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归锡耶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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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的今年,她在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回到家便倒头大睡,第二天才记起头天是生日。今天早上,伸出十个指头,觉得自己还是二十一岁,可实际上已经二十二了。时间就这么毫不留情地夺走了青春。
    早上起来,雪也停了。安娜下了床,拨开窗帘,院子里依然立着几个男人。她退回去坐在床边,慢吞吞地穿好衣服,好好洗漱打扮一番。
    亚历山德罗坐在餐桌边浏览报纸,未来的婆婆则在他对面吃早餐。她正要下楼梯就听见尹智善不大愉快的声音。他们谈到了罗马和那边的生意。
    “我不会走的。”亚历山德罗果断地说。
    尹智善放下餐刀,看着儿子。
    “可弗朗西斯科的态度很坚决,他之所以把‘首尔.浮生’让出去就是想让你放弃。他至始至终都在打一个主意——那就是怎么从我身边把你夺走。”
    那样的声音虽然平静,但安娜能感觉到她的心一定颤抖得厉害。
    “您能不这样想吗,妈妈。没有谁想要孤立你。”
    “他就是这么想的,你们皮科洛涅家一直这样想,当初我从锡耶纳带走你的时候他们就这么想了。他们怕我教坏了他们的继承人……”
    “妈妈!”
    “怎么?我说错了吗?如果不是你爸爸……也许,他们还会剥夺我做母亲的权利……”
    她有点哽咽。亚历山德罗握住了她的手,安慰她道。
    “别这样,妈妈,我是不会离开首尔的,也不会离开你,求你别这样。”
    也许是看见了安娜,尹智善很快恢复了情绪,还和往常一样,保持着难以度量的距离。安娜问了句早上好,女王的样子就像是没听见,继续吃她的早餐。而亚历山德罗不以为然,牵着她坐下来。
    吃过早饭,亚历山德罗如常在安娜额头留下一个吻,再匆匆离去。
    她不再那样虚弱,却始终被疲倦包裹着酸软的身躯,食物也失去了它们本身的味道,医生说还需要休养几天。
    在那对母子离开别墅以后,她缓缓走到钢琴前,坐下来,小心翼翼打开盖子。光滑的琴键泛着纯洁的光,她仿佛看见它们如何律动,如何演绎出美妙的音符。可这样的东西最终不合适她,她像个局外人,只能远远旁观,心生羡慕。
    何时变得如此落魄伤感,不堪一击?
    晚上,亚历山德罗差人将安娜从红砖别墅接到他预定的餐厅。
    “谢谢你,雅克。”
    安娜下了车,提起裙摆。雅克为她撑着雨伞。
    “你今晚真是美极了。”雅客啧啧摇头,又一次欣赏起这姑娘的美丽。“不得不说,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人。”
    “哦,那我真是太幸运了。”
    “亚历山德罗可真是好福气。”他略微低头,在安娜耳边轻声调侃:“要是再年轻个二十岁,我一定不会输给他。”
    安娜咯咯笑了,踮起脚亲吻他的脸颊。
    “进去吧,别让王子等久了,他可是要送灰姑娘一个大礼。”
    门童笑容可掬地拉开门。安娜回过头,雅克收起伞钻进汽车。汽车便开走了,雪似乎下得更大了。
    那晚,若是一场宏大的舞会,她定会让所有人黯然失色;若有数不清的镜头,她也能一如既往成为它们的焦点。没有人那样幸运,见识她美丽、优雅、从容却稍显脆弱的身影,被她周身闪动的圣洁光芒深深感染,进而被吸引,忘乎所以——除了他,除了那个坐在桌边的男人。他看着他所怜惜爱慕的身影朝他一点点靠近,看着那种消失的距离欣喜不已,他深信这个女人将永远为他所有,她的过去、现在、将来。她的每一步靠近,都将证明他对她坚定不移的信仰。
    深蓝色长裙,轻薄似纱,却又着恰如其分的垂感,覆盖上她曼妙的身段。发髻向后隆起,露出她颈间和胸口洁白如暇的肌肤。脸庞有淡淡红晕,双唇则红得热烈,像他蓄势在心中德汹涌爱恋。
    在她靠近的整个过程里,他始终离不开那双黑色的眼睛。好像在任何时候,他都要确定她一定是看着他的,他要从她的一笑一颦中发现自己对她有多重要,他要望穿那一汪秋水,感受被爱的滋味,他还要从那双眼睛里获得对自己今天这个决定的百倍肯定。
    “礼物是什么?亚历山德罗.皮科洛涅?”
