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归锡耶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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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会有一个二十六人的团,中国客人,他们会在酒店住四天,参加即将在首尔举行的韩中经济论坛。早餐和晚餐分定别在韩餐厅和意大利餐厅。菜单你们已经看过了,我想说的是,他们的要求很高,我们酒店很少有团队……”
    玻璃门被人敲得咚咚响,浦西尼不得不停下来。扭头一看是营运总监。两个人在外面叽里呱啦说一阵,人又进来了。
    “所以,这件事,安娜,这几天你们热橱可能会比较忙一点。那边我已经跟韩餐厅的厨师长打过招呼了,如果人不够他们会过来忙帮,你先去安排一下。”
    安娜点点头。浦西尼又对着新来的主管安排了一阵。他成天把自己关在饼房鲜少与人交流,有种让人敬而远之的意味。
    客人们西装革履,个个穿戴得体,有那么一阵,这里更像商务酒店的餐厅。虽然是晚餐,但这些人还是吃得很赶紧,他们缺乏和这家酒店节奏相协调的耐心,视一大桌菜肴为工作餐,谁也没说一句和食物相关的话,因为他们进行着更为重要的话题。从头至尾,经济、投资、收益、回报把每个人的句子连串起来,成为餐桌上大受欢迎的调料。
    服务员不断添菜,加水,Rosemary也亲自上阵。客人一多,她便有种潜在的、随时等待爆发的怒火,厨房的人戏称为更年期前兆。那天,她又发作了,这次矛头对准了热橱。安娜说明明是你餐厅的人入错了单,怎么能怪厨房做错了菜呢?Rosemary说录错单是事实,但刚才某某服务员进来打了招呼的。安娜捏着那张单子一手拍在灶台上:什么叫打招呼,厨房只照单出菜!Rosemary瞪大了眼睛,胀红了脸,若不是金雅英进来把她叫出去,她还打算跟她理论。
    最忙的时间段过去,安娜有点虚脱地撑着流理台,Bob问她没事吧,大病初愈就赶来上班不是明智的选择。她说没事,就是还有点发热。回更衣室吃了两片药,突然听见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她轻手轻脚地隔着柜子探个头过去,见餐厅收银员Emily正坐在凳子上用纸巾抹眼睛。她问她怎么了,女孩儿先是摇头,后来还是告诉她了。说江允儿在大堂吧丢了她的丝巾,有客人拾到交给了她,她通知大堂吧的人来取,后来江允儿不知怎么又跑到餐厅来找,她说她交给了大堂吧的人,江允儿问是谁,Emily才发现忘问了,于是江允儿把她说了一顿,后来Rosemary知道了这个事情又发扬了意大利餐厅经理的优良传统,噼里啪啦地骂一通。安娜叫她别哭了,又递给她些纸巾。
    “她还真以为她是老板娘呵?居然敢对我大叫大嚷?她什么意思?”
    Rosemary的声音响起来。她大概觉得此时的更衣室里不会有人。
    “别生气了,她就那种人。”另一个服务员的声音紧接着说,“你跟她生什么气,她现在正是得意的时候,没看到总经理那么宠她,就算大晚上出去和男人搂搂抱抱的居然还能容忍。你没听说Louis已经被炒了,这就是跟她作对的下场……”
    Louis?安娜猛的站起来。自从病后来上班她就没再酒店看见过他。她从凳子上站起来,哪里还顾外面两张错愕的青脸。进了客乘电梯,快步朝亚历山德罗的办公室走去,破门而入。
    “你把Louis开了?”
    亚历山德罗正站在窗边打电话,他把电话合上。就为这件事?脸上的表情很快变成不屑。安娜冲到他面前,又一次质问他。
    “你这些坏毛病都是跟谁学的,我同意你进来了吗?”
    “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回答我的问题。”
    “你为什么现在变得越来越暴躁,你以前从来不会这样对我说话。告诉我,安娜,是什么让变成这个样子,这么没有礼貌。”
    是什么?可笑,难道他不知道。
    “我跟他……”
    “别在我面前提那个人,我现在很忙,不想谈工作以外的事。”亚历山德罗坐回到他的办公桌边。
    “你为什么不让我把话说完呢?”
