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归锡耶纳

38 32(上)


有些事情总来得毫无征兆,她曾笃定的、深信不疑的理想竟在某个瞬间突然跳出来,狠狠扇她一记耳光,让她终于下了离开首尔的决心——离开亚历山德罗的决心。
    自从出院以后,她发现亚历山德罗总是很晚回家,并且对婚前那一揽子事不闻不问,当她提到什么礼服、酒席他总以借口太累一头扎倒在床上,不出半会儿便呼声大作,而第二天待她睁开眼睛,人又不见了。
    酒店收归金恩,表面上风平浪静,作为局外人的安娜根本看不清那平静下汹涌的暗流,而亚历山德罗对那些勾心斗角之事闭口不谈。她一直忍耐,只要他对她一如既往地好,外面那些逢场作戏便不足挂齿。可最近以来他冷淡的表现开始让她担忧了。
    近日以来,热厨间的火腿和鲜肉总让她感到反胃,晚上和安东尼吃饭时居然忍不住跑进卫生间呕吐。身体状况一直很遭,感情问题反反复复地折磨着她,让她失眠、匮乏、毫无食欲,不知不觉瘦了十斤。
    晚上回到家,她发现一个人也不在,给亚历山德罗打电话无法接通,又打给雅克。雅克说他们人在济州,总经理正在开会,恐怕今晚是回不去了。安娜听了有些泄气。她在大厅里坐了一会儿,无聊地翻着电视菜单,又把女王的杂志铺在沙发上琢磨一阵,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两个小时。吃过晚饭回到房间,便很快睡着了。
    醒来时屋内一片漆黑。从床上坐起来看钟,已是晚上十一点。
    尹智善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目光聚集在手中纸页上,它一行行走过那些白底黑字,最后微微看了一眼儿子,取下眼镜,揉着太阳穴。
    亚历山德罗站在落地窗前。窗外天幕低矮,如同他小时候见过的相馆里用来做背景的厚实布料,它模糊了常青树丛的轮廓,没有风的惊扰,浓稠而又寂静,一如写实派风格,有着某种厚重深刻的、让人无法道明的特质。
    他在扶手椅上坐下来。
    “这是个,疯狂的计划,虽然我并不是很清楚你到底要怎么做,但这不仅把你自己放在了一个危险的位置,而且还会伤害到安娜,更何况你们要结婚了。”女王双手交叉,托着她尖尖的下巴,“虽然我一直反对你们在一起,可是她很单纯,你要这么做,我想凭她那种脑袋是不会理解的。”
    “这不仅是为了我,也为了我们。我不希望她再受到任何的伤害,我不能冒这个险……”
    安娜有些口渴,她下了楼进厨房倒水喝。大房子静得有点恐怖,不知道佣人们都到哪儿去了,只剩狗儿蜷缩在窝里,夜里的它看上去更加安静,只在看见女主人的时候伸了伸脖子,再重新软绵绵地缩回去。书房亮着灯,从里面传来些谈话声,她走了过去,从门缝里听清了里面的内容。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女王的声音。她看见她在办公桌后来回走动,而旁边那个背对她的男人不是皮科洛涅吗?他已经回来了?他们在谈些什么?
    “你不打算和她结婚了?”
    “是的,我打算取消婚礼。”
    心像被谁猛得抽了一下,她有些颤抖,大脑一片空白,借着剩下的理智问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是否真是一场幻觉?她的躯体,在那一刻空洞地飘离了这个世界。
    女王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又是亚历山德罗那漫不经心的口吻,开始了接下来让她绝望的话。
    “我已经和江恩健承诺过,取消结婚,给江允儿一个机会,那样我可以保住在酒店总经理的职位,并且还能参与他们在济州岛的房产生意。您清楚这意味着什么,金恩如今在韩国势力不容小觑,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现在,最好的选择是送安娜回意大利,在那儿……”
    她无法再听下去了。原来那些所谓的假象、她一直以来的质疑、她敏锐的潜意识都是真的!多么荒唐,愚蠢,不可救药!
    她一步步退离那扇大门。上帝呵,为何这一切来得如此残酷而唐突?不!它们早就在种种细节里警示过她,而她却执迷不悟。她的挚爱竟然要堂而皇之地背叛、抛弃她——为了权力地位、为了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他竟大言不惭地说出那样的话。若不是亲耳听见,她如何能相信亚历山德罗.皮科洛涅会卑劣到如此地步。
    冲回洗手间她又一次吐了,因胃的抽搐和心中极度悲痛而模糊了双眼。她那么爱他,那么迁就包容他,以为他将回馈给自己这个世界上最深最真的爱,以为他们将爱到天长地久白首不离,可是他却骗了她!骗到她以为这个世界上除了皮科洛涅不再会有第二个人让她痴迷得连自己是谁都忘记。
    打开水龙头,她痛苦地呜咽起来。强烈的心跳让她胸闷,呼吸难耐。她记不得那天哭到多久,只记得昏昏倒倒地回到卧室,在恍惚的意识中从柜子里翻出护照和几件衣服匆匆扔进一只箱子,然后毫无留恋地离开红砖别墅。
    她错了,她来错了地方,爱错了人。从一开始便是。如今幡然醒悟时,竟不知何去何从。拎着箱子的她,突然感到韩国的两年,所有积蓄就像此刻空荡荡的身体,毫无重量,还有这颗枯槁之心,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线生机。
    他闭眼靠在宽大的皮椅上。冬日阳光挤进厚实的窗帘,光线阴沉,空气似乎也浑浊了。
    微弱的敲门声传来,他缓缓睁开眼。
    “我们没有找到她……”
    雅克那浅蓝色的眼珠微微颤动着。亚历山德罗抓紧了扶手。他还想说什么,深吸一口气以鼓起同老板继续交谈的力量,可亚历山德罗不再打算追问,而是让他退下。
    “我知道了,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此时车贤俊出现了,他同雅克交换了眼神。雅克先行离开。
    “你应该吃点东西。”
    桌后的人不应。
    是呵,这种时候谁能吃得下?安娜的出走不同往日,这一次,她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要彻彻底底从他们的视线里消失,并且让亚历山德罗永远都活在自责与悔恨的阴影里。其实他早该想到,她不容得任何一点伤及自尊的事情发生,而更糟的是,竟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偷听到了皮科洛涅母子的对话,结果如何?他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
    “不管怎么样你也该吃点东西,这样虐待自己毫无用处。”
    平时那些哄人的套路此时此刻都从脑袋里溜之大吉了。他要怎么做才能让他别愁垮了自己?