    安娜抓着一只红酒杯在手中晃荡,晚餐过后她已有些醉了,亚历山德罗也一样,他为这个夜晚而兴奋。最近以来被乱七八糟的事情困扰,被无关紧要的人拉开了距离,两人很久都没有这般默契,没有敞开胸怀畅所欲言了。他要彻底扫除障碍,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每分每秒。
    “你终于找我要礼物了,我记得那天我问你的时候你还满脸不在乎。”亚历山德罗摆着手指,挑起眉:“善变的贝里尼!”
    “我只想知道你有多大诚意——对你所爱的,女人。”
    安娜摊开手,虽然她并不知道他给的礼物是否能用掌心来承载。
    爱情,让人索求无度。
    “难道你认为我的诚意还不够吗?你要多大我都给。”
    亚历山德罗抓过她的手,亲吻她的指尖。安娜闭上眼默默感受,怕爱情稍纵即逝,待睁开眼就消失了。她越发像个六神无主的孩子,怕亲人在滚滚人潮里手一撒,便再次流离失所。
    最近以来,她常会梦到母亲,会在那个梦里看见她澄澈的笑容,看见她在明晃晃的房间里模糊的影子,看见忽明忽暗的光线扫过渐渐消逝的轮廓。她也常梦到亚历山德罗,也是那样的房间,那样的光线,他坐在钢琴前回眸,最后,阳光强行分隔开那幅图景,突然间空气稀薄,窒息难耐,之后,便是一种声音,潺潺响在耳边,可她却什么也看不见。
    “嫁给我,安娜.贝里尼。”
    安娜睁开眼,只看见他黑色的眼珠,让人心疼的颜色,被晕染上小小的忧愁。
    锡耶纳那个多雨的季节再次浮现在脑海中。让她脸红心跳的对视,他愉快握着的双手,他嘴角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容,还有窗外清冷的风,丝丝细雨。在首尔的这个冬天,它们都回来了。
    窗外,大雪纷飞,灯火微明。
    “你要带我去哪儿?”
    安娜抓紧了外套,被亚历山德罗牵手快步走出餐馆。冷风夹杂着雪花让她一时适应不过来。
    亚历山德罗笑着回首,拉着她走过街口。他的步伐越来越快,安娜莫名欣喜,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幸福之感油然而生。她随着他轻快地跑起来,快乐在这个夜里突然变得放肆而无所顾忌,不用在乎路人的目光,也不必担心谁在用相机偷偷窥视。她好似把什么都忘了,只愿单纯享受和他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风吹过脸庞,洋溢着春日和煦;雪若甘露,点点润泽了内心。已无需多言,什么烦恼、什么不悦,统统抛之于九霄之外。
    他们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暗红色的灯箱悬在头顶。亚历山德罗愉快地看着安娜,推开身后的大门。
    一个时光隧道,幽暗的灯光延伸至走廊深处。她听见若有若无的歌声传来,宛如谁在睡梦中轻轻哼唱,唱一段挥之不去的岁月,歌颂不尽的美好年华和去而不返的爱情。
    墙上的画像告诉她,那是个无法被遗忘的年代,周璇、萨克斯、花花世界、不眠的上海滩。那些少女、贵妇身着旗袍或者洋装,仪态优雅,风情万种,能让人扑捉到恍若隔世的记忆。
    舞台上,有上了年纪的乐队和身材高挑、如同画中人一般的女歌手。吧台边、雅座上、舞池里都散落着被这氛围薰得暧昧慵懒的情侣。
    亚历山德罗把人拉近身边,搂住安娜纤细的腰,托起那柔软的手掌,在音乐的伴随下缓缓起舞。
    安娜抬头凝视。他好似更加英俊秀美,这张永远也不会老去的面孔映照出她此生所有依赖和眷恋。
    “我昨晚做梦了?”
