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归锡耶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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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以后,中国,成都。
    H酒店,培训部。
    “大家都知道,中餐和西餐无论是在烹饪方法、食材原料,还是在菜系和流派上都有很大的不同。由于不同地区的地理条件、气候状况、人文风俗等等差异造就了今天世界三大菜系。对我们酒店来说,西餐和中餐有着同样重要的地位。今天请各位来不是为了在行家面前班门弄斧,而是为了和大家探讨一下中西餐的共通点,就营养学的角度,从时下一些流行的观点和理论出发,通过互动交流,达到提升餐饮质量和创新产品的目的。
    “传统中餐在原料配搭和装盘上更多注重的是色彩与口味,营养的合理性没有给予总够重视……”
    讲台上站着的是资深营养学专家、近年来时尚饮食领域的畅销书作家、H酒店餐饮总监陈漾之。举手投足间带着江湖侠客的利落飒爽,风范大气。通俗的语言和生动活泼的图片将丰富内容浓缩到四十分钟的课程里,让听者意犹未尽。
    培训结束后她收起皮夹,要总厨陪她去厨房看看。
    “最近是旺季,团队比较多,下个月酒店促销有些改动,你回去和餐饮部经理碰个头;本月客源变化和新增需求务必在本周交给我;从这周开始推出的时令菜式就按我今天讲的做;还有业务水平考核,你提的人我已经看过了,我会跟老大去说。”
    这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做事效率极高、执行力极强,话不说二遍,不督促,没有多余的腔调,不关心过程只看结果。总厨不停点头,加快步伐以跟上陈漾之的步调。
    他们在后厨走了一圈,陈漾之又交待了些厨房用具更新的事宜,总厨听后便匆匆去落实。陈漾之走到热厨厨师长的办公室前,轻轻敲了下玻璃窗。
    里面的人正在日程表上写写画画,抬起头,方见对方指着腕表,于是点头回应。
    她拉开发带,柔顺的长发一泻而下,披散在她瘦瘦的肩头上。对着镜子理了理前额的发丝,然后从制服上取下名牌,上面用英文写着:Anna。
    这是一种多么熟悉的感觉。
    从更衣室到布草房,从餐厅到后厨,从热厨间到总监办公室,好像一切都没有变,都有一样的气息缠绕着她,追随着她。那条长长的走廊延续至今至此。从锡耶纳的公正局到“浮生”再到中国,这条路一直在脚下延伸,成为一段印象深刻的生活,或者历史,而自己,由一个懵懂的小女孩蜕变为梦想中那个专注、热情的追梦者。老埃里奥该不会怨她了,西尔维娅婶婶也该宽慰地笑了,还有,托亚诺也该为她骄傲了吧。时至今日,这个土生土长的中国姑娘戏剧性地又回到了中国,她开始相信,和韩孝珠拥抱的那个雪天,她们心中所期待的一切,都在熟悉的地方慢慢生根发芽,从愿望变为现实,渐渐塑造成一个属于她的全新的时代。
    “在想什么呢?”
    把目光从车窗外收回来,安娜耸耸肩。开车人微微一笑,雨刷在眼前晃了两下。
    “想吃点什么,姐姐今天请客。”陈漾之神秘地看了安娜一眼,“早就有想宰我的念头了,所以呢,今天就满足下你,丫头?”
    “我哪有?”
    “还不承认,上次聚餐的时候是哪个说要吃十只大闸蟹来的?你说一句还好,Henry他们几个跟着瞎起哄。”
    “工资那么高几个螃蟹算什么?”
    安娜睁大眼睛,看守财奴似的看陈漾之。自从“首尔.浮生”一面后,两个人投缘的人时不时有联系。而陈漾之早就有把她挖来为H酒店添员虎将的念头,没想到这丫头居然主动投怀送抱。到H酒店已有半年多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两人的友谊也在工作之余迅速发展。
    “不要那么贪心哦。”
    安娜嘿嘿笑起来:“火锅就好啦!”
    成都向来潮湿,太阳极少露面,晴天也不明朗,各处都透着冷静的气息,就像一位静静坐在自家院门口的老者,用睿智的眼睛打望这个声色犬马的世界。十月天气已偏凉,时不时有些微雨浸湿屋顶地面,还有行人的发丝。早晚雾气浓浓,湿漉漉的包裹着一切。
    火锅店倒是一派火热景象。红灯高照,人头攒动,热气腾腾。陈漾之和安娜在预先订好的卡座上坐下来。安娜望着锅里半天不冒泡的汤水,那样子逗得陈漾之忍俊不止,说她比小孩子还馋。她转头叫了服务员,要多拿些调料来。
    “宋哥什么时候回来?”