    “那你什么时候让我把话说完过?你那天如果听我把话说完,还会那么晚跑出去和那个家伙约会?如果你听完我的话,你还觉得我无视你的存在?你没有,你从来就不听我解释,所以,我也没有必要跟你解释。”
    “那好,你不跟我解释,我自己去问好了。”
    安娜摔门出去,亚历山德罗紧跟着把她拉住,硬生生地丢进办公室。他忍着不想发火,可她偏偏就要惹他不高兴。他问她是不是去找Louis,安娜说是。他气急败坏地抓着自己的额头。
    “是我把他开的。怎么,又让你心疼了?”
    安娜退了两步落在沙发上。
    “你不该那么做……他就是个朋友。”
    “媒体可不这么认为。知道我最没法容忍的是什么?他太不安分了,他不该那样对我说话,更不该碰你!”
    安娜想说他只是在她最需要关心的时候出现在身边的朋友,他没有怠慢工作,也没有犯任何那些被他强加的错误。但他听得进去吗?皮科洛涅从来就没有变过,在他用那种无度权利任意决断他人前程的同时,那颗脆弱的自尊心被自己贬到了最低点。
    “那你应该用个笼子把我关起来,这样谁也不会碰我,因为我是你的,所以我不能有朋友、不能做任何你不喜欢的事情,是这样的吗,你就这么自私。”
    “看来你很清楚我要说什么。”
    实则安娜在每一场谈话,每一决对里都处于完全的弱势。他低头看着她,而她望着他,看见一丝微笑从他的嘴角溜走。他弯下腰说,你和我一样自私。然后转身走开了。
    “对了,过两天Jack家请客,你要陪我一起去。你的生日也快到了,跟我说说你想要什么礼物?”
    “还没想好吗?没关系,什么时候想好了告诉我,如果没什么好主意,那就等着我送的惊喜。”
    她要的礼物是那条裙子,除了那条裙子她什么也不想要。听着他的话,就像一台录音机接受音频信号一般,没有筛选,全盘接受。她还没有完全康复,大颗大颗的汗水从鬓角渗出,她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颊,力图降低些温度。
    亚历山德罗在一堆文件上写写画画,他没注意到她怎么了,直到他发现安娜没了声音,才丢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摸她的额头,拿起电话打给雅克。
    “给浦西尼说安娜先走了,另外再给她请两天假。”
    “我不管他又多忙!”
    “就说是我说的。”
    他跟她说,裙子是他送给江允儿的。
    她没有问,径直夺门而出。
    他想说我送给她是因为她穿过了。
    但她不给他辩解的机会。
    出走的那个晚上被亚历山德罗接回家后,她便一病不起,浑浑噩噩地躺了三天。江允儿穿着裙子的模样一直就在脑海里肆无忌惮地飘来飘去,她不停地摇头,在噩梦里又哭又喊。即使她知道了原因,还是被无边的恐惧包围着。虽然那裙子是她强迫店员让她试穿的,虽然她知道亚历山德罗不再会让她穿那女人碰过的东西,虽然她在她面前撒了一个根本不用深思的大谎,但她还是怕。
    她在他的臂膀里醒来,而后又沉沉睡去。反反复复,是在试探他是否还在身边吗,看看他是不是趁她睡着的时候离开了?