    “梦见了什么?”
    “梦见和你跳舞。”
    亚历山德罗低头吻上安娜的额头,他双手环住她的身体把她轻轻抱在怀里。
    “恭喜你,美梦成真了。”
    安娜埋首呼吸着他身上淡淡地令她沉醉的香味。
    “你刚刚许了什么愿?”
    “干嘛要告诉你?”
    “我就想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他在耳边说着,安娜躲开,离他的胸膛更近了。那未必是羞于启齿的事,然而皮科洛涅的一再逼问她无处可逃,他追着她的耳朵吻个不停。躲开他,捧起他的脸以吻封缄。
    实则,他已帮她实现了那个愿望,此生最大的愿望除了拥有他,还有何求?
    她给西尔维娅婶婶去了电话,是告诉她即将结婚的消息。电话那头先是惊喜,接着却嘤嘤抽泣起来,喜讯让她想到了好朋友卡拉,上帝保佑,她终能在天堂里无忧无虑了——这孩子找到了幸福之所,拥有了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至于马塞洛,他也会很快知道。自罗马回来以后她联系过他。他不会嫉恨她,她知道的,他的心结终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烟消云散,毕竟他还年轻,有等着他的坦途未来。
    她早早洗漱上了床,想着衍生于童年梦境的婚礼,感到既虚幻又真实。
    这辈子认定的,永远也不要回头;这一生注定的,就是她的命运。
    天还未亮,安东尼的车就已经候在公寓门口了。他租了一辆的士,待安娜上了车,示意司机前往首尔最大的水产市场。
    市场招牌并不大,安娜正在心里拼着几个韩国字,安东尼开口了。
    “鹭凉津,对,是鹭凉津水产市场!”他确信地点点头,“走吧,亲爱的,这里能让你开开眼界。”
    安娜双手放进棉衣口袋,小跑两步跟上他的步伐。她喜欢这样,对陌生的事物总是充满着旺盛的好奇心,就像现在呈现在她眼前的景象——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当整个城市还在沉睡时,它却亮得如同另一个星球。灯盏一个接一个,在她两侧长长伸展开;清晨的风很凉,带着海边特有的咸湿味扑面而来;玻璃水箱里有各式各样的海洋生物,让人目不暇接;穿着雨鞋的韩国人正在摆弄铺子,酱料、副食品、各式各样的作料依次陈列。老板大多都上了年纪,不断招揽生意,告诉顾客自家的海产有多棒。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水产市场。”
    “我知道一个,在加拿大。”
    “比这个还大吗?”
    安东尼没有回答她,因为他此时正从潺潺冰水里捞出一只活蹦乱跳的鲭鱼,歪着脑袋看它的眼睛和红腮。
    “好家伙!”他对着老板娘竖起大拇指,“很好,很新鲜!”
    “知道吗,这种鱼大多出产在美国海域,通常在四五月份,它们会从缅因州迁徙到马萨诸塞州,那样的场面真是壮观呵!”
    安娜看着旁边的家伙,一面感叹一面摩挲着络腮胡子,短暂沉入几年前他曾经在大洋上经历过的那种喧嚣、令人热血沸腾的情景。
    鱼市的人并不多。安东尼告诉她,等到□□点钟以后这里会非常热闹,中间商和家庭主妇都会来,人们讨价还价,挑选各自所需的上好原料。他们还可以在这儿的餐厅里就地食用,还有什么比吃上新鲜美味的海鲜更加美妙的事情呢。
    “意大利人总是说:‘我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会做鱼的民族。’可是呢,”他摆开两手,稍作停顿,“日本人和韩国人也毫不逊色!”
    “中国人也不错哦。”
    “中国人是这个世界上最会做菜的民族,你必须承认这一点。它菜系众多,菜品也不计其数,味道更是美妙地难以描绘。在这一点上,你必须承认,安东尼。”
    “呃,中国人的口吻。”
    他笑着,斜眼看安娜,好像洞察了她的私心。
    “我一向公正。”
    安娜也笑着,说出这样的话,她总有一种身为中国人的自豪。这么一来,心底不禁升起对故乡的眷念。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中国人,这么些年过去却好像再没有机会重新踏上那片土地,回到伴随她长大的城市。她何来那么多无法消散的乡愁?
