服起来,发现人正握着一口平底锅,有条不紊地朝她微笑。
    意大利面很可口,像他曾跟她说的那样。
    天气又转凉了,城市飘落着细细雨丝。冷空气在窗外肆虐,然而屋里却格外温暖。她被这种温暖完全俘虏,失去了最后一点抵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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