    现在,过高的温度再次折磨着她,可她却不想看见他,翻过身把脸埋进被子里。他走了吗?他最好以为她睡着了,最好是这样,所以她假装睡着了。
    亚历山德罗坐到床边,身吵醒熟睡的人。他靠在床头,胳膊从安娜脖子下面悄悄穿过,轻轻地把她的头放在胸前,搂住她的肩膀。他低着头,用嘴唇试了试温度,看样子好了许多,总算放了心。
    这个晚上,安娜在他胸前平稳地呼吸着。周围是那么地安静,他会忍不住想到些特别美好的事。想他是什么时候爱上这只刺猬的呢?第一次听得安娜这个名字是在父亲那里,没有多少印象;第一次见她,在锡耶纳的餐馆,他仅是觉得她很美,有着红红的脸蛋和动人的笑容。到底是什么时候呢?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具体的开始,可能是在首尔、在去年的平安夜里。如今,圣诞节又要到了,当初相识的场景浮现在脑海,竟觉得如此甜蜜。看着怀里的睡美人,他再一次满怀深情深深亲吻。
    这次聚会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可能源于车贤俊母亲的好心情,于是请了几位世交,打算把孩子们聚到一起热闹热闹,驱赶冬日寒意。
    车家的人气非常旺盛,仅是十几岁的孩子就有五六个,还有两个幼儿园的和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客人则带来了更多的孩子,整个房间都充斥着嘈杂童声,虽然大部分顺应礼数,但总有些个讨厌的小孩儿能制造不和谐的噪音。
    一个胖胖的五岁男孩因摔碎了一只来自海外的昂贵装饰盘,他娇滴滴的母亲拉着他的衣领有模有样地教训着,主人则唤来佣人打扫清理。年轻母亲象征性地道歉,举着手要打给主人看,众人把孩子拉开,那孩子顿时哭声大作。
    几个大点的孩子规规矩矩地站在钢琴边,家庭教师正在教习和声,他们一个个高举头颅,气定神闲,仿佛金色大厅将是下一个舞台。晚饭过后,其中一个孩子还不负众望地演唱了一段经典歌剧。先生小姐们高频率地鼓起掌来,问那孩子的母亲是不是已给他的未来做好了打算,那位夫人早就期待着如此问话,于是她淡定地清了清嗓子,说未来嘛,不是维也纳就是巴黎。
    更多的孩子则坐在电视机跟前,他们被漫天乱飞的蜘蛛侠吸引住了。长大了的嘴,鼓起来的眼珠,严重受挫的情绪,惊天动地的尖叫轮番上演。
    整一个下午,夫人们搓着麻将,长者没完没了地下棋,让一些不好这口年轻人痛不欲生。至于亚历山德罗,则跟着车贤俊的父亲进了酒窖。
    车在美那天也现身了,她首先跑到安娜旁边打听姜赫的下落。当时亚历山德罗站在她旁边,他没什么反应,接着走开了。安娜说他没在酒店了。车在美又问那你知道他住在哪里不?安娜说不知道,但可以帮她问问。女孩儿留下电话,要安娜及时告诉她。安娜说好,那姑娘才满意离去。生病这两天亚历山德罗对她寸步不离,她打电话问过韩孝珠,韩孝珠说那等你病好了我们一起去看看他吧。
    无事可做的安娜只得呆在电视机跟前。她讨厌麻将,没有耐心下棋,更对小姐们无限攀比的虚荣心无丝毫兴趣。所以她选择坐在一群小大人中间,双目空空地盯着大屏幕上不断变换的图像。
    “不想和我聊聊?”
    转过头,看见车贤俊满面笑容地靠在门口。
    火苗在壁炉里忽闪忽闪,车贤俊往里面填柴火。她听说城市里的壁炉都是假的,只是一种满足心理需求的装饰,而不是锡耶纳人用来做饭取暖实打实的东西,
    “那也不一定。这个可是货真价实的。”
    他在安娜边上坐下来,做出一副烤火的驾式,两只手庄重地对着火苗,此精神抖擞的样子类似韩孝珠的一本正经。他问她感冒好了吗,她说好得差不多了。车贤俊笑,你再不好亚历山德罗该病了。
    安娜看着没事儿瞎乐的人,觉得他和韩孝珠还真是像。
    “你还喜欢她吗?”
    车贤俊颔首笑,那笑里含着不甘心,“喜欢有什么用。”
    “你好像是认真了。”
    “从济州岛回来之后我去找过她。她很理智,安娜,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清醒的女孩儿。其实我自己也知道,我跟她不大可能,我的家庭接受不了她。”
    “这没什么不好,从某个方面来讲,我觉得她是幸运的。”
    “怎么?跟我在一起很不幸吗。”
    “也许吧。”
    她并不是说着玩儿,她也不知道哪儿来的想法,就这么脱口而出。
    “别告诉我你想打退堂鼓。”比起姜赫,车贤俊观颜查色的能力更胜一筹,何况他觉得自己了解安娜。“亚历山德罗可比我坚定,你要放弃他会疯掉的。”
    “现在酒店的情况你也知道,要是你那边再出点什么事情,他肯定受不了。”
    “姜赫,他怎么样了?”
