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归锡耶纳

42 35


平安夜这天,安娜出了酒店,在前往公交车站的路上遇见了圣诞老人。他发给她一张附近商场的打折券,以及一盒迷你糖果。
    “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
    接过礼物,她有些恍惚。这情景似曾相识,十二月的夜,把她带回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话音刚落,几个十来岁的小朋友不知从什么地方了冒出来,将圣诞老人团团围困。在孩子的世界里,快乐似乎简单到不可思议。
    安娜在站台椅子上坐下来,打开纸盒拿出一颗软糖放进嘴里,然后把糖纸夹在指间翻来覆去地拨弄。身旁一对情侣说着缠绵情话,阵阵飘进耳朵,还有冷风。这夜让她特别清醒,眼前一切就好像高清液晶屏,她甚至能看清街对面那栋大楼挂着的海报上,那偶像瞳孔的颜色——他果真成为了豪门宠儿,成为绿茵场上的英雄,成为他少年时梦想的模样——那个最真实、最精彩的自己。
    飞舞的长发,俊美的脸庞,矫健优雅的身姿,还有亚平宁艳阳天的灿烂气息。一瞬间,暖流淌过身躯,让她感到异常温暖。
    大幅海报自摩天大厦顶端垂挂,被冬季的风掀起微波。
    “马塞洛.托亚诺。”
    安娜双眼亮晶晶的,她仰望着,嘴里轻声念道。
    “你是我的骄傲,托亚诺。”
    扬起的嘴角带有苦涩的痕迹,笑容淡去,伤感相继而来。
    每次走过报亭她都要看看有没有他的最新消息,买下有他专题报道的杂志一一翻看,捧着他新出的自传暗自偷笑,因他提到那些她所熟悉的成长片段而润湿眼眶。
    比赛却是不敢看,每当他进球掀开球衣庆祝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声泪俱下。她总觉得自己不会是那样脆弱的人,然而一想到有关锡耶纳的一切,一看见马塞洛狠狠亲吻球衫、飞奔在球场上的样子,那些片段、那些曾经在白天夜里投射进视网膜上的光点,都会成为那个回忆组里当仁不让的元素,让她不得不再次翻阅曾经的日子。
    他们一直都思恋着她。
    马塞洛曾在一次访谈中提到她。她永远都忘不了他的眼神。他对着镜头,就像对着安娜.贝里尼。
    “安娜你回来吧,我们都很想念你,希望你能回到我们身边,因为我们都非常爱你,并且从未改变过。”
    主持人问他这对来说很重要对吗?
    马塞洛坚定地点头:“非常重要。”
    “这也是你为什么每次进球后都要告诉大家的一句话——就像你T恤上的文字一样:回来吧安娜,你永远属于锡耶纳。”
    “是的。我想,不管现在的她在世界的任何角落,她一定都思恋着这片土地。我们无法离开她,就像她无法离开锡耶纳一样,她是圣母玛利亚的女儿。”
    ……
    电视片段无比清晰地呈现在圣诞前夕的夜里。是呵,中国的又一个圣诞节。
    在锡耶纳,这时候的大街小巷甚是热闹。她也曾是手捧蜡烛身穿白色长袍在祭坛前高唱圣歌的孩子;也是在橄榄园里举着耙子收获果实,跟在老埃里奥屁股后面闻酒香,被帕里奥大赛癫狂的人流挤得汗流浃背的小傻瓜;当春天到来时跟着卡拉姨妈去田间采摘瓜果和鲜花的花仙子,在她餐馆里飞进飞出的忙碌的小蜜蜂。她有数不清的让她快乐的事件与经历,更有无法割舍的眷恋与情思。
    于是,圣诞过后,仿佛梦它梦得更加频繁,想它想得愈加深切了。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又是夏天,是她夜里喜欢坐在窗前听沙沙风声的季节,也是她喜欢从酒店餐厅向外打量天空的日子。
    “嘿!又再发什么呆呢?”
    童宇五个指头在安娜眼前晃悠,这才让她呆滞的眼睛从热巧克力杯子里恢复神气。她深吸一口气,感到口中越发甜腻。眨眨眼,说没什么,划下盘子里一大块芝士蛋糕。
    童宇无所谓地笑着。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安娜式的“灵魂出窍”,时而游离的思维,还有散漫倦怠的神情。
    “嘿!”
    安娜一抬头,闪光灯让她不得不闭上眼。她有些埋怨地盯着拿着相机自得其乐的小子,而对方只是面带微笑,如同某个午后,阳光飞絮中相视却静默不语的景象。
    “我又不是你的模特,走开!”
