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归锡耶纳

一大早安，娜搭了邻居家的便车去市场采购食物。原材料大多家里都有，她买了些小牛肉、面粉、罗勒、当地产的奶酪和燕麦饼干，还忍不住入手一对漂亮的瓷盘和一扎画工精美的植物明信片，完了在露天咖啡馆等特浓咖啡。柔和的阳光、新鲜欲滴的瓜果、可爱的艺术家和农民，一切再也和谐不过。
    “也许我能请你再喝一杯。”
    安娜努力稳定住情绪，手却抖地让她不得不放下咖啡杯。人从身后绕来，带来一股她再也熟悉不过的香味。
    他仍旧有着让人不敢直视的目光。安娜鼓足勇气发现眼睛又不争气地潮湿起来。
    “不用了谢谢。”
    她提起菜篮子就走。亚历山德罗不依不挠地紧跟着。
    “难道我们就不能坐下来谈谈？”
    “我还有事，得走了。”
    “你是搭吉安帕罗的车来的？他在我父亲的公寓，他们在商量品酒会的事，还有好一阵才能回去。”
    “我帮你拿。”
    “不用！”
    “这些都是为今天晚餐准备的？”
    安娜不答。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她终于停下脚步，差点和身后措手不及的人撞上。
    “所以……你还是打算考虑我的建议？喝一杯？一会儿我送你回去，说不定还能打个下手，蹭顿饭吃，我可是好久没吃过你做的饭菜了，也不知道你的手艺有没有长进。”
    他怎么能这样！
    洋洋自得，自我感觉良好的毛病又来了。明明是在请求，却能把话说得理所当然，由不得别人拒绝。
    “怎么，是在考虑我的建议？没错，我可是馋了好长一阵子。”
    他一面说着一面夺走安娜的篮子。那样子不禁让她想起首尔街头的那个冬天，他夺走她手里的雨伞问她会不会骑马的情景——骄傲又自负的模样。
    亚历山德罗说着就走到前面去了。安娜心里莫名感到愤怒和伤感，这些情绪夹杂着长久以来压抑的感情一起爆发了。
    “你永远都是一副你说了算的样子，没有商量的余地！就连知情的权利也没有！你想来就来想要就要，从来也不问问别人的感受！你太过分了，皮科洛涅！”
    安娜试图抢回篮子，亚历山德罗却紧抓着不放同时用另一只手死死抓住她的手腕，将她霸道地拉到他身边。这么一来，安娜更觉得委屈。
    “放开我。”
    “我不放。”
    大颗的泪水从她微红的眼里流下。原来，她对他还是如此无能为力。他的力量，呼吸，还有温度都在嘲讽她那可笑的自尊心。这么几年来她努力让自己忘记这个人，努力实现人生价值兑现梦想，以为过去的不再回来，以为能重新振作起来面对新的感情，可是，那匆匆流逝的时间什么也没带走，像水流之于鹅卵石，时日越长越发恒久深刻。
    “你还在恨我，对吗？”
    “对！”
    安娜无法再继续与他对视，因为此时他们都被泪水模糊了双眼。
    皮科洛涅何时像这般乞求过？在她说她不爱他、说爱他却到彼时为止之时，他哭过醉过，伤心欲绝，难以自拔。
    在这张俊美的脸上，她看到的真的就是最初的模样？真的就是那个真实的亚历山德罗吗？她害怕，怕得无处可躲。
    “这说明你还爱着我……是吗？”
    一低头眼泪便落在他手背。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挣脱他，飞快走掉。
    她穿过集市，石阶，拱门，经过教堂、广场。白鸽扑腾着翅膀直上蓝天。阳光把石柱打出道道阴影，它不断变化，渐次越过面庞，好似穿越了时光。
    那一篮子食物亚历山德罗托吉安帕罗带回了家。西尔维娅、安妮塔和朱丽叶一家都来帮忙，并且还带来了自家酿制的葡萄酒，自制的蘑菇馅饼、面包卷等等。女人们在厨房里进进出出，男人们则负责户外工作，搬桌子、修理突然出现故障的烤箱门、搭接电线、到田里刨大蒜和香菜。客人们陆陆续续都来了，吉安帕罗和安吉拉、老埃里奥和夫人、朱丽叶也是马塞洛的父母都带来了鲜花和食物。最让安娜意外的要算露西亚.皮科洛涅了。这姑娘同她母亲七分挂像，有着皮科洛涅家族式的黝黑头发和眼睛，连皮肤也是，脸型瘦长，会让人想到米兰时装周上身材修长、气质不凡的模特。总之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儿。
    晚餐十分丰富。在托斯卡纳晚风的伴随下，客人们谈笑风生，特别是老埃里奥，对于刚刚过去的盛事滔滔不绝。而更多的话题还是围绕久违的女主人。最后大家都静下来，安娜喝尽最后一口酒，心境已相当坦然。有什么不能说的呢？于是，她从踏上开往首尔的那班飞机开始，讲述自己这些年都经历了些什么。愉快或悲伤的都在这个动人的夜晚变成了别人的故事。当她说到在得到H酒店的总厨任命通知后，朋友们都感动了。老埃里奥建议大家共饮一杯。
    “你成功了孩子，我为你感到骄傲。就像这一桌子的菜，它不仅愉悦了我们大家，更重要的是你从中得到了乐趣。只要你快乐，那比什么都重要。”