    夕阳在林立高楼间消失了,夜晚很快再次降临。
    安娜悄无声息离开了有二十个小时,快整整一天了,他们却一点消息也没有。
    亚历山德罗盯着窗外缓缓收拢的光线。玻璃上倒映出的那张完美面孔终有愁容,单薄的嘴唇失却了温柔,眼里尽是暗淡星光,那些神采奕奕的表情也被她一同带走了。
    “你在怀疑自己,对吗?”
    这么久以来,从他酝酿这个复仇计划开始——如果可以说是复仇的话,可以称为一场皮科洛涅家族保存实力、夺回主动权的战役的话——他就一直在担忧他们的未来。他从不想如此艰辛地生活,也不想用亲人和挚爱的感情充当阴谋与游戏的砝码,可……那些所谓的使命,从他记事之日起便成为鞭策他作为强者的原始动力,仿佛也是唯一动力。如今的他已经归顺在这股神圣的动力之下,不再反抗,也不再为无关紧要的小事辩驳。
    “不……我只是后悔让她听见了我的话。她认为我抛弃了她。”
    “难道不是吗?”
    “你也认为我不该这么做?”
    亚历山德罗转身看着他的朋友——他坐在沙发上倾身向前玩着桌上的国际象棋,可迷局让他毫无进展,他丢掉手中的骑士,抬起了头。
    “身在这样的家庭我们没法选择,可你应该信守承诺。亚历山德罗,对安娜来说你是他唯一的依靠。”
    “我不想让她受到伤害!”
    “可是她已经被伤害了。”
    “我没有更多的选择。我本以为这件事会很快结束,根本没想到韩国人也掺和进来了!”
    “那是借口。”
    “你是在责备我,Jack!我听出来了,你和我的母亲一样,你们认为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不择手段地尽到一个家族成员的责任!认为亚历山德罗.皮科洛涅野心勃勃没有原则!是这样吗我的朋友?在你们看来我和安娜解除婚约就是个十恶不赦的罪名,就该下十八层地狱!”
    “不,亚历山德罗,你的错不在为了家族而牺牲自我,而是从一开始就该向安娜坦白你要做的一切,而不是现在——到了这个结骨眼儿上才跟她摊牌!实际上,你连这个机会都没有了!”
    车贤俊情绪激动,他居然有种想要掀翻棋盘的冲动,亚历山德罗同样心跳得厉害。两个人都试着平静下来。他抚着额头来回走着,最后到门口取下外套。
    “你要去哪儿?”
    她用手掌抹去车窗上蒙蒙雾气,额头靠在上面,收获了一个漫长的,陌生哑然的夜。
    在某个站台下了车。车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夹着细雨的风迎面扑来,空气仿佛更冷了。
    失魂落魄的她一时间想起很多事。空落落的大街,阴冷的城市森林,形形□□的嘴脸再次把她变成一个孤独的盲流。是蒲公英吗?只能由不定向的风带她来去。可究竟是什么造就了这般命运?
    上个夜里坐在车站候车厅,在白炽灯下张眼看着稀稀落落的旅客,眼泪就那么毫无知觉地长淌过一分又一秒。已察觉不到酸涩和苦味,回忆于脑海翻云覆雨般将她紧紧纠缠,最后只剩脆弱不堪的躯体和透支爱情的灵魂。后来她靠在塑料椅上睡着了,梦中竟然见到了母亲。醒来时发现又一次被泪水涂满双眼,视野混沌不堪。疼痛让她终于回归现实。
    此时的她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用围巾裹住半张脸。脚步延续着这些日子塞满身体的虚无,越是往前迈出一寸,越是无法逃离浑天暗日的折磨。良久之后抬起头,只看见一只一闪一闪的写着“Hotel”的灯箱。
    亚历山德罗驾车去了他能记起的他们一同去过的所有地方。安娜住过的公寓,附近那家炸酱面馆,问了中餐馆、快餐店以及她常光临的药店铺子,还有东大门一带的街巷。那天夜里他几乎转遍了整个首尔,虽然他知道找回她的几率微乎其微,但只要是她曾出现过的地方他都想多看一眼,睹物思人,重温过往。从圣诞夜里远远看见药店里的她,到彼此许下白头到老的誓言,他用这个夜回味全程,隐约觉得她再也不会回到自己身边,竟有一种滚烫在眼底翻腾。他伏在方向盘上,半响后抬起血红的双眼,茫然绝望的黑夜,将他渐渐湮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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