    安娜一边找锅里的食物一边问狼吞虎咽的陈漾之。两人的共同点大约也在这一点上,饿起来的时候不顾形象,就像急起来的时候压不住火气一样,所谓性情中人,心直口快,饥不择食。
    “下个月吧,管他的呢,他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我顾不了他。”
    她猛吹着一块米凉粉,哪管老公在国外出差的事。
    “他在那边多呆一阵也好,可以多陪陪儿子嘛。他妈也不想让他那么快走呵。”
    “也是,都是宝贝儿子。”
    “恩。他妈说在看我的书,还大老远去唐人街买了中文版,做饭的时候就照着做。”
    “那宋哥该带本过去。”
    “他哪记得,那种记性,只记得儿子,忘记老妈子啦。但愿我儿子长大了别跟死老公学。”
    安娜笑起来。虽是在埋怨,但语气却是幸福和快乐。
    “对了,上个月的考核表已经报上来了。Henry和我一直都很看好你,如果有时间的话还是经常和他还有Serena他们几个沟通沟通,H不比国外酒店,只埋头苦干可不行。这个周末我约了Serena逛街,到时候一起呵。”
    “知道了。”
    不知不觉中,眼神飘向远处。大厅甚是热闹,玻璃墙上全是雾气,她只隐隐看见被模糊了的夜晚的灯光,还有几粒水珠缓缓划出的痕迹。
    韩国,“首尔.浮生”。
    韩孝珠推开厚重的大门,走下台阶。背景是一段钢琴曲,节奏轻缓,将人带入绿叶清风,初晨暖阳的季节。
    合身的黑色制服,优雅得体的步履,处惊不变的微笑,经过时间磨练它们已成为一种标志,使得她轻车熟路,展现出更加自信得体的一面。
    回到办公室坐下来,发现桌上放着一张纸片。前台跟她说过有安娜.贝里尼的东西已经转交到她处。
    她轻轻捡起这张单薄的明信片。小心翼翼地看着,手指缓缓抚摸过它光滑的表面,拼读那一角英文字母。
    “中国.成都.武侯祠。”
    韩孝珠在心里微笑起来。这就是她跟她说过的用心珍藏的故事吧,是她以为已经完结的故事的后续。它并未结束,而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当大巴车经过那条古色古香的小街时,她选择下车进去看看。
    夜里的街巷透着一股浓浓的诗意,曲径里弄间仿佛流泻着几个世纪前的喜怒哀乐。飞檐与雕窗,石阶与酒旗,好像都在低吟浅唱着把那些私密的故事说给游客们听。安娜走在来来往往的行人间,目光浏览过店铺招牌,似是在和每一位熟悉的旧友打招呼,她甚至往那些精致的雕花大门里深深望去想要认出某个人,或者让某个人叫出她的名字一般。太熟悉了,她的童年、少年时代都在这里度过,美好的回忆也都在这里。如今时光荏苒,虽然经历了诸多变迁但依旧还是摆脱不了那种旧旧的、让她鼻中常略带酸涩的味道。
    画家坐在光晕下给一个半大的孩子画像,那孩子东张西望,被母亲扳过脑袋时一脸愁容。安娜笑看着他们,目光却情不自禁地穿过栅栏落到祠庙里。白日里香烛袅袅,钟声鸣奏,还有重现古代祭祀活动惟妙惟肖的演出。这座建于公元223年前的建筑是中国唯一一座君臣合祀的祠庙,是三国时代留下的遗迹。那时候,常听得殿堂里传出余音绕梁的悠远乐声,她的思绪往往也随着那乐声或喜或悲。
    脚步最终停下来。
    那时候的咖啡馆好像并没有存在过,艾达、她,还有咖啡香味、琴声,春秋冬夏的交迭都模糊了,都在她潮湿的眼睛里渐行渐远再无归期,唯有门前的中国灯笼,红得通透,随风摆动着忧伤。
    “安娜?”
    忽然听见旁边有人叫响了她的名字,转过头,只见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直盯着她的脸,乍呼呼地又叫了一声。
    “你不认识我了?我是罗阿姨!以前你和童宇经常到我家玩的,你不记不得了?”
    安娜认真看着她,很快想起来这个罗阿姨是谁。童宇家对门的邻居,那个时候他俩常常到她家蹭饭,玩她家哥哥的学习机。没想到真在这儿遇见了认识的人,安娜心里微微一颤,这么些年过去罗阿姨竟看不出多少变化,还是那样热情开朗。
    罗阿姨牵着安娜仔细看她。这姑娘从小就惹人喜欢,现在更是出落得水灵灵的,既漂亮又可爱。
    “真是和艾达一样漂亮。”
    说完才发现自己失言,于是问起了其它事。
    “童宇还好吧?”