    “话说只有你吃东西的时候最可爱。要不要再吃点?这儿的榴莲班戬不错!”
    “我才不吃那么臭哄哄的东西呢!”
    安娜说着便抢过童宇手里的单反相机。挨个往前翻,基本上都是她的生活瞬间,有街上拍的,也有她在厨房里做菜,或者窝在沙发里看书时候拍的,总之各种角度各种姿势。这么看着才发现,她已经变成他生活里的唯一了吗?这么一想她突然感到有些害怕,把相机扔回他怀里,匆匆跑去结账。
    “从来也没见你结账这么积极。你今天有点反常呐,姑娘。”
    安娜挎上皮包,也不回答,步子越发快了。身后的人不得不小跑两步才跟上。
    “走那么快干什么,才吃了那么多就不怕胃疼。喂,我跟你说话呢!丫头!”
    安娜骤然停下。
    丫头……他嘴里的丫头该怎么继续和他保持一种平衡的关系呢?她不得而知。他们不谈感情,自他回成都以后从未正视这个问题,可实际上,两年多的时间那些感动感触她怎能视而不见?当他在暗室里对着那些照片说要好好生活,目光又那样专注落回到她脸庞时,她怎会意识不到,他走了那么长那么坎坷的路以后将重新审视她那九年的依恋。可到如今,物是人非事事休,回不去的曾经都在流年的辗转里找不到一点痕迹。
    他用手指轻轻勾起她的下巴,执意要看她的眼睛。如果无法直视它,他根本说不出孕育已久的字句。
    “看着我的眼睛,看着我。”
    安娜抬起眼,那里有期待也有悲伤,那期待的光芒与他强有力的呼吸一样,使她不由向后退缩。
    “看来你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了对吗?你已经感觉到了?”
    安娜不语。
    “你看,你从小就很聪明,丫头。我不瞒你,以前的我一意孤行,丢掉了很多珍贵的东西却不知道最宝贵的你就身边,直到我绕着地球跑了那么大一个圈才懂得一个最简单的事实——”他的手指划过她的脸颊,疼惜地看着她,“爱情是不会等人的。你来我往,你留我去,时间错了,地点也错了,所以……我错过了你。”
    聪明的何止是她?从她避而不谈韩国的一切,用笑掩饰所有悲伤的时候他就已知道,后来她爱上的那个人一定让她用情至深伤透了灵魂,否则怎会这般无动于衷。
    他心知肚明。还是选择在这个孤独世界给他一个依靠。
    安娜仰首,那些期待与悲伤由他的笑容带出一个心酸的角度。回不去的过去,留不住的曾经,哪里来的如果,没有如果,就让时间的洪流冲撞、撕裂一切,所有往事随风消逝罢了。
    被他拉进怀里紧紧抱住,一个长长的拥抱,似乎作别了往日爱恨情仇。
    目光越过他的肩头,隐约见得不远处停着一辆华丽的黑色轿车。是错觉吗?为什么,它正渐渐升起的车窗后有一个完美的、忧伤的轮廓和一双她曾今为此深深陷落的眼睛?
    会议室格外安静。厨师长们各就其位,托腮思虑和坦然无畏的,闭目养神和沉思不语的,好像都在遵循着一种例行公事的沉默。偌大的房间里只剩陈漾之翻动纸页的声音,这种声音对某些人来说更倾向于慢性他杀,因为过去的五分钟似乎和五个小时一样漫长。
    刀锋一般的齐耳短发,华丽又严谨的耳扣让女总监多了一份犀利,领导才能与说服力在此时外化成她抬头之间的利落。
    “现在我来宣布公司的决定,同时也是我和老大们经过考核和测评的结果。”
    “H酒店的总厨一职将由安娜来担任。”
    那一刻,安娜有种像小时候被自己强行捏着鼻子蹲在公共游泳池底,耳鼓膜被压力鼓动的感觉。那种感觉在成年以后她再也没有经历过。而现在,水波带来的噪音以及眼前浑浊不清的图景,让她短暂脱离了当前意识。她所体会到的熟悉感在一瞬间似乎让她认为陈漾之念错了名字,
    可实际上,这位朋友早就已经打好了腹稿,或者说她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铺垫好了取得这个结果的根基。
    后来陈漾之又说了什么她记不清了,其他几位厨师长脸上的表情她也没有印象。因为那个时候她猛然回到了十年前的某一天,提着行李箱走下火车的情形,接着是那座古城、那家餐馆和那本褪了色的羊皮书。
    “Marilyn!”
    “什么?”