    西尔维娅抹着眼泪。她似乎成了当晚最受感动的人。是啊，卡拉的遗愿都实现了，她要感谢这个孩子带给她的喜怒哀乐。她一点点的成长、一点点的变化都让她觉得是这个世界上最打动人的事。想想当初那不讲道理，固执得像头小牛似的模样，谁能想到今天的安娜已经成长为一个优秀的贝里尼家的继承人，那本菜谱的所有人！
    “其实，我最要感谢的是你们，没有你的鼓励和支持我想……”安娜有些哽咽，“如果没有你们，我真的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每个人都是他的人生轨迹，感谢上帝，你又回来了！”
    “是呵，安娜，如果你能一直留下，西尔维娅不知道有多高兴，她可是天天盼着你回来呢。”
    “打算呆多久？”
    “三周。”
    “那太短暂了。这么短的时间怎么能好好享受锡耶纳的阳光和美食呢！”
    “再怎么也要等到老埃里奥的婚礼呵，我们等这天可是等了好久。”
    众人们你一句我一言。安娜忍不住去看女王。尹智善微笑着，安娜更喜欢她笑起来的样子，有了爱人在身边，女王也会因此而变得温柔动人。
    客人们走后，老埃里奥回到屋里看电视。院子里就剩下安娜和夫人。
    尹智善将一个圆形礼盒放在桌上。似曾相识。
    “我想它是属于你的。”
    安娜小心翼翼地揭开它，又迅速合上。
    “它不再是我的了。”
    尹智善和她并肩坐着，她有很多话想对她说，虽然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太迟。
    “这是你和亚历山德罗结婚前我送给你的，可是你却粗心大意地把它留在了酒店宴会厅里。真没礼貌。”
    安娜突然笑起来。她突然喜欢起她这样说话的方式，突然觉得这种亲切感使她找到了一瞬温暖，又或者因她语气里那种长辈式的尊严让她发现她关心人的方式。还是一种错觉呢？一种对熟悉过往的追忆？
    她试着再次打开它，将花冠取出来放在双膝上。细细抚弄。
    “我以为我会戴着它成为亚历山德罗的新娘呢。你知道，我一直想嫁给他，是那么地想。”安娜轻声喃呢，像说给自己听，“从第一次在锡耶纳见到他时，也许连自己都没想过会那么爱一个人，可是，世事无常，对吗？”
    “他也爱着你。现在也是。”
    尹智善有些心疼地看着她。她害怕发生的终究是发生了，无论当初她对这个孩子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的初衷都是希望她远离大家族的纷争，她一直都站在她的立场上考虑。可她怎么就不明白呢？
    “可这一点也不重要。也许他的人生并不需要那样的东西。”
    “每个人都是需要爱与被爱的，他也不例外。”
    “也许他更爱的是他的地位，恕我冒昧夫人，我想这是我和你们最大的不同。”
    尹智善笑了，她对她竟有如此大的误解。
    “你认为我是什么样的人？”
    安娜抬起头发现她眼里亮晶晶的。
    “我知道，你一定会说：‘你是亚历山德罗的母亲，是尊贵的夫人，你的生活里除了名画就是珠宝首饰，你的脑子里整天都想着怎么把我踢得越远越好。’是这样的吗？那么我告诉你，那大错特错！我也年轻过，我也爱过，看见客厅里那个男人了吗？你知道当年我鼓起多大的勇气成为皮科洛涅家族的一员？又虚张声势地蓄积了多少自尊心保持一个灰姑娘的尊严，最后多么低三下四地请求他们不要剥夺走亚历山德罗的抚养权？而现在……又是多么幸运地，有机会再一次嫁给他！”
    “不，你什么也不知道。你一直认为我在排斥你，讨厌你，亚历山德罗那么爱你，我怎么忍心让你们重蹈覆辙？”
    安娜发现手中的白纱已经湿了。夫人的侧脸被树影遮住，轮廓坚硬而易碎。她讨厌自己的多愁善感，这一席话让她悔悟。其实回想起当初的一幕幕何尝不是如此？可是，自己为何会傻到非要让这个骄傲的女人扯开伤口任她欣赏，难道只有这样才能懂得她的真心？
    “所以……你是喜欢我的咯？”
    夫人扑哧一声笑了。
    “你还真是傻呵。”
    安娜自己也笑了。没错，她想自己肯定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傻气透顶的人。
    “其实你一点也不傻，你知道亚历山德罗那么做究竟是为什么？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我们别无选择，皮科洛涅家被逼到了绝路。你走了以后只有我知道他有多难过，他伤心欲绝……可他仍旧关心着你的一切，他希望那些糟糕的事情快些过去，为的就是今天的重逢。难道就不能再给对方一个机会？”
    机会？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勇气与决心拥抱这个机会，更或者她的偏执、愚钝、自私自利已经让她错失了一切。她很茫然很无措。人呵，为何总在失去后才能成长？那些他们错过的光阴，终于让她知道，当初的那个自己竟如此陌生而幼稚。
    从一席话中醒来，发现空落落的院落只剩下她一人，夫人和老埃里奥已经离开了。她抱着花冠，抬头仰望浩渺星空。也许，当明日太阳初升，睁开眼，她将彻底遗忘这场虚幻而又真实的梦境。