    安娜摇头。她也很想知道现在的他是否安好,身居何处。
    “童妈妈呢,还住在那儿吗?”
    “没有啦,房子留着。这不童宇姐姐刚生了宝宝么,一家人就搬到重庆去了,那两口子工作忙得很,过去了好有个照应。”
    “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是个闺女,说乖得很。可能过一久要带回成都来玩。到时要过来看看哦。”
    罗阿姨笑得甜美,安娜点头说一定去。
    晚上回家后,天空又开始落雨,她合上院子门快步跑上楼梯。淅淅沥沥给人一种春雨的错觉,然而此时已是深秋时节。听着雨点落在院中植物宽大的叶片上,寂寞突然涌上心头。忙碌后停下来便是折磨。她不该无所事事溜达,更不该让往事纠结于心。看着桌上十一月将尽的灰色日历,她若有所思,停顿片刻一手拉上了窗帘。
    天气愈来愈冷,一回家安娜就迫不及待地钻进被窝,捧着各种各样的书打发时间,而很多时候她连这种时间也不愿留给自己。把酒店当成家,吃喝拉撒全在那儿,第二天眼一睁又是忙碌的一天。某个周日给自己放了个假,先去超市准备一星期的零食和矿泉水。她喜欢理出一张充实的采购单然后提着大包小包走出超市的感觉,以及那种充实感的延续——将各种食物塞满冰箱的时刻,她会心满意足地欣赏上二十分钟:酸奶和苏打水的logo一定要向外,鸡蛋和啤酒一定搁在门一侧,各式巧克力一定会垒上整整一格子。冰箱里决不会有水果——因为在酒店她已经吃够了。
    正当她研究着速冻水饺该放何处理时,铁门响了。她走到窗边看会不会有人去开门,结果等了一阵儿还是得自己下去。同院子的这时候大多不在,有溜达到麻将馆的,有去广场跳健身操的,还有饭局不断凌晨归来的。唯独她一家亮着灯。
    当拉开门的时候她立即呆住,竟然有种顺手关回去的冲动。来人似乎敏感察觉到了这点,于是用一只手撑住门,然后静静地打量她。
    安娜抬起眼睛,又落回到他下巴的水平线上,最后再向上一个角度——他,笑容依旧。
    “好久不见,安娜。”
    他的微笑,就好像第一次出现在她家门前的回放镜头,让她欣然又恍惚,仿佛隔着稀薄的尘埃而变得不再真实。这笑更深了,更有魅力了。路灯里的他的脸被蒙上一层月光似的皎洁。她深看回那双熟悉的眼睛,以告诉自己这个梦幻般的人物终于从烟雾袅绕的世界里现身了。类似她一度幻想圣诞老人于平安夜出现在小床边一样,是不是等到天亮以后一切又变得不真实?可那个挂在床头的金色小铃铛却又真真切切告诉她的确发生过些什么。
    “你怎么回来了?我以为你永远也不会停下来呢。”
    经过潮湿的街到,踏过婆娑的树影,他们朝广场走去。安娜换了鞋,准备陪他去附近走走看看,他头天刚刚到成都,听罗阿姨提起她便不容得半点耽搁地赶来。
    “人总该有停下来的时候。”
    童宇微低着头,浅浅一笑。比起在首尔那时,他仿佛更加冷静。安娜不知道为什么会用这个词,他虽依然有着能感染周遭的阳光笑容,可这一次好像不同寻常——他看她时,更加认真了。
    “那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以后就留在这里了?”
    “还没有具体打算。我想先花些时间把这几年积累的东西好好整理下,筹备一个影展,你能来帮我吗?”
    “当然。”
    安娜笑着,她乐于接受他的任何要求,自小便是。这种习惯延续至今。就算他曾经抛弃过她——且称之为抛弃,她也能全不计较。谁要他是他呢。
    “你呢,怎么也回来了?我以为……”
    他想说,他以为那个她后来爱上的人可以取代他在她心里的位置,以为当他从十几年前那场梦魇醒来悔恨自责无以为继的时候,她已不在……然而,如今居然能在原点邂逅最初的她——那时他并不了解,无论是安娜还是安娜.贝里尼,从那个男人背叛承诺的那一刻起都已经不复存在了,如今在他身边的这个人他不再认识。
    “哇,这么多人!我好久都没来过广场了,我们过去看看!”