    “谢谢你。”
    “不,你该感谢的是你自己。”
    安娜笑着默许。这些年厨房就是一切,埋头苦干,默默积累,竟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里程碑。她看着这块碑,有点不可思议,却又心中窃喜。原来一路踏实地走着,成就感就这么不经意地给了她一个惊喜。
    “哦,对了,也许现在你该告诉我驱使你前进的动力究竟是什么了?”
    她们坐在安娜家的阳台,打量着午后柔和的阳光。
    “你指的什么?”
    “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会拥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动力,因为你只能向前,而且必须向前。那个时候你想得最多的是什么?”
    陈漾之问。
    那个时候……安娜沉下心,却也想不出什么。
    “其实我并非一无所有,只是错以为自己一无所有。”
    赭红色的菜谱就在跟前的茶几上,她用指腹温柔地走过羊皮封面。
    它沉甸甸的,让陈漾之误以为那是一本经历了数个世纪磨难而流传下来的圣经珍本。她可以想象它对她身边这个女孩的重要性,是传承也是责任。
    看着扉页上的字迹陈漾之轻轻笑了。在“首尔.浮生”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多少能读出她们之间的共性:她们不会在每一件事上屈服于这个世界,她们执着到痴狂,在疯狂的追逐和沉思默想中跌跌撞撞奋力前行,她们予取予求——却唯一不会用在爱情上。
    “难道不打算再回去了?”
    黑色眸子微微聚拢,安娜轻轻摇了摇头。也许答案早已在她心中清晰明了不过,可还有什么比时间更能治愈伤痛催人成长?
    眼看着又过了一年。城市却依旧如故。
    坐在这里打发下午茶时间是这么久以来最为奢侈的事。陈漾之和童宇常来,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她一个人。她喜欢这样盲目地打望城市里少有的绿色,吸收光合作用产生的养分。她常能听得隔壁不远处的窗户里飘来帕瓦罗蒂的歌声,悠扬顿挫、声情并茂;也偶尔在午后打个盹儿的功夫里梦见很多事,醒来竟时分不清楚梦中小提琴的演奏者是谁,然后用指尖触碰脸颊,发现湿漉漉的泪像秋天的霜。
    越是久坐,就越觉得生命缺少的那部分东西越发焦灼地催她上路。
    “Hi,Marilyn!”
    童宇风风火火冲进屋。陈漾之啜口咖啡来个优雅回眸。
    “Hi,帅哥。”
    “这么急匆匆的干嘛?不是说今天和昌九去西安么?”
    “马上就走,车在下面等着呢。”
    安娜看见他放在桌上的东西便愣住了。陈漾之也从阳台走了进来。
    “唔……真帅!你的小提琴?”
    她好奇等待着小伙子把琴盒打开却发现安娜脸上表情不对。
    “为什么把它带来了?”
    “我想让她物归原主。”
    陈漾之不解地看着童宇,又望望安娜——她盯着琴盒一动不动。
    里面躺着的,是一把来自克雷莫纳的手工小提琴,据说为十七世纪某王宫贵族的藏物,后来传到佛罗伦萨小提琴大师手中。安娜曾听母亲说过,当父亲成为那位大师的关门弟子后便将它接管下来,然而父亲英年早逝,几经流转最终还是要交给她。她的目光久久凝结在高贵且又朴实的琴身上。琴弦静悄悄地倚着漆黑的指板,音孔像一双会说话的眼也端详着她。
    “它会让我想起母亲。”安娜默默说道,“每当这么看着它,就像母亲也看着我。”
    “它真美……”
    “可你为什么现在给我?”
    “我也不知道。”童宇说着,声音变得苦涩,“我是怕从西安回来以后你已经不在这儿了。”
    面对陈漾之赞许的目光,安娜瞪大眼睛。真是奇怪,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事这两人竟如此确信,难道是上帝的指引?不,她叹口气,怎么想不出结果。
    “好了丫头,我该走了。有什么事一定要给我电话。哦,对了,昌九说……”
    童宇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揉了揉眉毛,那样子特别可爱。
    “说什么?”
    “给你一个拥抱!”
    安娜笑起来被他轻轻搂住。
    “让我再看你一眼,丫头,这一别好些日子都看不见你,真是难过呐。”
    陈漾之忍无可忍地叫起来:“好啦哈啦,你可以走了帅哥,别让姐把牙齿酸掉啦!”
    童宇走的那天夜里,安娜在凌晨醒来,发现大脑清醒得如同下过雨的花园,思绪比高倍显微镜下的细胞核还要清晰。她翻过身盯着窗外,发现自己的心果真如陈漾之说的那样,是时候该正视它了。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