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归锡耶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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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像店里很安静。货架上堆放着各式各样的胶片、磁带、CD以及音乐有关的书籍。整间屋子看上去内容丰富却又不显拥挤,有着地中海式的闲情逸致。老板对每位顾客报以微笑,而后便埋首于一本有关伊特鲁里亚人历史的小册子——在这里,每个人都是那么地热爱着有关这个民族的一切,但凡顾客有疑问他就会取下眼镜走出柜台细致讲解,若您有足够的时间,或许能允许他从Laura Pausini(流行乐歌手)一直侃侃谈到市政厅大楼台阶上的某一块石头。
    Brian Crain,《Song For Sienna》。
    安娜被一张有着鲜亮封面的CD吸引住,可就在手指即将碰到它的瞬间被一只可媲美光速的手抢走了!正当她为这种不可理喻的行为暗自咒骂时,竟然听见了再也熟悉不过的声音。
    “这张CD多少钱先生?”
    “您是要这个吗?40欧。”
    老板笑嘻嘻地看着他的顾客,找零也不忘了用那热情似火的眼睛欣赏对方。
    “夫人,您一定不是第一次来这儿,我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您。呵,我想应该是在圣母忠仆大殿。”
    “不,先生。我从来没见过你。”
    那声音斩钉截铁,一点回旋的余地也没有。在安娜走向她的过程里她始终专注地往包里塞着零钱。一顶紫色的遮阳帽和一副黑色墨镜让她仅露出那尖利的下巴和丰满的嘴唇,可这些已经足够了,她根本不用再去看她脚上踩的是不是香奈儿就已经知道她是谁!
    “夫人!”
    尹智善抬起头,那嘴唇带着亮晶晶的橙色,看上去让人充满食欲——也许还不止。
    “呵,好久不见,贝里尼小姐。”
    对!她还是不确定她的眼睛在哪里!毫无疑问她早已认出了她,并且,极有可能是故意抢走她看中的CD的,因为她此时的态度摆脱不了那种惯有的神经质。可现在,重点已经不再CD上了,而是她混乱的大脑。
    “不想去喝一杯吗?那么好的阳光,我想espresso不错!”
    她并未等待答复而是说完一个人先出去了,留下叮当的门铃声。安娜隔着玻璃门看着贵妇人的背影,纠结过后还是决定跟着去。
    贵妇人一手托帽,一手弯臂夹着一只华丽丽的手包。黑色一步裙包裹着与她年纪极不相符的臀部,走起路来摆动着完美的幅度。而安娜则显得有点垂头丧气,有点心不在焉。她穿着一条香槟色长裙,金色罗马凉鞋,皮包慵懒地挂在肩头。卷发搂起几缕松散地扎在脑后长及腰间,像个飘逸的仙子悠悠跟在夫人身后。
    “你更漂亮了,安娜。”夫人头也不回,自顾自地说着,“告诉我,这几年你都过得怎么样?离开首尔以后你都去了哪儿?听埃里奥说,你失踪了。你失踪到哪儿去了?恩?”
    “我一直在中国。”
    “噢,中国。都做些什么?”
    “还是在酒店。”
    “哪家酒店?”
    “H酒店。”
    “听上去不错。”
    “那您呢?是过来度假的吗?”
    “不。”
    夫人在下坡路上突然停下来,安娜险些踩着她漂亮的高跟鞋。
    “酒店卖掉以后我就到意大利了。我喜欢这里,喜欢锡耶纳。你知道,那样我会有更多的时间和老埃里奥在一起。”
    “‘首尔.浮生’卖了?”
    安娜很吃惊。离开首尔的时候,他还在为保住他的心血而奋斗,付出了那么多唯一就是要让“浮生”重新回归皮科洛涅家族,可是现在尹智善是在告诉她,他们已经妥协了退缩了失败了吗?那他……
    “不必那么吃惊我的小姐。不过我一点也不奇怪你的反应,因为你一向只关心你自己,当然什么也不知道。”
    坎普广场已经到了,尹智善老远就看见了埃里奥。
    “快点!他可是等不及要见你!”
    一见到老埃里奥她的心情会立刻好上一百倍。这么些年不见,他依旧风度翩翩,神清气爽,和尹智善一样变化甚微,唯一不同的是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迈着阔步走在锡耶纳的大街小巷里,不能再感受脚下石砖的坚硬与乡间柔软的野草了。可他依旧笑着,明朗而开怀。
    “快过来,我的小姑娘,让我仔细看看你!”