    “他还行吧。”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我应该跟他道歉。”
    “你认为这都是你的问题?有人花了重金将那晚你和姜赫的照片登在几大报刊的首页,你觉得这是巧合?”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家族的声望,以及它目前面临的危机,安娜也不愿深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少不了心怀叵测的人。她渐渐开始明白伊智善不看好她的理由都是有根据的。
    “都交给亚历山德罗去处理吧,作为他的朋友我只希望你能支持他所做的一切,陪在他身边比什么都强。”
    炉火在眼前晃动,她发现心被什么压迫着,沉甸甸的。突然间有了一种道不明的失落,那些脆弱渺小的希望好像都被火苗烧成了灰烬。
    晚饭时间,长条桌上的人们争先恐后地讲着最近经历的一些趣事,谈得最多的还是孩子,谈他们的小时候,如今,还有将来。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将前途似锦。
    安娜低头吃着,越发觉得自己无法容进那些话题。她小的时候,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最幸福的孩子,母亲一直这么说,到现在长大了,才明白那种独一无二的优越感从何而来——母亲没有如此华丽的殿堂,却给了她一个幸福之所。幸福永远不能用金钱去衡量。
    亚历山德罗问她在想什么,她说什么也没有想。实际上,她想得很多。关于中国和意大利。
    首尔又开始飘雪了,草坪上铺了薄薄一层。她像一只离群的梅花鹿,独自在大雪纷飞的夜里思念鹿群。她的同伴们迁徙去了什么地方?她在雪地里一望不见痕迹。
    女王和另几位夫人小姐正在客厅里观看孙子辈的成长录像,孩子的咿呀声,蹒跚学步的样子都能引起她们的笑声与称赞。远看着乐趣无穷的尹智善,安娜又有了些奢望,要是有天她和亚历山德罗有了孩子,她希望自己也能像这样坐在她身边与之分享。可是呢,不可能的几率正在上升。在看过了报纸上的照片和那些胡言乱语的评论以后,她对她说:看来你是忘了,皮科洛涅家族不会容忍这样的耻辱。
    她想她的确是忘了,可不会又怎样呢,所谓的耻辱已经发生了。
    亚历山德罗不知何时从身后抱住了她。他把下巴放在她肩上,抓紧了她的手。他问她想好要什么礼物了吗。安娜说不要礼物。因为此时此刻,她忍不住想起了姜赫的事。她不能和他一样假装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能原谅我吗?”
    “原谅什么?”
    “原谅我不听你解释,原谅我被人拍了照片,原谅我给你带来的困扰……”
    “我原谅你,如果你认为那是过错的话。”他的嘴唇摩擦着她的头发,“真的不打算要礼物吗,小心后悔。我这个礼物可不是随便送人的。”
    “亚历山德罗。”
    “想知道是什么?我现在可不会告诉你。”他愉快地说。
    “能收回你的决定吗?”
    “你就那么不想要?”
    “我说的不是礼物。”
    “那你在说什么?”
    她说的是姜赫,她说你能不能让他回来上班,让那些流言蜚语不攻自破。如果就这样离开,怕是再也没有在这个行业立足的机会,因为她知道此时她身后的这个人将怎样断绝他的前程。既然决定说了,她便做好了继续说下去的准备,她只想乘热打铁,乘他还不那么讨厌她的时候。
    他停了下来,放开了她。
    “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安娜.贝里尼。”
    这就是皮科洛涅,变脸比翻书还要快上一百倍。
    对于姜赫,安娜觉得歉疚,自从在济州岛回绝他开始她便觉得有些东西是她强加给他的,如果不是因为这些东西,他大可凭借才智出人头地。
    亚历山德罗转身走了。窗外的雪依旧洋洋洒洒地飘着。
    从那天以后,他似乎真的用笼子把她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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