    安娜三两步跑到前边儿去了。对于过去的,她不作任何解释与追忆。她只想完完全全活在当下。
    童宇跟上她的步伐,两人一前一后跑到广场中央。音乐喷泉在秋余之际绽放着舒爽与朦胧。他们穿过万紫千红的霓虹灯,驻足看那些精力旺盛的大妈太婆在规整的音乐里扭动着并不年轻却活力常在的腰肢,还有那些在滑轮老师口哨带领下全副武装的、笨拙又认真的小可爱们。
    这么看着,好像便能在一幅图景里阅览整段人生。
    童宇买来热饮。安娜用它捂着手,跟着他上了那路他们最为熟悉的公交车,回了以前常去的地方。那是接下来一个月的功课,去了大学城,看了梧桐树,逛了游乐场、小酒馆和九里提的大排档,听杜甫草堂竹林沙沙,看琴台路温婉优雅。往事在摇摇晃晃的大巴窗外既真实又模糊地重现。岁月变迁悄无声息,他们都长大了,大到自己根本无法接受。曾今那个疯颠颠的傻女孩和那个英俊的帅小伙如今居然成了这副摸样。谁想过未来竟有这么多的变数,从中国到意大利,到韩国,再回到中国,她走过的路都浓缩在微观世界的神经里。
    童宇呢?他经历过的人生使他得到了什么?
    下班后的安娜不如从前那样无聊了。虽然天气冷,她也没有更多机会把自己窝在卧室里。童宇家的暗室成了她消磨时光的最佳场所。在腥红灯光下,她用心灵重温他在这颗星球上留下的足迹。世界大到让她难以想象。
    最后漂洗的近十筒胶卷立即揪住了她的心。暗红色里简单的黑白,明暗强烈的对比猛然间触及到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荒漠、山脊、长空,苍云。吸引她的并非景色,而是那苍莽土地上形形□□的面孔。有的狰狞,有的倦怠,有的凶恶,有的纯真,那一张张脸上写满对这个世界的无奈,悲伤与愤恨,那些大大的眼睛里溢满血腥的色彩,它们汇集成一条充斥着绝望与怒吼的河流,翻滚着惊涛骇浪。当她看见一个濒临死亡的婴儿躺在枯瘦如柴的母亲怀里,旁边几个孩子手持武器神色麻木地望着镜头时,胃忍不住抽搐起来。
    “那是我们经过苏丹的时候拍的。战争和饥饿永远是那里的主题,没有人相信有上帝的存在,多活一天是一天。可是他们已经习惯了,从生到死,只是完成一个最本能的过程。”
    童宇的声音响在身后。听着他的话,看着经手的照片,安娜的脑海一片浑浊,眼睛像被风沙□□而逐渐模糊。
    “知道卢旺达大屠杀吗?在尼亚马塔有座大屠杀纪念馆,里面陈列着森森白骨。在94年的那场浩劫里有5万多图西人被杀。这样的惨剧虽然极端,但死亡杀戮每天都在发生、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肆虐横行。有时候在想,生活是否被自己美化或者丑化了,觉得我们认识的、看见的事物存在着数不清的侧面,它们究竟是岸上的风景还是水中倒影?总是在想,真相是什么?虚幻的背后是什么?人为什么而活?”
    “现在我知道了,我得到一个最真实的答案。去了非洲,才发现自己对生的渴望如此强烈,还有对生活,有了更多的期待。”
    安娜转过头,不知不觉中泪流至嘴角,却尝不到苦涩。她看着他同样湿润的眼睛,心中异常平静。
    童宇用夹子在水中找出一张照片。轻轻提起,悬在细绳上。那上面是他和昌九。他抱着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昌九拿着一支奶瓶专注又焦急地看着那个嗷嗷待哺的黑色小家伙。童宇则一脸痛苦状不知如何是好,但却怎么也掩不住喜悦。
    “有死必有生,希望总在。这个孩子的母亲死于疟疾,现在由一支国际医疗队的医生们抚养。艾克说,一定要给他自由安逸的生活。”
    安娜看着两人的窘样扑哧一声笑了,问他那个答案是什么。
    童宇转眼,笑得欣慰:“好好生活。”
    影展很顺利,在文化圈了引起一股不小的热浪,还有独立杂志打电话约定采访时间。童宇和一个做网站的朋友商议,决定成立一家叫做“宇过天晴”的网站,昌九不久之后也会过来长居,成为他当仁不让的助手。他会沿着摄影这条路走下去,不再是逃避,而是创造新的开始,好好地生活。而安娜,也嚼尝到了希望的甜蜜。
    日子轻快地让人难以置信,不知不觉中一年过去。直到某些人、某些场景再次亲临,才让她不得不记起她试图活生生肢解的那一部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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