    他伸开双臂将扑入怀中的安娜紧紧抱住,然后捧着她的脸细细端详着,似乎是在确认岁月将她如何雕琢。她瘦了,皮肤却越发白皙,眼里的纹路千回百转,更美了。这么看着她他忍不住热泪盈眶地笑起来。
    “知道我们大家有多想你?”
    安娜鼻中无比酸涩。这次回来她不知道自己还会哭多少次。原来,它们从来没有忘记过彼此,在世界的两端,两个时空里遥遥相视,久久不能忘怀。
    尹智善在一边安静地看着这一幕。她曾以为在有关这个姑娘的故事里她能像个局外人,不涉其中静观其变,可事实却是,从一开始,从她出现在亚历山德罗身边时她就已经把她当做了自己。于是她的大悲大喜,爱恨交织,到现在她无法解释的感动都因嘴角牵扯出的一丝微笑而释怀。
    “前些年发生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你知道我的心脏不好,去年又犯病,结果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埃里奥自嘲地看着自己不能动弹的双腿,“可不管怎么样,值得庆幸的是有她陪在我身边。我想这足够了。”
    他转头握住夫人的手在她手背上甜蜜一吻。尹智善回以同样甜蜜的微笑。
    “记得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我会的夫人。”
    安娜一笑眼泪一个不小心又闯了出来,她抹掉泪水,端起咖啡杯祝贺他们。
    上午的露天咖啡馆有温热的风,广阔的视野和给人一切好心情的理由。六月了,正是本地人筹备帕里奥大赛的重要阶段,广场上已经出现了节日氛围的苗头。不远处市政厅门口正在搭建的台子是用来抽签的,明天这个时候马儿们已经有所归宿了,想必骑手们一定迫不及待了吧。
    “你结婚了吗?”
    尹智善的发问一下将安娜拉回了遥远的记忆。
    “没有。”
    “男朋友呢?”
    她是在沉默吗?在这件事情上,在他母亲的面前保持缄默还是撒个一说就被识破的谎?可这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
    夫人不再说话。这竟然让安娜有些失望。这种失望像极了多年前的某种空落落的感觉。
    “我想他该和那帮老头们说完了吧,好了安娜,我们该走了,他得回去吃药。”
    尹智善说完便走到邻桌,打断了仍在高谈阔论的埃里奥,推着他的轮椅走向广场一隅。
    安娜独自坐了一会也走了,西尔维娅等着她吃饭呢。
    西尔维娅婶婶的客厅从不缺客人,特别是热爱美食和八卦的客人。这间客厅从她初来乍到就是镇子上各种闲闻逸事的集散地,将近至本镇、远至国外的新闻经多人之口来回加工编撰然后打包分发各家各户。那时候安娜觉得再没有比此地更吵更无聊的地方了,她总是避免那些让她索然无味的杂闻,可现在,她托腮坐在那宽大的吧台边儿上,以愉快的心境目送走客人,一手拨弄着花篮里的碎花瓣。
    “跟我讲讲皮科洛涅家的事怎样?”
    “要是说到皮科洛涅家族的事那是几天几夜也说不完。”
    西尔维娅围着围裙在水槽边上忙活着。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总是能从报纸电视上看到他们的事,大多都是坏消息!像什么股价猛跌、员工静坐示威,败诉等等等等。你知道那段时间他们的情况糟透了,桂迪奇家族乘火打劫,有小道消息说罗马政府也参与了,好像几十年前的战火又重开了。老埃里奥为此忧心忡忡,大概就是因为得知卡尔死在桂迪奇手里——大家都是那么传的,所以心脏病引发了中风。他的哥哥,弗朗西斯科一直在为了这个家族而抗争,到最后他们赢了,不仅反败为胜而且还重新赢得了尊重。”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我就不懂了,都是生意上的事。呵,那些大人物的把戏,就好像看一部好莱坞动作片,男主角在最后一刻控制住了局面,最终胜出!大团圆式的结局!”