    思绪在回忆里摇曳,仿佛周身灯火通明的世界也跟着轻轻晃动起来,暖意无限。一个身影逐渐清晰,她定睛看着,直到那个人也看见了她,停下手里的话,甚至于僵滞。
    Louis?姜赫!她居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穿着黑色下水裤,手上带着塑胶手套,端着一盒螃蟹。
    “我认为你们该见上一面。至少他还想再见你一面——在你结婚之前。”
    安东尼的声音响在一边。他是设计好了的吗?跟她说带她来看鱼市,开眼界。都是为了这个?是的,她早该来了,她愧疚于他,也愧疚于自己。看见他,突然间才发现爱情让她变得又自私又卑微,为了一个男人失去整个世界。
    他看上去变了,虽然她也说不出变的是什么。是头发短了?瘦了?还是眼神疲倦了?她不知道,她无法从那些细节里获知得什么。她只是觉得与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姜赫相比,面前的年轻人少了几分活力。
    Louis摘掉手套,抬了两只凳子要他们坐坐。对,还是那样礼貌有风度,只是如今地点和角色变了,让安娜倍觉酸楚。他不该这样生活。
    Louis很意外。他希望那一刻时间是可以停留的,他会满足于任何一点上帝的施舍,虽然他知道在这件事情上,不该再有纠结。
    “这是谁?”
    还没来得及多说两句话,姜赫的母亲出现了。安娜从凳子上站起来,看见了声音的主人。
    五十岁上下,小巧精干,有着独立女性的特质。她面容姣好,长着一双大而有神的眼睛,在认出安娜的那一刻,流露出了敌意。这张脸令她印象深刻,因为她一直留在儿子的电脑桌面上。
    “我想这里不欢迎你,你最好快点离开,越快越好!”
    命令的口吻,尖锐的语气。
    安娜站在原地不知是走是留,她想说对不起,姜赫母亲没有给她申辩的机会,她执意要这个毁了她一生事业的女人滚远点。
    “你不走是吗?你觉得你们有钱人可以为所欲为了?”
    安娜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是看她上前抄起水管头,试图要朝她喷水,她不知所措地往后退,安东尼赶紧上前拉开了她。
    “妈妈,你这是干嘛?”
    姜赫冲过去拦住他母亲。
    “我干什么?你不知道她干了什么?她本来就有未婚夫还来勾引你,你是被她迷昏了头!”
    “别这样妈妈,事情不是你想得那样!”
    “不是?黑字白底一清二楚,那么大的照片!不仅我知道,整着个首尔人都知道的事实你还狡辩?”
    "回去告诉你那个有钱老公,我们不在该死的酒店里干,不给你们这些该死的外国人打工也能凭自己的能力活得很好!我就不信他一手遮天!你给我放手,不孝的家伙!”
    四周的人都被惊动,围观过来。姜赫死死拽住他母亲,要安东尼带安娜赶快走。
    她应该立即调头走掉不是吗?而不是站在这里忍受责难,被人唾弃。她明白她的愤怒所在,也能感觉到周围批判的目光。但她不知道是怎么了,头脑嗡嗡作响,眼前不过一出默剧,而自己变成了观众。
    安东尼拉拨开众人,拉走了她。
    “我要怎么做才能弥补这一切?”
    出了鱼市安娜问安东尼,她冷静地连自己都奇怪。
    “你什么也不用做,听我说安娜,有些事情你无能为力,更何况那是他自己的选择,他应该为此承担后果。你不必为他担心。”
    “那不是他选择的,是我强加给他的。”
    “他选择了你,就选择了离开酒店。这个世界上只有为了真爱的男人才会这么做。你也该勇敢一点,更何况,你爱的人更爱你不是吗?而且你们要结婚了!那该有多幸福!”
    安东尼的话并未让心中沉重有所缓解。跟在安东尼的身后上了车。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求全之事,无论对错,只有等待时间去判别了。
    天空变成浅浅湛蓝,城市从梦中清醒,迎接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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