    西尔维娅嘴里的把戏安娜也不太懂。实际上在露西亚.皮科洛涅拒绝嫁给桂迪奇家的大儿子时弗朗西斯科早已做好了打算,卡尔在那场想要借助外力以获得家族权利的阴谋中成为了牺牲品。弗朗西斯科利用他的小聪明和桂迪奇家的贪婪无厌,在他们联合将南非钻石公司收归旗下时,暗中命人炒高了一家空壳公司的股票——让桂迪奇家陷入一场虚拟游戏,同时又把后者十年以来的海外非法交易证据公之于众。于是桂迪奇惨败收场,那些试图同他们一起瓜分皮科洛涅家族财产的人纷纷倒戈,由此一场血雨腥风的商战才停顿下来。
    “可就算是那样,亲生儿子还是送了命,桂迪奇家的人真够狠的。”
    西尔维娅一边擦着盘子一边喃喃细语。
    安娜听得有些入神。她久久地摩挲着花瓣,禁不住开口了。
    “那亚历山德罗呢?”
    西尔维娅终于停下手里的活儿,擦干手走到安娜跟前,歪着脑袋看她。
    “我以为你不再关心他了。”
    “他怎么样了?”
    西尔维娅耸耸肩,“我只知道,他从韩国回来以后就一直单身。一直都是。”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好像是卡尔死了以后,对,应该是的。”
    安娜陷入了沉思,她想知道的是在意大利危机重重之时,韩国首尔发生了什么。尹智善说酒店卖了?到底是为什么?金恩集团呢?那位骄傲的小姐呢?
    “如果你真要那么纠结干嘛不当面问问?”
    “你还爱着他,对吗?”
    安娜揉着花瓣,大脑里全是那些混乱的不成立的假设和因果。面对发问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阵风。
    “我不知道,西尔维娅婶婶,我不知道。”
    “那么让我来告诉你吧。跟随自己的心。如果你还爱他,那就去找他!”
    去找他?她鼓不起那样的勇气。更何况,现在他们毫无瓜葛,她找不出任何再见他的理由。
    安娜将厚实的窗帘拉上,坐下来抱着杯热可可欣赏她清理布置好的房间。她准备在这里——卡拉的家里宴请邻居们。在她离开的这些时间,果园和田地都由他们帮忙打理,西尔维娅定期上这儿来清扫房间,每个冬天来临前带人检查供暖设备以及在收获季节张罗收割事宜。一切看上去似乎都没有变,角柜上的相框里是她十七岁的笑脸,稚嫩而美好;姨妈最爱的梳妆镜一尘不染,被黄铜藤蔓优雅缠绕,她仿佛能从镜中邂逅昔日光景。
    窗帘外艳阳高照,太阳的味道填满整个空间。她就在这样的味道里昏昏悠悠地睡着了。第二日凌晨四点醒来,感到一丝凉意。推开窗户,风拂面而来。那苍穹辽阔无垠,却又拥有完美浑厚的幅度透着如同佛罗伦萨大教堂穹顶一般的神秘。星星闪动着奇异之光,既遥远又亲密,山丘上好像旋动着气流,安娜深吸口气,那是远方带来的消息。当天空渐渐明亮,她辨别了树影与道路,丝丝云彩,还闻到了仙人掌和夹竹桃的味道。
    直到第一缕阳光打上眼睑她才退回房间。为自己做一顿简单早饭,梳洗之后前往城里。
    这天,是锡耶纳最圣神的日子——Palio赛马节,也是从前她退避三舍的日子。几乎每年这一天她都躲在店里,等着比赛结束愉快或失意的人们前来用餐。而今年,她像个迫不及待回归大家庭的成员,跟着邻居们兴致勃勃前往,好似要找回曾今的感受。她将一根有着社区徽章的彩带绑在左臂顺着人流走向广场,索性占据了个能俯瞰大半个赛马场的好位置。老埃里奥和夫人在市政大厅楼上,如果不是腿脚不便就算九十岁他也不会愿意在那种地方感受Palio的气氛。
    她总是害怕那种惨烈暴力的场面,对骑着光背马并且不择任何手段获胜的骑士们全无好感。而朱丽叶和安妮塔则恰恰相反,即使丈夫们还站在身边也毫不掩饰对勇士们的爱慕。安妮塔的确在那次化妆舞会上搞定了她梦寐以求的小王子,而朱丽叶虽然愿望落空但也在前不久嫁为人妇。对安娜的传奇故事她们至今还在孜孜不倦地讨论着:舞会上亲吻灰姑娘的王子究竟是谁?为什么他留着灰姑娘的面具,却迟迟不肯露面?
    “嘿,嘿!”
    朱丽叶像发现新大陆似的用枕着婴儿的手肘戳安妮特。
    “干嘛?”
    “安娜,有个帅哥在看你呢!”
    应声抬起头,在安妮特拉长的奇怪尾音里,一个眼神的交错让她像被雷电击中一般,心脏都快要从嘴里蹦出来。她迅速背过头,逃命似地把自己淹没在人海里。
    霎时,什么鼎沸人声,欢呼雀跃,甚至比赛枪响都从她的世界消失了。
    她只知道一个劲儿向前冲,在人群间奋力前行。
    这是怎么了?她无数次想象过再见他时的场景,却从未料到,心,会跳到如此猛烈,会痛到如此彻底,会被酸甜苦辣的滋味瞬间摧毁,他会强大到将她的灵魂活生生的抽离躯体……她突破人流将自己藏在街道拐角处,蹲下来,泪流不止。也许这些年来独自生活并没有证明自己有多强大,而是更加坚定地证实了一个她不愿承认的铁定事实。
    跟随那个背影奔去,拨开层层狂潮般的人流,在五颜六色的旗帜和密不透风的人墙里穿梭。就好像这些年的找寻与等待,他看不清障碍的背后她究竟在哪儿,那颗心是否还留有他的位置。
    帕路区最终获得了冠军。入夜后大摆筵席,众人豪饮狂欢至深夜。
    席间美食佳酿源源不绝,歌声欢快,亚历山德罗却闷闷不语,表妹露西亚靠过来,替他斟上美味的白葡萄酒。
    “我看见她了。”
    淡金色液体在灯光的照耀下变成了琥珀色,酒液让他仿佛身处梦境。
    “你跟她说话了?”
    “不,没有。”
    露西亚一听,瞪着眼,有些失望地托着下巴。要知道她大哥的事可不仅仅只让她一人操心。经历了那场变故,没有谁还能一尘不变。哥哥虽然表面上还是那个优雅强势的皮科洛涅,可他们都知道他心里最大的变故、最大的伤害与生意无关。那个女人改变了他的一切。
    “她不会原谅你了,对吗?也许她愿意和我谈谈。”
    “我想她还需要些时间。”
    “时间?四年还不够?你认为她还需要多少时间?”
    露西亚长长叹口气。他向来不会让别人插手他的事,历来独断专行,而自己顶多就是一个倾诉对象。她没有爱过,却体会到很多时候他独自一人眺望大海,在黑暗的屋子里晃动酒杯时的苦闷。在卢卡,她常能从索马尔蒂堡远远看见他骑着马沿着沙滩缓行,每当那种时候她就觉得他需要个女人。
    “你到底有多爱她?能让你像个苦行僧似的对所有女人失去兴趣,关注她的一举一动,为她的烦恼而烦恼,快乐而快乐。我真为你感到担心。如果真爱都像你这样,我宁愿根本就不要遇上那个人。”
    “可是总会遇上。”
    亚历山德罗轻笑着,看上去好像已经从内心的挣扎中脱身,但事实却是——他摆脱不了那种顽症。
    “在你没爱上之前总能以一种玩世不恭的姿态来谈论爱情,一旦爱上……”
    “会怎么样?”
    亚历山德罗端起酒杯碰了碰露西亚的。
    “等你爱上了自然也就知道了。”
    露西亚笑起来,仿佛被这故作的神秘动摇了。
    这时尹智善来到他们身边。
    “你们在谈什么呢?”
    夫人满面红光,显然被胜利气氛感染得不轻。
    “我们在谈论爱情。”
    露西亚俏皮地说道。
    “噢,小姑娘有心上人了?”
    “她刚才正在跟我说来着。”
    “别听他开玩笑婶婶,我才没有呢!”
    “那为什么你脸红了?”
    “跟我说说,要知道我一直对你的事很上心。再说你也不小了。”
    “想知道是谁?”
    亚历山德罗坏笑。尹智善肃然起敬。
    “当然想!”
    “亚历山德罗!”
    露西亚的脸被气得又红又白,这个不地道的家伙居然把他们之间的秘密泄露给第三人,她恼羞成怒地看着此时幸灾乐祸的哥哥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喏,那个。”
    尹智善顺着亚历山德罗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家小店的橱窗上贴着一张体育海报。尹智善笑起来,说他的妹妹就坐在长桌另一边,为何不现在过去套套近乎熟络熟络。露西亚更不好意思了,说要上卫生间乘机溜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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